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藝術批評的一部分,書畫批評的本質應當是直透真髓、不拘一格、客觀公正、示范引領。這是世界藝術史的傳統,也是我國古代書畫發展過程中的驕傲。以東晉畫家顧愷之為例,他以名士之風為后世所敬仰,也因此影響到對他的畫評,有逐漸抬高之勢。南朝謝赫不拘時評,對顧愷之的評價只有短短十六個字:“格體精微,筆無妄下”,“跡不逮意,聲過其實”,指出的問題是想得很好,筆墨跟不上,聲望大于實際,并將他列為第三品第二人,相當于今天的二流畫家。雖然之后姚最極力為顧愷之打抱不平,而謝赫批評的精神始終令人欽佩與敬畏。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墒窃诋斚?,不知從何時起,我國的書畫批評就開始變味變調,丑態百出,許多批評文章、評論文字令人不忍卒讀。

當前的書畫批評主要有兩種場合或兩種形式:一是各種展覽上的當場評價,一是見諸報刊的批評文章。這兩個場合,書畫批評基本處于失語、失態狀態。所謂“失語”,即批評不在其位,不稱其職,不合其實,不副其態;“失態”,即由于失語導致的丑態與尷尬。這種“失語”具體表現為無限抬高、言過其實、諂媚奉承、避實就虛。比如在稱謂上,將一般的畫家稱為大師、名家、大藝術家,將基本的筆墨表現奉為出類拔萃、超然物外、古今獨立;在影響上或承前啟后,開一代風氣之先,或力可扛鼎,為后世標程……這些歷史上只有評價畫圣、畫神的詞句,都拿出來為當代畫家們貼金了。
歷史上,言過其實的批評并不少見,不過那是真誠的佩服,真心的向往。如元代畫家倪瓚稱贊王蒙說:“臨池學書王右軍,澄懷觀道宗少文。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盵1]這是由衷的欣賞。清代畫家鄭板橋對明代徐渭的繪畫藝術也贊嘆不已,曾刻了一方印章,內容是“青藤門下走狗”,毫不掩飾對這位極具個性藝術家的頂禮膜拜。近代繪畫大師齊白石對徐渭同樣推崇備至,說自己“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磨墨理紙”。現代畫家潘天壽在論及徐渭時有詩云:“草草文章偏絕古,披離書畫更精神。如椽大筆淋漓在,三百年中第一人。”[2]這種贊賞今天看來并不為過。它雖然夸張,亦不過是藝術大家之間的心心相印、相互激賞。然而當下書畫評論也玩起了這種夸張的伎倆,只是用錯了地方用錯了人,顯得十分滑稽可笑。其實他骨子里并沒有這個書畫家,根本看不上這類藝術,只不過逢場作戲,惹人開心。在會場、在當面,奉承幾句、鼓勵鼓勵也無可厚非,而堂而皇之地見諸報刊、新聞報導,實在令人匪夷所思,真所謂 “大言不慚”了!
一位大師的崛起,一代名家的橫空出世,是實力所在,要有切實的創造,絕不是吹出來的、捧上去的。而當代那些被譽為大家、大師的人,僅僅能書能畫而已,筆不出眾,意不驚人,若稍通筆墨、略知畫理,便能看出端倪:他們不僅不配,差得太遠。這樣所謂的批評文章看多了,人們漸生厭倦,不愿聽,不愿看,甚至不把書畫批評當回事?,F在不少人包括藝術家在內,只是把書畫批評充當門面,替自己站站臺、捧捧場而已;至于批評家,也正是揣摩透了他們的心思,投其所好,趁機撈點好處,也沒有把自己的批評當回事。
的確,當今我國書畫批評界大多數處于捧場、站臺的狀態。有時候,這種捧場還很失態,因為拍馬屁過了頭,捧吹人捧上了天,書畫家自己就不好意思,站不住腳了。比如將某某比作當代的吳道子、中國的列賓等等,吹牛吹得當事人都下不了臺。隨手翻翻當下的書畫報刊,充斥著令人發麻的吹噓之文,什么“高屋建瓴”、“見微知著”、“氣勢撼人”、“東方既白”等等,僅從題目即可見一斑,其內容文字更不忍卒讀。

更可怕的是,面對這種怪象當今書畫界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似乎成了新“常態”。難怪大家幾乎不看批評文章,不信批評之語,批評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在中國古代,書畫批評是何等嚴肅之事,批評家何等受人尊敬!以唐代杜甫為例,他是詩人,用詩的形式寫過不少關于書畫批評詩句,許多評論膾炙人口。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評曹霸畫馬時杜甫描繪了一位安貧樂道、甘于寂寞的老藝術家形象:“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盵3]在《奉先劉少府新山水障歌》中有“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的詩句,這些認識,既有欣賞,也有思想。北宋蘇軾作為書畫家也寫過大量批評詩文,而且他思想深邃,用語凝練,影響深刻。如他在比較王維、吳道子繪畫時說:“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瓍巧m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盵4]他將二人都抬得很高,又于其中將自己喜愛的王維抬得更高,這是一種藝術。難怪他的“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5]詩評幾乎改變了時代書畫風氣,開元明清文人畫風之先。這才是一個批評家應有的胸懷與境界??墒钱斀駮鴫媺u家,不說引領不了時代,連起碼的學術底線都不遵守,兩眼只看錢、看風、看勢,將批評當成了賺錢的工具、攫取名譽的手段,真正淪為了被雇傭的吹鼓手,以至于批評家的修養、氣節、膽識、眼光統統湮沒于金錢交易之下。試問現在的批評文章,有幾篇是自發自覺寫出來的?有幾篇是良心之作?有多少是公平之議?批評家自己不講人格,不講原則,難怪別人不把批評當回事。
這與當前普遍存在的“買批評”現象不無關系。拿人家的手軟,收了人家的錢財,還可能客觀批評或將人家痛批一通嗎?顯然不能。即使是再不成樣子的作品,他也會婉轉地添色增香,起碼不得罪人。這樣的批評有多少價值可言?經常見到一些美術批評大家在報刊上為某某寫評論,這些大理論家在學術界舉足輕重。令人生疑的是他怎么能給這么不知名的畫家寫文章?再看看內容,幾乎全是套話,官樣文章,批評只及皮毛,無關痛癢,完全不是名家的風范與文筆。見得多了,見怪不怪,慢慢了解了底細:這些著名評論家大多是受人之請、收人錢財、替人站臺,為別人裝潢門面而已。他們甚至連文章都不用寫,書畫家自會找來善拍馬屁的槍手擬好稿子,他只需修修改改掛個名即可。甜頭兒嘗多了,請托的人多了,這些理論家干脆明碼標價,一篇文章幾千、幾萬,樂得河水不洗船呵。如此,批評家與藝術家兩得其便,批評家得錢財,而藝術家裝門面、抬身價:某某都給我寫文章了!多么光彩的事兒。試想,這樣的批評、這樣的文章,可信嗎?可讀嗎?健康嗎?有思想嗎?藝術家失態,批評家跟著失位,書畫批評領域的烏煙瘴氣是不難想象的。
問題還在于對這種怪現象似乎沒有有效的管治辦法。只要市場在,關于書畫批評的交易就存在,批評之“批”就會形同虛設。書畫等藝術品可以打假,藝術批評能否打假?好像不能,因為批評沒有統一標準。書畫造假有法律等部門整治,藝術批評靠法律行得通嗎?藝術批評是良心的事業,公道自在人心。再者,即便有些有良知的批評家平心而論,不計利害,敢于直言,書畫家們買賬嗎?對于藝術家而言,已然沒有過去那些“忠言逆耳”“聞過則喜”的修養了,而是言不入耳,拍案而起,一般會把批評者晾在一邊,甚至會在各種場合“找茬兒”。筆者就曾目睹過這樣一件事。一次省內美協討論會上,一位年輕理論家如初生牛犢,在談到創新時舉例,直言批評了一位知名的老畫家,說他的畫之所以在全國美展上落選,是觀念陳舊,手法不新,是“舊瓶裝老酒”。后來,這位畫家聽到了,頗為不悅;不僅不悅,還頗為惱恨,從此與那位批評者形同路人(他們是同一單位的同事);不僅是路人,甚或為對頭。在不同場合,這位老畫家就會反駁那位年輕批評家的核心觀點,比如:“創新,何談創新?新一定就好嗎?沒有這些老功夫,新不是一句空話嗎?”甚至在為別人畫冊寫序的時候,在給學生講話的時候,也不忘捎帶一句,補上一槍。藝術家這樣的修為,即使有真正的藝術批評,價值幾何?效果幾何?——不過對牛談琴而已。面對這種現實,批評家還敢批評嗎?還敢說真話嗎?還有勇氣客觀公正、平心而論嗎?據筆者了解,那位年輕的批評家自此以后只研究學術,再不寫涉及當代書畫批評的文章,用他的話說“吹捧非我愿,直語得罪人”,他實在沒有勇氣像魯迅那樣“橫眉冷對千夫指”。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20世紀80年代初,在我國美術界掀起的那場批評與被批評、理論家與藝術家之間的大辯論。無論孰是孰非,至少這場矛盾和辯論說明:在那個時期,批評家還勇于堅守,有原則,有底氣,不退讓;或者說他們還比較純粹、干凈,還沒有被銅臭氣污沒。而今天,時過境遷,批評家在利益面前自己就先已迷失掉了,而被批評者的推波助瀾與拉攏誘惑同樣難辭其咎。
由此可見,當今書畫界確實怪象百出,凝聚著大量不良習氣,批評不得其位,批評家失語,藝術家失態。許多批評文章缺少真知灼見、真情實感,使真正優秀的藝術作品不能撥云見日;而許多平平之作濫竽充數,混淆視聽;同時也使得普通觀眾是非莫辨,無所適從。這些亂象、怪象不利于書畫批評與創作間的良性互動,藝術批評的健康發展任重而道遠。
當今書畫批評界需要一場洗禮,糾偏,去怪,正視聽。
注釋:
[1]倪瓚題王叔明巖居高士圖,歷代題畫詩選注:上海書畫出版社,1983:53.
[2]近現代中國畫大師談藝錄:吉林美術出版社,1998:220.
[3]杜甫詩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242.
[4]蘇軾詩選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8~9.
[5]蘇軾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