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新認識

龍葉先，龍延平

（1.貴陽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5；2.中共湘西自治州委黨校，湖南 吉首 416000）

為什么習近平總書記一再強調“要原原本本地學習和研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呢？因為，只有原原本本學習和研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才能正確、全面地理解馬克思主義。“否定規律”作為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的重要內容，學界多年來對它進行了不懈地探索和深入地研究，盡管取得到了不少新的認識、新的理解，但在較為權威、較具共識性的教科書中，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仍然被理解為“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我們在多年的教學和研究中，并結合馬克思主義經典原著發現，這種認識、理解不僅在邏輯上存在難以克服的矛盾，而且更無法解釋自然物質多樣性演化的事實，因而是一種片面的、不完整的認識。本文認為，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全面完整的內涵，應包含兩個層面：其一為“雙重否定”，意為否定過程中事物的肯定方面和否定方面之間的相互否定；其二為“永續否定”，意為事物否定在時間維度上的永恒連續性。“雙重否定”和“永續否定”這兩層內涵，體現出了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對物質運動的一切過程和一切方面的一般概括，因而具有更高的普遍性和更強的解釋力。

一、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現有認識及其問題

作為辯證法的三大規律之一，“否定規律”一直是辯證哲學領域著力分析和深入探討的重要內容。雖然學界多年來對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研究和探索獲得了不少新見解和新想法，但相對而言，教科書中的觀點，仍然代表著權威性的和共識性的認識。綜覽目前權威性教科書可知，對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認識，仍然堅持著“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的觀點。例如，由李秀林等人主編的《唯物辯證法與歷史唯物法原理》，在數個版次中都堅持認為：“在第一次否定的基礎上，事物的發展還要進行第二次否定，即否定之否定，才能解決前兩階段之間的矛盾，既保留它們各自的積極因素，又克服它們各自的片面性，達到肯定方面與否定方面的對立統一。”[1]189由前教育部長袁貴仁主編的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優秀教材《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也在數個版次中堅持：“在事物發展的總過程中，經過兩次否定，由肯定到否定、再由否定到第二次否定，即否定之否定，事物的運動就表現為一個周期。在這一個周期中有三個階段：肯定階段、否定階段、否定之否定階段。”[2]96肖前等老前輩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中也認為：“事物的辯證否定不是一次完成的，它不只是對肯定的否定，更重要的還在于對否定的否定即否定之否定。只有達到了否定之否定，才能展現它的全部內涵”，“否定之否定必須經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兩次否定即對肯定的否定和對否定的否定，三個階段即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3]264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黨員干部讀本《馬克思主義哲學十講》也認為：“事物發展經過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三個階段，矛盾雙方兩次向對立面轉化。”[4]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教材《馬克思主義哲學（2009年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2015年版）》也基本沿襲以往的觀點。如《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只有揭示這種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過程，才能完整地把握事物自我運動、自我發展、自我完善的辯證性。”[5]136《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主張：“事物的辯證發展過程經過第一次否定，使矛盾得到初步解決。而處于否定階段的事物仍然具有片面性，還要經過再次否定，即否定之否定，實現對立面的統一，使矛盾得到根本解決。事物的辯證發展就是經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形成一個周期”[6]45；等等。

將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理解為“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和欠完整性。之所以說它具有片面性、欠完整性，主要由于這種認識將唯物辯證法的否定涵義，簡單理解為按時間維度而依次展開的重復（回復）性的否定。以下模型從具觀上體現了“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的片面性、欠完整性（圖1）。

圖1顯而易見地表明，當事物在狀態1時，肯定方面占優勢，事物維持它自身的存在；當經過一次否定之后，事物的狀態1被否定，事物進入狀態2，狀態2被肯定；當事物再經過一次否定（否定的否定）后，事物的狀態2被否定，事物進入狀態3，狀態3得到肯定。“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認為：事物的“每一次否定都是質變，都把事物推進到新階段”[6]45。由于質是一事物區別于其他事物的內在規定性，質變是新質代替舊質，新質代替舊質意味著新事物代替了舊事物，在此意義上，狀態1、狀態2、狀態3應該分別代表著三種在時間上依次出現的具有不同質的具體事物。既然不同質，那就不可能是回歸。因此，“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自相矛盾。再者，“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還認為，“兩次否定三個階段”本質上是某一特定事物的自我發展、自我完善的完整過程。例如，兩次否定三個階段“使事物在自我運動中得到充分的發展，呈現出事物發展的完整過程。”[1]189“否定之否定是事物發展兩次向對立面轉化的結果。它在外表上會重復肯定階段的某些特征，似乎是向出發點的復歸。在否定之否定階段，事物克服了前兩個階段的缺點，吸取了前面兩個階段的優點，經過兩次辯證的否定使事物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2]96“只有第一次否定還不能充分解決矛盾，必須經過第二次否定即否定之否定。才能使矛盾得到充分解決。否定之否定階段既克服了肯定階段和否定階段的片面性，又保留了這兩個階段的積極成果，因此說它是整個發展過程的綜合。否定之否定體現了事物自己發展自己、自己完善自己的完整過程。”[3]265“事物的發展都是經歷三個環節、兩度否定實現的。”[5]136顯然，“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一方面將唯物辯證法的“否定規律”理解為不同質事物之間的相互關聯，另一方面又理解為同一事物的不同發展階段。這很明顯地存在著嚴重的邏輯矛盾。此外，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追問，為什么說事物一定要經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才能實現自我發展、自我完善呢？難道經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就一定是發展、完善，而不是退化、消滅了呢？“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顯然無法做出合理的回答。

雖然“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認為：經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事物只是“仿佛”回到了起點，而不是實際上回到了原點，它是一種在更高階段上的“回復”，而且，這個“回復”的圓圈將一直持續下去，但是，只要從“仿佛”的含義就可以看出，這種回復的結果在某種程度上必與其起點具有某種類似性或相同性。因為，如果沒有任何的類似性或相同性的話，就不能說“回復”。既然唯物辯證法的否定規律是事物否定的終點向起點的某種“回復”，那又如何理解進化論呢？也即如何理解無機物通過否定變成有機物，低級有機物通過否定變成高級有機物呢？難道有機物作為無機物的否定的結果，是對無機物的更高級別的“回復”嗎？就人類來說，人起源于類人猿，是類人猿被否定的結果，但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人在某種意義上是對類人猿的一種更高級別的‘回復’”的觀點，盡管偶然存在著人返祖的現象。

由此可見，將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理解為“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不僅在邏輯上存在著嚴重的邏輯悖論，而且也與自然事物之間的相互演化、轉變相違背。

二、“永續否定”和“雙重否定”：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基本內涵

為什么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的認識，既會造成邏輯上的矛盾，又與自然物質的演變轉化相背道呢？原因在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本質上是對唯物辯證否定規律的一種機械理解。它的機械性表現在“兩次否定三個階段”以及“向起點回歸”這一對概念之中。根據“兩次否定三個階段”論的看法，事物只要是兩次否定，就必然要包含三個依時間秩序而展開的相繼階段。因為，沒有三個依次展開的相繼階段，兩次否定就不可能完成。從邏輯形式上看，兩次否定必然要經過三個階段，這沒有任何問題。問題在于，唯物辯證法的否定是事物運動、變化、發展的反映，用“兩次否定必然經過三個階段”來說明新事物的產生、舊事物的滅亡，以及事物自己的發展、完善時，問題就產生了。舊事物滅亡新事物產生就一定要經過三個階段嗎？同樣，“向起點回歸”在邏輯形式上也沒有問題，因為，否定的否定在邏輯上就等于肯定。但一旦用它來表達、描述物質的運動變化時，尤其是不同事物之間的轉化時，問題也就同樣產生了，能說人類是對猴子的回復嗎？

物質運動是客觀存在的，這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于我們的表達和描述。列寧指出：“問題不在于有沒有運動，而在于如何在概念的邏輯中表達它”[7]281，“從來造成困難的總是思維，因為思維把一個對象的實際上聯結在一起的各個環節彼此分隔開來考察。”[7]285就此來看，如果要正確認識物質運動的否定規律，就必須拋棄“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回歸到起點”論，對唯物辯證法的“否定規律”進行重新認識。

如何重新認識唯物辯證法的“否定規律”呢？資料表明，辯證思想源遠流長，中外古今都有相當豐富的辯證法思想，但對辯證哲學進行全面、系統、深入研究的卻是德國哲學家黑格爾。黑格爾可說是把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思想上升為一條普遍規律的第一人。馬克思、恩格斯創立唯物辯證法的靈感和啟示，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黑格爾對辯證法的系統而深入的研究。

黑格爾對辯證否定規律的認識主要體現在他所提出的“正、反、合”三段邏輯之中。黑格爾認為，由“正”到“反”又到“合”的過程，同時也是一種由抽象到具體的過程。“正”是抽象的、片面的、無規定性的，而“合”則是全面的、富于規定性的，也是具體的。在黑格爾看來，“正”離開了“反”，就沒有規定性，沒有規定性，就是無所肯定，無所肯定就沒有真實內涵，沒有真實內涵就沒有意義。如果要對“正”有所規定，有所肯定，就需要將“正”加以否定（即“反”），并將“正”和“反”聯系起來、統一起來（合）。因此，黑格爾認為，如果不對一“物”加以否定，不把一“物”的否定和“該物”本身聯系、結合起來，就無法對“該物”加以規定，而不對“該物”加以規定，就不可能認識“該物”。由于黑格爾認為“概念就是存在與本質的真理”，因此，他的辯證否定邏輯中的“某物”或“一物”實際上指的是概念，而不是客觀存在的實體。黑格爾是唯心主義者，在他看來，概念來自于絕對理念，從絕對理念中引出的概念是抽象的、沒有真實內涵的概念。應如何使抽象空洞的概念獲得真實具體的內涵呢？黑格爾認為，通過“正、反、合”的辯證過程就可以使概念由抽象空洞轉而獲得真實具體的內涵。為使黑格爾的“正、反、合”辯證否定邏輯更清晰明了，也可以用一個簡單的模型來闡述和說明（圖2）。

黑格爾的辯證否定邏輯起于概念。概念一開始沒有任何規定性，“沒有任何規定”的概念就是“純存在”（圖2中的“正”）。所謂的“純存在”就是指某物單純地“是”，至于“是”什么，“是”怎樣，則毫無規定和肯定。毫無規定和肯定的東西是抽象的、沒有意義的東西。要使它有意義，就需要對它加以否定，也就是要否定它的毫無規定、毫無肯定的性質，使它成為有所規定和有所肯定的東西，即，使它成為“是什么”或“是怎樣”。但作為否定抽象概念的規定或肯定（圖2中的“反”），通常也是普遍性的東西，它與抽象概念（正）之間可以沒有任何聯系。這就要求必須把普遍性的規定（反）與抽象的概念（正），聯系起來（合）。在聯系起來（合）的過程中，具有普遍性的規定，被否定了普遍性而成為概念的具體規定性；同時，概念的抽象性則被否定而成為具有了真實內涵的具體性。例如，“玫瑰是紅的”這個句子。句子中的“玫瑰”這個概念，開始作為抽象的“純存在”，是沒有任何規定性和肯定性的，因而也就沒有任何意義。句中的賓詞“紅色”是對“玫瑰”這一純粹存在概念的否定，但“紅色”卻是普遍性的，因為很多東西都可以用“紅色”來表達和描述。因此，必須要使它成為“玫瑰”概念所具有的具體規定性和肯定性。這就必須將“玫瑰”概念和“紅色”這種具有普遍性的規定性、肯定性合在一起。這樣，當“紅色”成為“玫瑰”概念的具體的規定性和肯定性時，紅色的普遍性同時也就被否定了。通過這樣的兩次否定，“玫瑰”就從抽象空洞的純粹概念變成了有具體規定性和肯定性的具體概念（具有紅色規定性了）。這里的例子表明，黑格爾辯證否定觀中的兩次否定，雖然是順序展開的，但卻是邏輯順序，而不是時間順序。

黑格爾從一概念開始，通過兩次否定，又返回到該概念本身，但不是簡單地返回，而是使該概念獲得了具體真實的內涵。這有它的合理性，但唯物辯證法不能簡單地以“物質”直接代替“概念”而了事。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回到起點”的認識和理解，實際上就是簡單地以“物質”來代替黑格爾的“概念”的結果。因此，這種認識只看到了黑格爾辯證否定的形式，卻忽略了黑格爾辯證否定的內容，從而使它在唯物辯證法領域中不僅存在著明顯的邏輯矛盾，而且也無法科學合理地解釋自然物質的演化轉變。

根據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物質的根本屬性是運動，運動是絕對的。這就是說，任何具體的物質形態（存在）都將被否定而質變成其他的具體物質形態（存在）。物質的任何具體存在（形態）都不過是物質世界在運動過程中的某個具體表現而已，不存在永恒的具體物質形態（存在）。這個基本原理告訴我們，物質運動的絕對性決定了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在形式上只有“否定”這一個“周期”，不存在“否定之否定”周期。如果仍要說存在“否定之否定”周期的話，它的含義僅是“否定”的持續永恒性而已。唯物辯證法的否定規律，也可以用一個簡單模型予以認識（圖3）。

根據圖3，物質現有的具體存在形態，即“某物”，通過否定而質變為“他物”（新的具體存在）。由于物質運動是無限永恒的，因此，“他物”又要被否定而質變為“新的他物”（更新的具體存在）。這種否定和質變將永恒地持續下去。從單一環節或周期來看，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否定周期實際上只有一個，即“否定”，也就是“他物”代替“某物”，“新的他物”代替“他物”。“否定之否定”周期，如模型所示，僅是“新的他物”和起點“某物”之間的關系而言的。從物質運動的絕對性及時間的不可逆來看，“新的他物”不可能是對起點“某物”的回復或回歸。從這個意義上說，被黑格爾斥責為“無限性的惡”“使人厭倦的老一套的交替”，即，甲變乙、乙變丙、丙變丁、丁變戊的持續永恒否定，反倒是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重要內容。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這種“否定”特點可稱為“永續否定”，含義就是永恒地、持續不斷地否定下去。

在物質運動過程中，一種具體形態（存在）必然將質變為另一種具體形態（存在），一物質變為另一物，其中包含著兩次否定。如模型所示，“他物”的形成必以“某物”的存在為前提條件。如沒有“某物”的存在，就沒有對“某物”的否定，沒有對“某物”的否定，“他物”就不可能產生。換言之，沒有對“某物”的肯定方面的否定，也就沒有對“他物”的肯定。

“他物”與“某物”是不同質的，但“他物”離不開“某物”。可見，“他物”不是隨意形成的“他物”，而是由“某物”的質變而來的。這就意味著，“他物”的形成雖然來自于對“某物”的否定，但它實際上卻受到“某物”的限制和規定。例如，雞子必然由雞蛋的質變而來，不可能由石頭的否定而來。雞子作為雞蛋的否定的產物，必然受到雞蛋的限制和規定。根據斯賓諾莎“限定就是否定”的觀點，“某物”對“他物”的限制和規定，實際上就是“某物”對“他物”的否定。這樣，“某物”與“他物”之間也就形成了相互否定的關系，即“他物”否定“某物”，“某物”也否定“他物”。就此而言，在“某物”否定而質變為“他物”的過程中所包含的兩次否定，不是時間維度上的“三個階段”，而是同一否定過程或階段中的兩個不同方向，它們在時間上是同時發生的，而不是前后相繼的。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這個“否定”特點，可稱作“雙重否定”，含義就是兩次否定同時發生，而不是相繼發生。

“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回歸起點”論之所以不完整、不全面，實際上就源于它把兩次否定的同時性當成了時間上一前一后的相繼性。為什么會把兩次否定的同時性當成時間上的前后相繼性呢？道理很簡單。“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回歸起點”論把黑格爾辯證否定論中的邏輯順序上的兩次否定，當做放之四海皆準的標準公式，簡單地套用到物質運動的分析上來。由于物質運動與時間是統一的，這樣就必然要將黑格爾的兩次否定的邏輯順序性質，轉變為時間順序性質。

“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回歸起點”論中所認為的“兩次否定三個階段”構成一個周期，這個周期將不斷循環往復以至無限的看法，實際上也是簡單套用黑格爾辯證否定邏輯的結果。在黑格爾看來，世界是由一系列概念相互關聯而構成的整體。由于每一概念都必須通過兩次否定才能獲得真實內涵和意義，因此，每個具有真實性的概念都表現為由兩次否定而構成的一個圓圈。這樣，由概念體系構成的世界整體，就必然表現為由無數個圓圈構成。黑格爾從絕對理念出發闡述世界整體構成的圓圈論，在邏輯上比較嚴密，也能自洽。比如，他的“兩次否定回到起點”邏輯，清楚明了地論證了概念由抽象空洞到具體真實的過程。但唯物論一旦將黑格爾的論證邏輯簡單套用到物質運動表達上來，就會與物質運動在時間中的不可逆性，以及物質運動的進化性、演變轉化性相矛盾。比如，“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回歸起點”論就無法清楚明了地說明、解釋不同物種之間是如何相互聯系的，以及又是如何相互演變轉化的。

根據以上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唯物辯證否定規律的本質內涵包含兩個層面，即事物肯定方面和否定方面的相互否定，以及否定在時間維度上的永恒性。這兩個層面可以用兩個詞匯來概述，即“雙重否定”和“連續否定”。

三、“永續否定”“雙重否定”具有更高的普遍性和更強的解釋力

解釋世界是理論的重要功能之一。因此，更好地說明、解釋世界就成了判斷不同理論之間優劣與否的重要根據。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新認識”是否正確，首先就要看它是否比“舊認識”，即“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回到起點”論，具有更強、更好的解釋力。現有的教科書認為，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舊認識”具有最普遍的解釋力。證據主要來源于恩格斯在批判杜林時說過的一句話。恩格斯說，否定之否定“是自然、歷史和思維的一個極其普遍的、因而極其廣泛地起作用的、重要的發展規律。”[9]147恩格斯的話沒有錯。“舊認識”的欠完整、不全面性，不在于恩格斯的話的對錯，而在于將恩格斯的話普遍化和絕對化了。恩格斯的話中用的是“極其普遍”“極其廣泛”，而是不“最普遍”“最廣泛”等體現最高普遍性的詞，但“舊認識”卻將“極其普遍”“極其廣泛”絕對化為最高普遍性和最強解釋力。在《反杜林論》中，為證明“否定之否定”的“極其普遍”“極其廣泛”性，恩格斯確實舉了不少例子，包括無機物、植物、動物、社會、思維、數學等領域。但是，“舊認識”卻沒有注意到，恩格斯撰寫《反杜林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駁斥杜林的錯誤言論，而不是專門為了論述唯物辯證法。因此，“舊認識”只看到了恩格斯關于“辯證法。否定的否定”這一標題項下的關于自然物質普遍存在辯證性質的例子，卻沒有注意到這個主題開頭的對杜林的一長段論述的引用。杜林在他的這一長段論述中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是抄襲宗教領域的“把戲”，馬克思的觀念無非是借用了黑格爾的“把戲”而得出的“混混沌沌的雜種”式的無稽之談。比如，杜林說：“在黑格爾那里，第一個否定是教義回答中的原罪概念，而第二個否定則是引向贖罪的更高統一的概念。這種從宗教領域中抄襲來的荒唐類比，當然不能成為事實的邏輯的根據，馬克思先生安于他那既是個人的又是社會的所有制的混沌世界，卻讓他的信徒們自己去解開這個深奧的辯證法之謎。”[9]135恩格斯指出，反駁杜林所認為的辯證法是“沒有事實依據的深奧的迷”的錯誤觀點，只要指出物質世界中普遍存在辯證性質的事實就足夠了。“我大多只限于舉出確切的、無可爭辯的事實去反駁我的論敵的錯誤的或歪曲的論斷。”[9]5因此，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所列舉的一系列具有辯證性質的實例，除了批駁杜林以外，沒有其他的更深的含義。

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沒有專門論述唯物辯證法的著作，對于他們如何理解唯物辯證法，只能根據他們關于唯物辯證法的一些片斷性思考。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從他們的片段性思考中得出“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具有最高普遍性、最強解釋力的結論。比如，馬克思有一段涉及“否定的否定”的話：“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的資本主義占有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對個人的、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但資本主義生產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這是否定的否定。”[10]876馬克思的這段話雖然包括了兩次否定，但絲毫沒有些許“回歸到起點”的含義。

唯物辯證法的最高普遍性是什么？盡管唯物辯證法經典作家沒有專門論述，但還是可以從他們的一些片段論述中得到一些啟示。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指出：“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10]22恩格斯在他的未完成的手稿《自然辯證法》中也指出：“不斷的變化，即抽象的、和自身的同一的被揚棄，在所謂無機界中也是存在的”；“今天的片巖根本不同于構成它的粘土；白堊土根本不同于構成它的松散的極微小的甲克；石灰石更是這樣，至于煤，就更不必說了”[11]等等。這些論述表明，唯物辯證法的最高普遍性就是“否定”。由于否定本質上就是“質變”，即一種物質（具體存在形式）質變成另一種物質（另一種具體存在形式），而且，物質的運動（質變）是無止的，因此，“永續否定”即永恒持續的質變，就是唯物辯證法的最高的普遍性。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所列舉的例子甚至分析，盡管主要表現為“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回到起點”的否定形式，但這種否定形式實際上只是“永續否定”中較為普遍存在的特殊類型而已，即殊相而不是共相。“麥粒—麥稈—麥粒”“卵—蝴蝶—卵”“A—非A—非非A”“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唯物主義”等等，盡管體現了事物發展的類同性和向更高層次的回復性，但它實際上只是同一類事物的自我發展、自我完善的描述而已，并不表達不同事物之間的相互轉化和演變。不同事物之間的相互轉化和演變，絕不可能存在著這樣的類同性和回復性。例如，樹木否定質變為煤，煤否定再發生質變，絕不可能是向樹木的回歸。這說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的普遍性是有限的，而不斷否定、永恒否定（“永續否定”）則更加符合自然物質的普遍的演化和轉變。另外，不斷否定、永恒否定（“永續否定”）也更能體現物質運動的絕對性原理。根據這樣的認識以及對照恩格斯的“否定的方式在這里首先取決于過程的一般性質，其次取決于過程的特殊性質”[9]148的觀點，可以認為，不斷否定、永恒否定（“永續否定”）就是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一般性質（共相），“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則只是它的特殊性質（殊相）而已。

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永續否定”，并不是簡單的、隨意的否定。恩格斯指出：“第一次否定的時候，就必須使第二次否定可能發生或者將有可能發生。”把麥粒磨碎，把昆蟲踩死，寫上a又把它涂掉，等等，是簡單的否定，是形而上學的否定，因為這些否定不能使下續的否定發生。恩格斯的“兩次否定”論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其一是時間維度上的兩次否定，也即兩次否定的前后相續性。在這個含義上，兩次否定實際上等于“永續否定”的兩個周期之間的相繼性。“永續否定”是有無數個否定周期構成，但任何兩個周期必然要相續，否則否定就不可能持續下去。這就是說，唯物辯證法的否定規律必須是事物本身所發生的否定，而不是外在給予的否定，因為只有事物的自身運動才是相續的，也只有事物自己發生否定，第一次否定才會為第二次否定（下續否定）提供條件和基礎。馬克思的話，“一切發展，不管其內涵如何，都可以看做一系列不同的發展階段，它們以一個否定另一個的方式彼此聯系著”[12]，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另一理解是邏輯順序上的兩次否定，即第二次否定要以第一次否定為基礎和前提。列寧在《哲學筆記》中指出：“對于簡單的最初的‘第一個’肯定的論斷、論點等等，‘辯證的環節’，即科學的考察，要求指出差別、聯系、轉化。否則，簡單的、肯定的論斷就是不完全的，無生命的，僵死的。對于‘第二個’否定的論點，‘辯證的環節’要求指出‘統一’，也就是指出否定的東西和肯定的東西的聯系，指出這個肯定的東西存在于否定的東西之中。從肯定到否定——從否定到肯定的東西的‘統一’，——否則，辯證法就要成為空洞的否定，成為游戲或懷疑論。”[7]244-245列寧的這一段長話的意思就是說，否定實際上是事物的肯定方面和否定方面的相互否定。任何事物都包含肯定方面和否定方面，當肯定方面占優勢，事物維持自身的存在，當否定方面占優勢，事物質變為新的事物，但新生事物必須要以舊事物為前提，舊事物在某種意義上就限制和規定了新生事物。這個否定質變過程實際上就包含了對肯定的否定和肯定對否定的否定。對肯定的否定（第一次否定），舊事物質變為新事物；肯定對否定的否定（第二次否定），舊事物限制、規定新事物。可見，這里的兩次否定實際上就是前述的“雙重否定”。“雙重否定”原理可以適用于物質運動的任何情況，既包含了同一（同類）事物的自我發展、自我完善，比如“麥粒—麥稈—麥粒”的自我發展，也囊括了不同（異類）事物之間的相互演變和轉化，比如“無機物—原初有機物—低等生物—高等生物—動物—人類”之間的演變、轉化。

人們經常用列寧的辯證法要素的第13條和第14條，即“在高級階段上重復低級階段的某些特征、特性等等，并且仿佛是向舊東西的回復（否定的否定）”[7]239，來證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是世界物質運動的最高普遍性。這樣的論證是對列寧的觀點的誤讀。實際上，這兩條辯證法要素中的“重復”“回復”并不是“向起點回歸”，而是新生事物遺傳了舊事物的某些特征、特性。“遺傳”和“回歸”是兩種不同的情形，我們不能把人類對動物的某些特性的繼承，說成是人類對動物的回歸。這說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論只會造成認識上的混亂，而不會使人能更好地、更深刻地認識事物、反映事物。“雙重否定”和“永續否定”的結合，也符合當今流行的態勢分析法致思理路，它“可以得出研究對象比較客觀的現實狀況，并據此確定研究對象未來的發展戰略最大程度地利用優勢和機會，使劣勢與威脅降到最低。”[13]

綜合以上分析可知，將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理解為“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是片面的、不完整的。唯物辯證法否定規律的完整的、全面的內容，應是“雙重否定”和“永續否定”。“雙重否定”和“永續否定”認識，相對于“兩次否定三個階段并向起點回歸”認識，具有更高的普遍性和更強的解釋力。

[1]李秀林，等.唯物辯證法與歷史唯物法原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2]袁貴仁.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3]肖前等.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

[4]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馬克思主義哲學十講（黨員干部讀本）[M].北京：學習出版社，2013：77.

[5]《馬克思主義哲學》編寫組.馬克思主義哲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6]本書編寫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45.

[7]列寧.哲學筆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8]黑格爾.小邏輯[M].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324.

[9]恩格斯.反杜林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10]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11]恩格斯.自然辨證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193.

[1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69.

[13]黃毓嬋.基于態勢分析法對毛澤東《論持久戰》的分板[J].河北經貿大學學報（綜合版），201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