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與控制

小說《兜比臉干凈》寫了一個大學生轉行干個體戶的成功與失敗的歷程。故事開始于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大學生畢業后工作不再包分配，沒有很好人脈和背景的男主人公萬峰，屈居街道辦事處當秘書，整天被下調到居委會幫忙在墻上刷衛生標語，感到無法實現自己的價值。他在一個飯局上認識了工商管理員老黃后，便辭職到老黃負責的光明服裝批發市場，做男士西褲的批發生意。憑藉聰明、機遇、膽識和人脈，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心態上也從剛開始的羞恥到后來的引以為榮，價值觀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后來，因為受朋友大平和小衛賭博的影響，加上混黑道的朋友大斌到別的城市避禍，自己被高雄伙同阿玲算計利用，以及女友騙自己錢后遠走高飛等，他的精神受到嚴重的挫傷和刺激，便慢慢沉迷賭博，最終傾家蕩產。小說最后，在差點參與勒索女主持人和娛樂城老板的事件時懸崖勒馬，避免了牢獄之災，這樣的經歷使得萬峰幡然悔悟，重新求職工作。

萬峰轉行做生意之后一直是和錢打交道，目的也是賺錢。他的成功與失敗都是以資產的多少來衡量的，當最后因為賭博傾家蕩產后，他認為自己“爛命一條”，完全可以舍棄掉，看到高雄因偷運毒品被捕后并沒有在道德和法律層面譴責他，而只是受到啟發一般，想到可以通過敲詐勒索來快速進賬。所有這些，都更加直觀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人可以被金錢資本控制到什么程度。

在布爾迪厄那里，當個體與群體憑藉各種文化、社會、符號的資源維持或改進其在社會秩序中的地位并發揮作用時，這些資源就是資本。資本包括四種類型：經濟資本（貨幣和財產）、文化資本（包括教育文憑在內的文化商品與服務）、社會資本（熟人與關系網絡）、符號資本（合法性）。他的資本概念不同于馬克思的資本概念，他并不區分資本主義所獨有的工作類型，他把資本看作是以它們所體現的勞動量的差別為基礎的權力關系[1]。運用布爾迪厄的資本理論，我們可以從分析小說的題目“兜比臉干凈”來進入文本分析。“兜比臉干凈”本來是一句東北的俗語，表示“沒錢”的狀態。我們可以認為，在一定程度上，“兜”代表了“金錢”，“臉”代表“人”的主體或尊嚴，“兜比臉干凈”則可以看作一個人既沒有錢、又喪失了自我的這種一窮二白的狀態。而當人被異化到這種非人的程度時，旁觀者一般只會譴責當事人缺乏自制力，或者建議其盲從于命運的安排，很少有人去探討社會因素的誘因，更不關心資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就是說，資本的罪惡通過一定的方式將自己洗白，并獲得了合法的且霸權的地位。那么，資本是通過什么方式來對我們的生活進行控制，并取得自己的合法性的呢？

一.控制：以資本劃分的階層與其社會鏡像

前現代社會的階層劃分，是以文化資本的多寡為基礎的，而身份的區隔也是鞏固階層關系的一種意識形態。文本的主人公是一位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他本來生活在學校、政府機關等中層場域中，然而，當他轉行當個體戶之后，平時接觸的便都是比較底層的人。個體戶在90年代初的風評并不好，其群體印象往往是由罪犯或流氓組成的，但其實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個體戶是勤勞聰慧的普通人，甚至也有轉行的大學畢業生。“個體戶”被污名化的社會原因便是始于階級劃分的需要，以打消底層的革命激情，鞏固上層的統治。所以，“身份”是階層劃分的一種方式，比如說“知識分子”這個概念，便是通過排除那些缺乏競爭所必須的時間、精力、資源的人們而掩蓋并強化了社會階級關系。

然而，隨著改革開放以后，經濟大潮席卷而來，社會價值觀慢慢向金錢看齊，文化資本的力量遠遠不敵經濟資本，只有當文化資本可以有效轉化為經濟資本時，才能重獲資本的力量。如今，一個人占有的經濟資本的多少，成為衡量其處于哪個社會階層的根本。于是，人們之間便展開了競爭，特別是經濟競爭，以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資本的控制在不知不覺之間便完成了。

在此處，小說選取兩個空間進行分析：火車硬座車廂和服裝批發市場。萬峰的生意之路就是從東北的服裝批發市場開始，坐火車后到廣州的服裝批發市場，提貨之后再坐火車返回的流動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同時實現了資本的流動和增長，鮮活呈現了資本的流動性和絕對控制力。

火車車廂是一個社會鏡像，里面有不同的人群：骯臟的農民工、表情麻木的城里人、看書的“我”。這些人呈現出相互區隔的狀態，以“我”為立場對人群進行觀察和獨立思考，通過對發言權的掌握把自己區分出來。通過對不同身份的承認，小說加固了階級分化的存在，以表達主人公自己向上流動的愿望。火車車廂也是一個逃離現實的異域空間。火車上是無聊的，沒有辦法繼續現實的工作，正因為無聊，人們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發泄自己被壓制的非理智的情感。所以，火車是“我”可以靜下心來讀書的地方，也是大平和高小菲春風一度的地方，一回到現實，高小菲便翻臉無情了。可見，火車車廂是一個矛盾統一的空間，既是現實世界的影射，又提供了一種精神逃離的烏托邦想象。

服裝批發市場也是個小社會，這里不僅有自己的專屬行話，也有自己的階層劃分。這里活躍著批發商、拿貨的人和零賣的人，批發商有大戶、中戶、小戶之分，其手底下雇傭的“褲樣子”、服務員和隨機出現的“牽驢”的人（托兒）。這里復雜的社會性讓我們想到大衛·哈維的理論，他認為，以技術專長、社會、文化、人際技巧、自我表達等為標準的分工，是資本對勞動者進行剝奪和控制的重要手段。“精細分工和社會分工快速擴展，復雜性也暴增，這已經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基本特征”[2]。在這個過程中，勞動者的精神和健康受到極大損害，而資本常常提供一些條件讓他們對前景寄予希望。資本對勞動者的精神控制可見一斑。文本中的服裝批發市場包括東北的五愛、光明和廣州高第街等，也是不同等級的資本的代表符號。五愛服裝批發市場當時在當地比較大和新，是“我”第一次批貨的地方，但卻吃了大虧。廣州的高第街是“我”第一次拿貨成功的地方，也是“我”固定的貨源，即投資對象。光明服裝批發市場是“我”的大本營，在這里發家，也在這里傾家蕩產。小說以服裝市場的差異來表現在改革開放初期內地和發達的廣州的不同，從廣州進貨，便是認同現代大都市的審美并向它看齊，即：大都市的就是潮流的，現代化的就是好的。現代化程度越高，其經濟就越發達，代表的資本符號不僅是經濟資本，也是文化資本，故而備受推崇。所以，當廣州的娛樂城入侵了東北，當地人是持歡迎態度的。他們毫不猶豫去迎合這種潮流，并以短暫融入為勝利，暫時的失敗也能激發自己再次挑戰的斗志。所以說，賭博和吸毒所代表的“進步的、現代的”符號，也成為人們上癮的原因之一。資本的魔力已從文化生活和經濟生活雙重夾擊，吞噬著人們的生活。

因此，資本通過身份差異的階級想象和價值生產場域的分工兩個維度，奠定了控制的基礎，又通過讓社會處于競爭狀態而實現了全面的掌控力。但是，我們為什么在日常生活中并不能明顯地感受到被控制，甚至仍然以賺錢為樂趣呢？資本有著高明的整合策略——“自由”。

二.自由：資本的誘惑性整合策略

小說結尾一句“我仿佛看到被押上警車的不是大平和小衛，而是自己。我不想成為一名罪犯，失去自由的滋味肯定比欠債的日子更不好受。我漸漸醒過味兒來，長舒了一口氣”[3]。在這里，“自由”（freedom）二字成為了萬峰人生命運的轉折點，為什么“自由”被作者認為可以承擔主人公命運的轉折因素呢？我們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一個人沉迷賭博已經到了喪失自我的程度，真的有足夠的意志力單憑自己的信念就可以改變行為和控制事件導向么？

哈維認為，自由與控制如影隨形，是矛盾統一的關系（自由變成奴役）。基于私有產權和個人權利的市場交換機制的“自由”概念深植于社會關系之中，自我控制和自我規訓內化于個人之中，偽裝成自愿的形式，同時受到政府合法的壓制。這種社會秩序由馬爾庫塞所稱的“壓迫性包容”構成，即所謂的自由其實是受到一定界限的嚴密壓制，是界限內的自由。資本社會塑造了一種人人擁有自由權利的假象，“自由”被剝離其政治內涵，成一個極具誘惑力和詩意的詞匯。但是，資本是以給你一種仿佛能夠控制自己人生的方式實現統治的。在資本社會里，萬峰仿佛是自由地選擇職業和朋友，他的人生皆是可控的。他辭職做生意，經歷了幾個身份的轉換，從大學生到個體戶再到賭徒，但他卻不知自己的人生道路早已被資本所劃分的階層所控制，他的人生選擇也只能在自己階層的小范圍內游弋，（和流氓、妓女以及后面成了賭徒的大平、小衛等人做朋友），不可能碰觸到制定規則和引領時代步伐的上層大樹。

同時，資本的控制被人們內化為自律的形式存在，對規則的遵守已內化為被統治階級的自我意識，被他們自覺地遵守和約束。“自由變成不是一種目的，而是福柯所稱的‘治理性’的一種手段。國家權力利用自由來管理全體民眾的自律，而正是這種自律確保人們順從資產階級制度和生活方式，當然順從資產階級因為累積財富和權勢而建立的控制力量”[4]。只有你自律了，才能獲得成功后的更大自由。資本通過許諾給你更好生活的方式來剝奪你的現在，不費一兵一卒就澆滅了反抗的力量，這可謂是資本進行內化統治的高級策略。

但是，為什么小說末尾到其“悔過”之前，萬峰和朋友們不再嚴格要求自己，反而縱情于賭博或吸毒之中呢？為什么其信念從自制主義轉換成了享樂主義呢？

三.資本之后：消費社會的狂喜與失落

文本中的賭博場景，為我們呈現了一幅金錢建構的空虛世界與用消費主義逃脫現實苦難的狂喜而復雜的畫面。成為賭徒的這些曾經努力賺錢的人們，反而將自己的人生成敗建立在賭博輸贏上，將自己的熱情和經歷發泄在拍帕斯機上，通過隨機的勝利，來獲得瞬間的狂喜，之后是無盡的失落。這種轉變是怎么發生的呢？

20世紀20年代的時候，技術革命的出現催生了大眾消費的開始，大批量的生產成為可能，交通和通訊革命奠定了國民社會和共同文化的根基，人們的消費能力和消費觀念都發生了變化，市場得以擴大，消費社會初具雛形。同時，“隨著以消費者而非以制造者為中心的社會日益增多和興起，通過商品市場的具有魅力的影響，社會一體化首先逐漸重現產生，而同時，公民對國家賦予公民權利和義務的強烈的政治參與感消失，文化統一逐漸失去其大部分政治意義，而國家對文化選擇和促進特殊的文化實體失去了其原來的大部分興趣；即使沒有文化霸權的支持，政治統治也很牢固”[5]。但文化控制權并未隨之落入知識分子的手里，而是被市場的力量奪得并被提升到自由的支柱的地位，并且，“消費社會通過誘惑性的消費文化而非強制性的國家權力來實現社會整合”[6]。

傳統的資本主義闖蕩方式無法繼續支持萬峰的人生。在之前，資本社會的賺錢之道便是不走尋常路，資本的獲取常常需要流氓方法和流氓朋友。在小說文本中，萬峰借著騙廣州的供貨商自己第二天付款，他得以展開自己的生意。他的朋友多為妓女、流氓和賭徒，流氓朋友幫他化解了被挑事兒的危機，他得以順利地繼續生意；妓女朋友則給了他在異鄉的溫暖和陪伴；大平和小衛是他的同事和朋友，也是引誘他走向賭博不歸路的同謀。然而，萬峰的這些朋友也終究讓他自食惡果，流氓朋友遠走他鄉避禍，高雄和阿玲聯手算計他，新交的夜總會歌女女友也騙了他的錢遠走高飛，他曾經依靠的開始轉而打擊他，使得其精神一度面臨崩潰。這時，消費主義的東風刮到內地，人們愿意花錢換取內心的充實和安慰。賭博所能提供的逃避現實苦惱和巨大狂喜的刺激，引誘他沉淪其中。

享樂主義的出現取代了資本主義的傳統合法性，商品的補償型消費特點在異化的社會里填補著人們精神的空虛。在廣州提貨到東北銷售，萬峰實現了資本的增長，如果不出意外，這個增長將是無止境的。但是，體會過成功賺錢之后的他喪失了更有激情的生活，于是把目標放在挑戰危險性的、不可預知的事物上，他做出掙脫囚籠的姿勢。“商品總是被描述為含有奢華、豐盛和夢幻的元素；這些商品替它的購買者貼上‘幸福和優越人士’的標簽，借此保護他們免受理性化世界的壓力，不必承擔做個有用的人的義務。高茲將這些商品定義為‘補償型商品’，‘人們渴望得到它們，可能主要是看中它無用的特質（例如，一些非必要的小玩意和裝飾品）象征著購買者逃離集體世界，進入個人可以完全自主的港灣。’……當社會的組織、生產和消費形式使人較難奉獻自己和建立人與人之間的團結關系時，社會便異化了”[7]。小說文本從十三章開始進入的賭博劇情，看似荒誕不經，然而那種人一步步被不知名的力量推著陷入無力掙脫的沉迷，反而更具有現實性。錢癮、賭癮、毒癮，人處于并且迷戀這種癲狂狀態，完全被外物操縱著。這種不知名的力量是什么呢？是現代化經濟大潮中金錢占據人的內心造成的情感缺失，空虛的人們極其希望找到一種力量來填充。在這個過程中，人的理智也無法戰勝這種非理智的生活。

在消費社會中，人們的日常生活徹底被消費主義所扭曲和異化。異化，“可追溯的最早的詞源為疏遠、疏離”[8]。在現代意義上，異化在心理上指人們與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欲求產生疏離，社會層面指人的精神與現代工作、教育和社會形態的本質所產生的疏離。最后“胖子跳樓”的章節仿佛是對末日狂歡的奇觀描寫，陷于癲狂狀態的賭徒們把他人的死亡看作一場反抗的表演，既代替著自己表達了不滿和反抗，也提供了無聊生活的調劑。鮮活的生命在冰冷的賭博機器面前毫無意義。社會走向了奇觀生產和奇觀消費的趨勢，公眾消費著這些奇觀，也同時將自己變成了生產奇觀的商品，一切都可商品化，一切都是易逝的需要即刻消費。然而，資本仍然依靠占有使用信息、軟件和它建造的網絡所產生的租金和特許權來獲利。在世界這一大商場中，消費者只有游逛和在消費同時被消費的自由，我們在一個個店鋪門前，被琳瑯滿目的商品引誘著走進去，卻無法控制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消費者是作為消費鏈條的一環存在的，而不是決定這個鏈條的每個環節如何構造的組織者，資本才是世界的霸主。

“新的統治模式的獨特之處在于：以誘惑取代鎮壓，以公共關系取代警察，以廣告取代權威性，以創造出來的需求取代強制性規范。今天，使人聯結社會的力量，是他們作為消費者的活動，是他們的由消費而構成的生活”[9]。 通過自由的名義和假象，我們深陷資本所建構出來的世界之中，資本成為一個絕對霸權的存在，成功取得合法性。如今，資本把人們異化為消費者，在充滿奇觀的消費社會里游蕩沉迷，成為了資本無止境復合增長里面的沒有生命氣息的一個小數據。

參考文獻：

[1][美]戴維·斯沃茨.文化與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M].陶東風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87.

[2][美]大衛·哈維.資本社會的十七個矛盾[M].許瑞宋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129.

[3]藍石.兜比臉干凈[J].長篇小說選刊，2009（4）：176.

[4][美]大衛·哈維.資本社會的十七個矛盾[M].許瑞宋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231.

[5][英]鮑曼.生活在碎片之中：論后現代的道德[M].郁建興等譯.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272.

[6][英]鮑曼.工作、消費、新窮人[M].仇子明，李蘭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2.

[7][美]大衛·哈維.資本社會的十七個矛盾[M].許瑞宋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306.

[8][英]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M].劉健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50.

[9][英]鮑曼.工作、消費、新窮人[M].仇子明，李蘭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