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舒怡
在太行山麓的一個小村莊,震耳欲聾的哀樂將村子本來的寧靜吞噬得一點不剩。我穿著孝衣,呆呆地站在堂屋里,看著躺在地上身著大紅壽衣的人,真的再聽不見一聲那強大的心有力地跳動了,我不愿相信我最可親可敬的姥姥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陣陣的哀樂和親人們撕心烈肺的哭聲把我帶入到殘酷的現實……
我愛纏著母親講姥姥以前的事。
她是家中的長姐,只上過幾年小學便在家做活。我看過她的一個筆記本,上面是她手抄的一些“莫生氣”之類的順口溜,字體工整,甚至有點好看,若沒有中間幾個拼音的打擾,還真看不出寫字之人會是個小學沒畢業的老太太。每次她戴著老花鏡,瞇起眼睛,脖子往后挺得老遠看老黃歷的認真神態,都讓我不禁為她的早早輟學感到惋惜。但當時農村的女孩子本就沒有上學的資格,更何況是家里的老大,無論農活還是家務,都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她無法逃避的職責。或許,一輩子的勞碌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到了嫁人的年紀,她和我的姥爺組成家庭。姥爺是城里鋼鐵廠的職工,那可是村里人人羨慕的鐵飯碗,上班族。但據母親講,姥姥選擇姥爺最重要的原因是離娘家近。我太姥姥家和姥爺家隔一個水庫,其實不過是一個只有在雨季才稱得上水庫的大坑。小時候在老家,我最喜歡坐在姥姥家門口的壩上,甩著兩條小腿,絲毫不擔心一個人仰馬翻栽到十幾米深的大坑里。從姥姥家沿著坑底的一條小路一溜小跑五分鐘不到便是舅姥爺家,他家是村子里為數不多大規模養豬的了,和臭哄哄的豬們愉快交談是我當時一個別致的愛好。姥姥年輕時也是這樣吧,打理著這邊的家庭瑣事,拉扯著那邊的弟弟妹妹,像一趟不知疲倦的列車,并不飛快地在兩個終點站之間無數次地穿梭。她瘦弱的身軀,是兩個家庭的頂梁柱。
姥姥的心靈手巧是所有認識她的人都佩服的。一個大鍋臺和一架縫紉機是姥姥馳騁江湖最有力的武器。說起這些時,母親臉上盡是驕傲。姥姥的武功不在于烹制什么稀奇的食材,而是用田間地頭屈指可數的幾種原材料,讓她的兩個孩子成為全村孩童羨慕的對象。縫紉機在那個衣服基本靠手工制作的年代幾乎家家必備,所以一家的衣著水平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制作者的功力。有一次姥姥進城看望姥爺,回來時帶了幾尺花布,于是母親有了一件村里其他女孩子聽都沒聽說過的旗袍。那是姥姥在城里偶然看到的,覺得挺漂亮,便回家照樣給我母親做了一件出來。那旗袍是否真的如母親形容那般精致已經無據可循,但伴著縫紉機咯吱咯吱的聲音被做出來的棉拖鞋,手提包,沙發套等各種各樣的大小物件,都是無聲的證明。
要說姥姥是我們一大家子人的主心骨誰也不能否認。她慈愛的心好像寬廣得能容下所有人:兩個姨姥姥生活上的雞毛蒜皮總愛跟大姐嘮嘮;表舅們從外地回來,進家門之前也一定要先到大姨那里看看;我和表妹寒暑假天天膩在姥姥家,啃著外焦里嫩的蔥花油餅,偷吃姥姥為了蒸豆包剛煮好的紅豆沙,那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香甜。同時,她也有著令大家都敬畏的強大氣場,公平公正,是非分明。無論是表舅媽之間的妯娌摩擦,還是不懂事的表舅又和姨姥姥斗氣,她一番干脆利落的教訓總是“藥”到病除,化一切干戈為玉帛。我們都明白,讓我們每一次乖乖低下頭的不是那不由分說的語氣和作為長輩的威嚴氣勢,而是悠悠歲月沉淀在她心中的理。
可是,她并沒有一顆如她自己一般強大的心臟。母親向我形容過很多次以前姥姥干農活時喘著粗氣力不從心的樣子。在我不記事時,她犯過一次病,大概是還放心不下這一大家子吧,她最終贏得了和死神的談判,帶著熟悉的笑容回到了我們的身邊。她喜歡領著年幼的我去各種戲臺子下聽戲,咿咿呀呀的唱詞早已模糊,但她走一段時間便要停下來閉著眼睛喘上一會兒的樣子我依然記得清晰。我總對她隨身攜帶的一個綠色小瓶興趣頗濃,把里面一粒粒不到綠豆大的小球倒在手心數來數去。姥姥總會笑著說:“數出來了嗎?十個不能多也不能少哦!”我笑著遞過去的時候,并不知道我手里的是丹參滴丸,是對姥姥來說性命攸關的東西,也并不知道她勉強的笑容下藏起了怎樣的危險與痛苦。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星期天下午,在外地上學的我被媽媽接回了老家,參加姥姥的葬禮。坐在車上的我還能清楚記得我月初離開家準備返校之前,早早等在我家樓下準備送我的姥姥,悄悄往我手心里塞上二百塊錢,囑咐我好好學習的樣子。心臟猝死,這顆不定時炸彈來的那么突然,卻又不是意外。死神和我們開玩笑的機會已經用完,這次是真的帶走了她。在那個擁擠的院子里,站著所有她放不下,同時也放不下她的人。我聽到幾乎每個人都在哭喊著質問上天為什么這么好的人得不到命運的垂憐。我知道,她的那顆心臟承載了太多她不得不去或是心甘情愿去承載的負荷,而在它油盡燈枯之前,姥姥是否仍有一絲不甘,仍想為這個她操心了一輩子奉獻了一生的家再買一筐菜,再熬一鍋粥。或許我們在她心里永遠是讓人省不了心的孩子吧。
面部被一張白紙輕掩著,是怕她看到這世界會走的太不舍嗎?在喧囂的樂聲和匆忙準備著各種瑣事的人群之間,我仿佛也聽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們倆,像流動的光影中的定格,靜止得絕對而自我。這是姥姥和她最疼愛的外孫女最后的默契。
姥姥的心呀,既博大,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