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文壇,著名作家劉慶邦素有“短篇小說之王”的美譽。他創作的煤礦三部曲《斷層》 《紅煤》 《黑白男女》,農村三部曲《平原上的歌謠》 《遍地白花》 《黃泥地》等作品,關注底層人民的生存境遇,有著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以充沛的生活元氣和細膩的藝術質感,彰顯出現實主義文學的力量。
近年來,作為小說家的劉慶邦,屢獲全國散文大獎,作品幾度登上年度散文排行榜。在劉慶邦看來,散文最能考量出一個作家的心性、人格,“散文是真情實感的流露,要經得起歷史檢驗和良心檢驗。衡量一個小說家的優劣,要看他的散文。”
德勒茲說:“寫作是一個過程,一個穿越了可經歷的和已經歷過生活的生命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劉慶邦創造了屬于他的小說王國,也開掘出他個人遼闊而豐厚的“散文洼地”,以此安放他的生命與靈魂,并完成“對文學商品化、市場化的一種抗爭”。
劉慶邦的長篇散文《在哪里寫作》(《人民文學》2017年第5期)以回憶的視角,從“在煤油燈下寫作”、“在床鋪上寫作”、“在廚房里寫作”、“在地下室和公園里寫作”、“在辦公室里寫作”、“在國外寫作”、“在賓館里寫作”等七個方面,詳細梳理了自己寫作的地點和經歷。其實,還可以再加上一個,“在病床前寫作”。因為他的椎心泣血之作《陪護母親日記》,大部分篇章是在母親的病床前完成的。總體看來,《在哪里寫作》長于寫實,既有生活的艱辛,又有創作的愉悅;既真實記錄了自己四十五年的創作印痕,又客觀呈現了自己不屈不撓的心路歷程。這篇散文,不僅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也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讀散文《在哪里寫作》,我們能讀出一種韌性和執著。從文本看,劉慶邦寫作的初衷,是與自己不公正的命運抗爭。他是“老三屆”(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屆初、高中畢業生,合稱老三屆)的回鄉知青,“文化大革命”中斷了他的大學夢,父親的“歷史污點”又終結了他的當兵夢,他只能通過寫大批判廣播稿,來證明他與別人“不大一樣”。而事實上,他的命運也因為寫作而改變,他把自己從鄉村寫到了公社,從公社寫到了礦區,最后又從礦區寫到了北京。這些經歷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寫作是一件需要持之以恒的事,是立身之本,只有克服困難,排除干擾,咬定青山,只有把筆桿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只有舍得投入自己的生命,才有可能在寫作這條道上走到底,并寫得稍稍像點兒樣子”。可以看出,劉慶邦是一位對寫作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的人,是一個喜歡拿作品說話的誠實勞動者。他在農村生活了19年,在煤礦生活了9年,這樣的經歷都是他的文學富礦。多年來,他一直在這兩個領域,孜孜不倦地深入開掘。
如果從他為縣廣播站寫稿算起,劉慶邦的寫作歷史已有45年了。劉慶邦的寫作習慣是每天早上5點鐘起床,先寫上兩個小時,然后去上班。每年的大年初一早晨,他都要在過年的鞭炮聲中寫一些東西。不寫的話,年都過不好。他給自己規定,每天至少要寫兩千字。劉慶邦曾經談到他有一種強烈的“寫欲”,“我只能選擇寫作,我跟寫作干上了,如果不出大的變故,我會在寫作這條道上走到底的。”劉慶邦覺得,如今他寫作,不光是心靈的需要,也是生理的需要,不寫就坐立不安,一動筆則全身愉悅。如果幾天不寫東西,他就會看什么都不順眼。一旦進入寫作狀態,就像急于下蛋的母雞找到了窩兒,也就安生了,看什么都順眼了。
他甚至認為,“寫作也是一種修行”,寫作者“必須始終保持對寫作的熱愛;以勞動的觀點對待寫作;以學習的觀點對待寫作;有一個良好的心態;保持對生活的好奇、敏感和激情;還得有一個不錯的身體。”從“寫欲”到“寫作是一種修行”,劉慶邦對于寫作的理解有了質的飛躍。把寫作當成修行,較之一般人視寫作為苦役,其思想境界進入了一個高層次,進入了哲學層面,他的意志力和寫作資源經受住了考驗,寫作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其實,在這里寫作也好,在那里寫作也罷,說到底就是要在自己心里寫作。只有從內心出發進行寫作,才能不斷完善自我,享受寫作的樂趣。
讀散文《在哪里寫作》,我們能讀出一種人性的光輝,一種昂揚向上的生活信念。劉慶邦曾說,一部文學作品,就是一個作家的生命之光、生命之舞和生命之果。一個作家具有善良的天性、高貴的心靈、高尚的道德和悲憫的情懷,他的生命才稱得上是有質量的生命,才能寫出有分量和有力量的文學作品。就這篇散文而言,我們首先讀到了感恩的情懷。比如“在煤油燈下寫作”一節,作者寫道:“不管我寫什么,母親都很支持,都認為我干的是正事。我們家只有一盞煤油燈,每天晚上母親都會在燈下紡線。我說要寫東西,母親寧可不紡線了,也要把煤油燈讓給我用。”母親支持兒子,兒子感恩母親,源源不斷的作品,正是對母親最好的回報。對此,劉慶邦動情地說:“我最感激的是我母親和我妻子。是母親培養了我,教會我怎樣做人。是妻子一直支持著我的寫作。從談戀愛時,她就支持我。結婚后仍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一個男人的寫作,如果得不到妻子的有力支持,是很難堅持下去的。”

其次,我們從文章中讀到了責任,比如“在廚房里寫作”一節中,作者提到一個情節,就是要評編輯職稱,須得先拿文憑;要拿文憑,就得拋妻別子,到外地學習。劉慶邦這樣寫道:“可是,我的兩個孩子還小,我實在不忍心把兩個孩子都留給妻子照顧,自己一個人跑到外地去學習。一個負責任的顧家的男人,應該使自己的家庭得到幸福,而不是相反。我寧可不要文憑,不評職稱,也要和妻子一起共同守護我們的一雙兒女。”這是作者的心聲,更是家庭責任感的宣言。事實上,作者跑到公園里寫作,跑到辦公室寫作,也是為了不打擾家人而做出的折中之舉,是他身為男人、家庭的一份子的責任感的集中表現。
第三,我們從劉慶邦的散文中讀到了一個勵志的故事。作者通過寫作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從一個農村青年到一個礦區工人,從一個報刊編輯到一個職業作家,他一串串的成長足跡,揭示出這樣一個秘密:堅貞不渝的寫作信念,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尤其是身處逆境的時候,他身上迸發出來的抗壓力量令人吃驚。比如“在床鋪上寫作”一節,他的寫作被認定為“小資產階級情調”,并受到批判。作者這樣表明心跡:“因為愛寫東西惹出了麻煩,差點兒被開除了團籍,是不是從此之后就放棄寫作呢?不,不,我還要寫。我不甘心只當一個體力勞動者,還要過內在的精神生活。”再比如,當評職稱遇到挫折,作者這樣表達自己的想法:“我認準了一個方向,堅定了一個信念,那就是我要著書,通過著書拿到一種屬于我自己的別樣的‘文憑’。”劉慶邦說,“文學就應該這樣,讓讀者得到心靈的慰藉,又從中汲取不屈的向上的精神力量。”的確如此。從某種程度來說,散文《在哪里寫作》的魅力,正在于它給人一種昂揚向上的精神動力。
散文《在哪里寫作》,延續了劉慶邦一貫的細膩寫實的風格。在平易平實中求新意,在雋永綿長上見功夫。他從七個側面寫自己的寫作經歷,不管是描摹人生的體驗,還是表達現實的關照,都使作品蘊藏著厚積的感情和真切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這篇散文非常本色,不居高臨下,不裝腔作勢,而是平易和煦,面帶微笑,流露出濃濃的善意和親和的力量。正如評論家張鍥所言:“讀劉慶邦的作品,簡真就是一種人生享受,像是燙了一壺加了梅子的紹興陳酒 ,一口口慢慢品來,甜甜的、熱熱的、酸酸的,那么綿長,那么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