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性”

近期上映的電影《美女與野獸》真人版又開始炒熱了女權主義，片中貝兒（Belle）的扮演者艾瑪·沃特森是聯合國婦女署親善大使，曾積極為女權運動站臺發聲。她自己也坦言，之所以選擇這一角色，不僅是因為《美女與野獸》是她最喜歡的童話，而且她想要從赫敏（艾瑪·沃特森在電影《哈利·波特》中扮演的角色）變成貝兒，完成一個女人的蛻變。貝兒作為迪士尼公主系列的其中之一，她身上的獨立、果敢、愛讀書等美好品質的確很適合拿來傳達女權主義的觀念。在艾瑪·沃特森主演的真人版《美女與野獸》中，亟待解救的“野獸”被刻畫成一個霸道總裁的形象，圈了一大批懷有少女心的粉絲。由此看來，迪士尼片方從選角到宣傳，的確都在積極地標榜電影所宣傳的女權主義。

然而，最初版本的《美女與野獸》的故事跟女權主義沒有絲毫的關聯。《美女與野獸》這個故事由法國德維倫紐夫夫人為了與沙龍的朋友解悶斗乏所寫，這個故事充滿了成人間性的隱秘色彩，主要表達的是性與愛，“Belle”在法語中也并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代稱，意為美女。其后法國一位童話作家勒普蘭斯·德博蒙保留了故事中的“愛”，刪去了“性”，改寫成孩子的睡前童話，這也是如今迪士尼公司沿用的故事主線。

當我們重新審視《美女與野獸》之前翻拍的五部影視作品時，發現沒有一部傳達女權主義的觀念，反而在法國拍攝的1946年和2014年的電影版本中，貝兒更趨向一個“蕩婦”的形象。前者的貝兒在電影中不斷吊起野獸的胃口：玩起從同情到心里有你再到喜歡你這種情感把戲；后者半露酥胸，用一支舞與野獸做交易，在跳舞中又主動調情，玩得一手欲擒故縱的把戲。而野獸的形象則是代表人類最原始的欲望和情感，他不僅想占有美女的身體，還想要一顆真心?？傊?，兩人之間的相處充滿了肉欲與陰謀論的意味。

相比較美國迪士尼公司制作拍攝的版本（包括1991年拍攝的動畫版《美女與野獸》），法國拍攝的這兩個版本更能引起對兩性交往的猜想，也更還原德維倫紐夫夫人版本中對性與愛的呈現。1946年，在法國導演讓·谷克多拍攝的《美女與野獸》中，哥特式風格的城堡也使這個愛情故事處于一種詭異的氛圍中。在美女與野獸的相處中，導演沒有直白的展現兩人的日久生情，反而用美女每晚等待野獸這一情節來強化美女性欲本能的驅使。每一次的晚餐，兩人的情感和肉體都更加靠近彼此，用鏡頭語言和敘事情節來層層揭示美女與野獸之間的性吸引。而這種隱晦表現性的描寫手法，大多被用于古代文學作品之中，往往因為形象化、隱喻式的描寫性，激發了讀者的聯想，反而會刺激到讀者的感官。比如《西廂記》中張生說：“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庇谩棒~水”來隱喻男女之事，這怎么看都比現當代文學里面直白的描述豐乳肥臀大白腿更值得玩味。《美女與野獸》的故事里雖然無法像這樣用文字來表達這種性暗示，但是在電影語言和敘事元素層面上，同樣地引發了我們對于性的思考。

玫瑰花的隱喻

在觀影過程中，很多觀眾都會忽略玫瑰花這一個敘事元素。其實它可以看作是這個故事第一個出現的性的隱喻。玫瑰在西方象征意義很廣泛，其中之一就是象征性愛。玫瑰（Rose）和性愛（Eros）同音，在童話里玫瑰則被美化成純潔的愛情。最初，貝兒在一位帥哥向自己求婚之后并沒有同意，而是讓出門的父親給自己帶一支玫瑰——美麗的少女開始渴望愛情。少女的春心萌動同時也蘊藏著蓄勢待發的情欲，她并不缺姐姐們所期盼的珠寶與華服，在這個暮氣沉沉的小鎮里，她更需要有人能帶給她一種激烈和熱切的愛情。在眾多改編版本中，貝兒的母親一直處于缺席狀態，根據弗洛伊德對于女性性的闡釋：處在俄狄浦斯情結階段的女性都有“戀父弒母”的傾向，男性反之。貝兒的孝順從心理學的角度也可以看作是弒母的行為?？墒前凑崭ヂ逡恋碌木穹治鰧W說來看，父親是無法回應孩子對自己這份“愛”的，因此，故事中貝兒父親的摘花失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當父親偷摘玫瑰之際，野獸一直強調的是：“這是我的玫瑰花！” 這并非是野獸小氣，也并非是什么魔法源頭，而是在野獸看來，這位父親偷取了他的愛情。用玫瑰換取一個美女，也算得上野獸的“公平交易”了。

城堡里的性交易

既然美女已經進入到城堡里了，美女與野獸的朝夕相處也并非單純的日久生情，而是兩性之間你來我往的暗戰。野獸需要美女愛上他解除魔法，美女需要在野獸身上釋放被壓抑的情欲。他們兩者的互相牽引和各取所需多么像現代人談情說愛的狀態，看似是歡喜冤家，其實各自心懷鬼胎，一開始誰也不愿亮出底牌，即使心動受傷也是抱著一種“別低頭，皇冠會掉”的傲嬌姿態。影片里的城堡就好像我們的社會一樣，看似什么都不缺，可是每個人都有深深的孤獨感，究其原因，發現其實這里最缺的是情感。所以無論我們追逐物質、追逐欲望方式多么不同，但最終的目的都是追逐幸福。從愛情的角度來說，這種幸福就是讓愛情圓滿?？墒?，愛情往往并不能置身事外地保持單純，總要多點色彩才夠刻骨銘心。我們這種困獸之斗的愛情，也在所難免地會帶有功利的色彩，在彼此利益的較量里才有可能產生兩情相悅。競爭的氛圍也導致性成為了交易的籌碼，愛才是獲得幸福的鑰匙。野獸說：“你不回來，我就會死?！边@句話聽起來肉麻卻也是事實，當一個人完全交出真心卻無處安放的時候，他真的會生不如死。

1946年法國導演讓·谷克多拍攝的電影《美女與野獸》中有一個鏡頭是野獸抱著身穿布衣的美女，進到臥室之后美女身上變成了華服。這個瞬間換衣服的鏡頭極其緩慢，我們甚至能夠看到門口和臥室兩個鏡頭組接的特技方面的漏洞，但導演傳達的性暗示昭然若揭。網上有一個說法是：野獸每晚與美女共進晚餐，每次都會求歡。最初版本是野獸問美女：“你愿意與我上床嗎？”但是在童話故事里改成了：“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嗎？”這個在我看來最初版本更符合兩性的交往心理，野獸就好像我們女性視角觀察到的普通男性，當對方向自己求歡的時候，女性往往感受到的是不舒服、拘謹、甚至有點猥瑣惡心。女性更向往偶像劇里面的精神戀愛。殊不知在男人心里，愛情與性欲并存。所以，現代的男女總是陰差陽錯，女漢子、直男癌成為雙方互相指責的痛點。其實真正的完美結合是二人不再固執地各持天平的兩端，而是試著往中間靠攏，朝向對方的那端走。

兩性的升華

波伏娃說過：“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變成的。”我們不可否認這個過程中男性的存在和參與。貝兒經歷過幾個不同人物性格的演變，到今天直接扛起了女權主義的旗幟，靠的絕不是什么完美性格打動了野獸，充其量也只能說是打動了愛意淫的觀眾。試想一下，為何她能安然無恙地待在城堡里沒有瘋，也沒有被野獸吃掉？如果沒有之前所說的愛情套路和性交易，她不可能在陰森的城堡里過得自在。但是貝兒也不僅僅是靠著兩個人利益的博弈才和野獸走在一起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最終真的愛上了野獸?？墒撬秊槭裁磿粣蹘浉鐞垡矮F呢？同樣的在希臘神話里，風流的宙斯也總是要化身為野獸去勾引美女與他做愛。從精神分析角度來說，野獸在一定程度上能釋放女性的性壓抑。因為女性面對野獸的情緒很直接，不論是她面對野獸是懼怕、同情還是親昵，相比較而言，她面對野獸比面對男性更為自在。在1946年讓·谷克多拍攝的《美女與野獸》版本的結尾里，當野獸變回人形，相貌與之前向美女求婚的那個少年一模一樣，美女面對他的求愛遲疑了。她甚至說不出來自己到底愛誰。這個吊詭的結尾說明美女愛的是野獸本身而不是變成野獸的王子。另一方面，女性同樣具有獸性，只有她接受了這個現實才有可能變為女人。簡而言之就是女性的性啟蒙。美女愛上野獸，公主愛上青蛙，公子愛上狐妖，這些“人獸戀”感動我們的絕不是獵奇的題材，而是通過“人獸戀”讓我們感受到人類最原始的情感。電影《驚情四百年》中四百年輪回的一對昔日戀人，米娜對于德古拉伯爵（吸血鬼）的情感分外復雜，對于要捍衛的是正義還是前世的戀人，她最終還是選擇救贖世界，給自己的愛情畫上悲情的驚嘆號。今年上映的迪士尼公司拍攝的《美女與野獸》，唯一讓我覺得十分懸妙的解讀是關于貝兒回家這個情節：野獸是因為愛她所以放手；貝兒離開是因為對這段感情有信心。這種建立在信任基礎上的愛情要比之前兩性驅使的結合更加牢固。馬斯洛需求理論也談到了，當人們滿足了基礎的物質需求（比如性），他們會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需求（比如愛）。這種最終由性到愛的升華成長了彼此。由此看來，對于泛性缺愛的現代社會，《美女與野獸》這才真的算得上是一個現代的成人童話。

《美女與野獸》雖然被迪士尼公司改編成反映女權主義主題的童話，也有可能將來被其他影視公司改編成反映其他主義的童話，但囿于童話模式只談愛不談性，顯然是《美女與野獸》這部真人版電影的遺憾。兩性在當下的交往狀態往往是性與愛交織的利益較量，矛盾、爭吵、撕裂、不舍，這么復雜的情緒都源于一開始的發乎情，卻沒有止乎禮。這不是說我們被欲望奴役，而是我們更明白愛情豐富的定義。它不是迪士尼童話里那樣王子與公主的純愛戀情，而是成熟的性愛關系。正如阿蘭·德波頓《愛情筆記》所提到的：“成熟的愛是一種有性關系的友誼，相處和睦，令人愉悅，彼此回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