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多藝術門類中,書畫藝術是最具中國獨立特色的藝術形式之一,是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中國書畫藝術的經典地位是不容置疑的,這是在觀念層面上的事實。在現實的接受層面上,因為每個人的文化程度、藝術觀念、審美品位等差異,書畫家自身藝術修養、技法功力和表現形式的不同,加之中國書畫本身具有“玄之又玄”的哲學辯證性,書畫作品所呈現的藝術性往往“見仁見智”,各不相同。尤其是,很多國人其實并不能真正看得懂書畫,或者說并不能正確地理解書畫作品,不知道書畫作品真正要表達的是什么。
我們吃驚的是,對書畫作品的曲解不僅存在于書畫藝術的外行者身上,甚至很多專家也會面對一幅書畫作品不明所以,比如,著名的學院派書法批評家、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朱以撒,就這樣評價著名作家、書畫家賈平凹的書畫:“他揮毫時最致命的就是筆提不起來,無法做到提按交替,輕重相生,粗細相激。……這一點不能改善,他的用筆就永遠套在這么一個死結上”、“沒有什么基本功,卻如此大膽,的確令人稱奇。像書法線條,那么抽象,在一根線里要寫出神韻、氣象,賈做不到,就靠蠻力了。至于繪畫,沒有畫過模特,筆下人物就多是歪瓜裂棗、生理上的缺陷讓人看了心酸。只有一幅《鄰院的少婦》還不錯,大概是賈觀察她太久了,畫得美好一些,有一點像鞏俐,可又是平面的。真正的畫家有專攻,專攻得以深入。賈則全攻,山水、人物、花鳥,樣樣敢遣之于筆下,一冊翻閱完畢,我有些要昏厥過去了。”(朱以撒《賈先生》)。
賈平凹先生的書畫作品,真能差到叫一個人昏厥的程度嗎?我以為,這樣的調侃后面,隱藏著審美理念的大問題。
一.以考試評價系統來理解書畫藝術難免局限
自古以來,對于形而上的藝術的分析和判斷,對于書畫的見解和看法,人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觀點,但正如“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我以為,一個人的審美水準決定了他對書畫藝術的理解能力。

大多數人認識書畫作品,一般不脫離傳統世俗審美觀念的影響。他們認為好的國畫,往往是大紅大綠的花卉一類,艷麗、繁茂;而他們認為好的山水畫,必須要符合“五行”要求,要“團風聚氣”,要色彩沖和。總之,這些作品里都要隱喻吉祥如意、多子多福、事業順遂等世俗希望,自然也有給家里增添喜慶、熱鬧的意思。這些東西好不好?我們不能說不好,關鍵是一種風格的作品太多太濫后就千篇一律了,就像年畫這類印刷品,或者窗花之類消耗品等,過分模式化和批量化的作品就不再是藝術品,就成了工藝品,成了所謂的“行畫”。
對于書法,人們多要求看上去“打眼”,要規矩、周正。這種風格就像古代考試的館閣體(指因科舉制度而形成考場通用字體,以烏黑、方正、光潔、大小一律等為特點),最重要的特點是易于辨認,人們的想法也好理解,不認識的字能是好字嗎?當然,如果能在每個字上加些花里胡哨的近似工藝美術的裝飾或點綴最好,比如畫著童子拜觀音的“佛”字,比如“招財進寶”組字,比如連筆刷子體等等。這些與書法藝術關系未必很大的作品,一直被群眾喜聞樂見,反倒是很多被公認為大家的書法作品,在民間并不受歡迎,甚至被棄之若敝履。某地一位造詣很深的書協副主席為村民寫對聯,一個農民就嘲笑:“這字啊,我孫子寫的字也比他強!”
民間對藝術作品的欣賞能力有限可以理解,但是,有很多美術基礎深厚的“科班”專家們,對于書畫藝術的理解也比較局限。“科班”們對書畫作品基本的認識就是:像。他們一般有比較扎實的臨帖仿古功夫,但觀念保守陳舊,故步自封,他們認為臨摹就要臨摹得像,不可越雷池一步;他們論創作言必談師承、取法、有無源頭。也就是說,創作者哪怕轉益多師,也必須要“像”,即使拼湊得“像”也可,他們認為這就是創作。否則,一個書畫家就會被視之為另類,“野狐禪”,被嗤之以鼻。這些評論者看畫作,不過就是看筆法、技法,似乎沒有所謂筆法技法的繪畫,就根本不“入格”。
這種理念,就像著名的書法評論家朱以撒評價賈平凹先生的書畫,完全就是高考教育那套評價體系:賈平凹“沒有什么基本功”,書法是“神韻、氣象,賈做不到,就靠蠻力”;“繪畫,沒有畫過模特,筆下人物就多是歪瓜裂棗、生理上的缺陷讓人看了心酸”。等等。不用懷疑,如此尖酸刻薄的評價,如果放在一個初出茅廬的天才身上,而不是賈平凹先生身上,估計這樣的“緊箍咒”,完全會把一個藝術天才束縛而死!
現實生活中,那些從事書畫藝術教學的書畫“草根”們,技法和風格比較符合考試要求,實際上也就被逼成了“學院派”應試教育的擁躉。只有個別草根比較叛逆,他們堪稱“野逸派”,固執己見,完全按照自己對書法和繪畫的理解來從事創作,遠的如八大山人、徐渭等,近的如陳子莊、賈平凹等,他們擁有不同于古今不同于他人的思想和筆法,不受任何形式和法度的局限而自成規范,筆墨肆意,風格駭然,令人震撼。

二 .藝術的豐富性、多樣性和獨特性
南宋無門慧開禪師說:“春有百花秋有月。”花卉只有一百種嗎?肯定不是,這無非是泛指。月亮呢,也會在不同時間不同情形不同天象之下呈現各種異態,古詩詞已有的藝術描繪,能夠窮盡所有對月亮的藝術表達方式嗎?顯然是不能的。
真正高妙的藝術,就是要表達創作者的獨特觀感和審美趣味。
美之為美,具有層次性、多樣性和獨特性的特點。清代黃鉞撰寫的《二十四畫品》,列出了畫作所具有的“氣韻、神妙、蒼潤、高古、沉雄、沖和、淡遠、樸拙、超脫、奇僻、縱橫、淋漓、荒寒、清曠、性靈、圓渾、幽邃、明凈、健拔、簡潔、精謹、俊爽、空靈和韶秀”等二十四種不同的藝術風格。歷史上對書法識鑒和品藻的專著更多,南梁袁昂奉勅首撰《古今書評》,其后庾肩吾撰《書品》,南朝王僧虔著《論書》,唐李嗣真著《后書品》,明清時期楊慎著有《二十四書品》,包世臣著《國朝書品》等等。書畫作品藝術特點不同,闡發的意境、風格、特質和理念有別。
難道《二十四畫》就涵蓋或窮盡了所有書畫藝術的意蘊表達了嗎?
毋庸置疑,肯定不會。
但我們很多人,包括著名的教授朱以撒,事實上已走進高考教育慣性審美的狹隘誤區。
其實最初,我也并不看好賈平凹先生的書畫,總感覺他把筆墨線條當成長槍大棒,繪畫作品呈現出陰沉和粗糙,與書畫本身的文靜雅致格格不入。但后來,隨著我對書畫藝術的認識和研究,隨著對人生社會和自然風貌的體察和感悟,隨著對禪意哲學方面的理解,特別是2015年秋,在去運城后土祠的路上,我看到迥異的奇特地貌后被深深震撼,才幡然醒悟到“賈平凹先生的書畫,多有黃土地其中蘊涵的最真切最純粹的丑陋。我感覺,先生似乎像一個叛逆的孩童,以丑為尚,在刻意顛覆流美”(拙著《后土自在》)。我這才理解,賈平凹先生的書法“如長槍大戟,斧鉞鉤叉,卻非一味使橫耍蠻,總有萬歲枯藤之堅勁在,忍勁在,心勁在焉。其筆畫一絲不茍,紋絲不亂,端莊獨立,不怒而威,不言而重,沉穩峻拔……我分明看見,其骨子里不僅有顏真卿的影子,有傅山的影子,更有黃土高坡的很多具象和意象”(拙著《后土自在》)。而先生的畫,“是北方后土,是厚重,是蒙昧,是樸拙,是神秘,甚至是落寞和黯淡”(拙著《后土自在》)。
賈平凹先生的這些前無古人、“我心臆造本無法”(石濤語)的筆法和意象,完全具有大家風范,開創了另一番書畫藝術新天地。而這種顛覆傳統敢于創新否定流美的藝術,肯定會被守成的書畫家或評論家側目而視,肯定不會輕易被如今的很多書畫家、書畫評論家所接受。
佛教《金剛經》說:“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法即非法,非法非非法。其實,真正高超的藝術大家是無所謂這派那派,沒有一個是拘泥于某種技法的。經典的書畫作品一定融古匯今,取法自然,具有最合適的令人意想不到而拍手叫絕的高超技法。這些技法的運用不是刻意的堆砌,也不是人為的做作,而是自然心跡的流露,內在詩意的流淌。
這也不難理解,被常規審美慣壞了的朱以撒先生,為什么會被賈平凹書畫所“昏厥”。也許,我們可以肯定,朱先生就是被賈平凹先生書畫“內力”震昏的!

三.“技近乎道”才是藝術的魅力
書畫無疑都是有技法的,就像寫文章必須運用的詞匯和語言,沒有了解和掌握足夠的詞匯,我們肯定寫不了也寫不好一篇文章。
所以,書畫學習者、書畫家重視技法是必然的,也是必須的。“學院派”老師教授書畫藝術,都要求學生們重視筆墨關系,研究線條和墨色,注意線條墨色的寫(畫)法和質量。他們教授的這種可解構可傳承的書畫線條墨色質量的方法,實際就是研究筆墨色彩規律,破解經典書畫技法,而又盡可能接近和建立筆墨規矩。作為教學,這方法或許不是錯的,因為線條墨色是可把控的,是物質性的,是技法的,也是經驗性的,所以可學可教。
但是,藝術創作的真諦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所謂“功夫在詩外”,自古,中國書畫注重寫意、寫韻、寫神,而不僅僅是寫形。所以蘇東坡明確告誡:“繪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但意、韻、神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怎么能教授學生呢?不能。所以,繪畫大師吳冠中先生曾大聲疾呼,要求取消各種美術學院。他認為,一味玩弄技法,實際上更多地泯滅了學生的藝術天賦。
是的,光了解和掌握了很多詞匯,哪怕能背會《新華字典》或《辭海》,但沒有自己的思想、觀念和情懷,我們能寫出一篇文學佳作嗎?毋庸置疑,不能!詞藻堆砌得越多,藝術效果可能越差。“掉書袋”的東西絕不是藝術,比如古代辭藻華麗的駢體文,幾乎沒人認為那是什么好文章。
當然,高超的說法是“技近乎道”。藝術之技,因天賦、學養、情懷、閱歷等積淀而存乎心念一閃,存乎自然而得當,存乎最充分而清晰的表達。心有大意,手不束心,心手雙暢,這樣的技,應該才是“近道”。
比如即使正書書寫,包括楷書、篆書、隸書、魏碑體等,每種書體都有嚴謹規范的寫法。好的正書要“工”,必須有筋有骨,必須有血有肉,寫出來必須能讓一個個字都活起來,能叫人看后有所觸動。這樣的結果必定是“工以意為前提,以性為歸旨”,氣貫力到,血濃骨老,筋藏肉瑩……明代祝允明在《論書帖》中說:“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
人的思想是活的,意念和心靈是活的。既有的書畫技法要活躍,必須得到書法和丹青高手最合適最恰當的運用。但既有的書畫技法未必能完美地表現出每個人的精神世界,新的技法肯定還會層出不窮地開拓性地出現。
這樣的技法,才是藝術的魅力。
四.表達自我獨特的內心世界
早在兩千年前的東漢,楊雄就說:“書者,心畫也。”唐代張懷瓘也說:“深識書者,惟見神采,不見字形。”清代劉熙載說:“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如其人而已。”清代朱和羹在《臨池心解》中說:“書學不過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關頭。品高者,一點一畫,自有清剛雅正之氣;品下者,雖激昂頓挫、儼然可觀,但縱橫剛暴,未免流露楮外,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風節著者……書人方不朽于千古。”……
這也就是說,書法,重在表現書家個人心性、特征、風范等等。換句話說,我們看一篇書法,就是看書家這個人所具有的氣質、稟賦、心胸、性格、才能、學養等等。比如,我們看一個書法家的書法,必須要看他的行草書,行草書“趨變適時”,涵泳萬方,可以“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嫻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并“以此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筆,筆無其筆”(明詹景鳳《東圖玄覽編》)。這才能使一個書家的人格、人文精神、思想境界和意識得到最自然最真切的流露。

對繪畫藝術來說,山水畫和花鳥畫都含有更多自然的意味,更需要我們深入體味藝術家構筑的這種亦真亦幻的景致,即心境。古人說,“畫者,畫也”,即“圖真”,但這不是自然的具象的“真”,而是心相的意象的“真”。這種“真”一定是超越了具體的物和型的本身,把意象心境通過一些現實圖景變相地表達出來。此景非彼景,非現實之境,如八大山人的那些冷眼看天下的畫作。八大山人就曾說:“畫者東西影。”他所畫的不是具象的物質,不是飄渺虛無的形象,而是超越了物型本身對生命本體的感覺。
所以,書畫藝術具有一定的思想性,擁有豐富的人文關懷和悲憫情懷,甚至,有的繪畫藝術已經超越了關于生命和自然的情懷。書畫藝術不能追求各種功利的目標,一般都遠離政治和道德,它只展示個人精神品行、人生態度和生命理念,它是從屬于或超越于物質真實的意識狀態。特別要指出的是,書畫藝術不是表現別人的喜好、別人的意象或別人的感覺,而是表達自我獨特的內心世界。這也就是人們對書畫藝術的理解見仁見智的原因。
自然的真實的書畫藝術,就是藝術家自我構建并自我展示內心世界。我們要進入這樣的藝術世界,必須是一個不間斷的積累沉淀過程,是一種對塵世污染的悉心洗滌,也是一種對表象世界的美學審視,更是一種人格和人生的永世修行。
所以,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曾說,藝術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去摹寫宏觀世界,不是去摹寫豐富多彩的現實存在,而是,要把自我的微觀世界發展成一個世界。這就跟畫家陳丹青說“讀書,構建一座自己內心的房子”,幾乎是一個意思。
我曾這樣評寫一位書法家:“他幾乎每天都這樣自得其樂地一個人待著,靜靜地待著,寫寫,看看,然后比較和自己一樣或不一樣的心相;然后體悟與另一個自己抒寫或者叫刻畫的故人直接晤面;然后就開心;然后就對話、交流;然后就共同神游書學;然后就‘飄若游云’或‘矯若驚龍’,然后就直趨孫過庭所謂的‘風騷之意’或‘天地之心’……”
這才是真正的藝術之境!
這些,應該就是書畫藝術真正應該表達的內容。
不知道朱以撒先生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