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汝慶
元雜劇《東堂老》是秦簡夫的代表作。被現行幾種文學史或戲曲史論著中列為元代后期雜劇的重要作品,頗受重視。但對這部作品的基本思想內容的說法頗有爭議。有的認為它著重歌頌東堂老的信義行為,“基本傾向”是“宣揚封建道德”。有的認為劇本通過揚州奴這一形象揭示了“使剝削階級子弟引以為戒”的“普遍意義”(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劉大杰先生指出該劇的重心“是描寫富商家庭生活和遺產制度的罪惡”。近期有一些學者對《東堂老》劇作進行了多角度探究。例如陳建華先生發表在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的《〈東堂老〉與古典文學中的商人形象》僅僅指出“這一作品較深刻、豐富地表現了商人階層的生活信念,是一部描寫、歌頌商人的作品。當它在傳統思想的背景中出現時,顯出特異的光彩”等等。
筆者認為,如果僅僅將這部作品當作“道德勸善”、“或浪子回頭”的傳統主題來解讀,未免有些舍本逐末。我們應該在更廣闊的視野上,將這部作品從商業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角度對其進行重新審視,就會發現這部作品還有更為深刻的內涵和更為可貴的價值。秦簡夫選擇商人這個身份來體現道德問題,這本身就有包含了很深刻的思想內涵,至少它一反傳統觀念中鄙夷商人的態度,透露了對商人道德和價值的肯定態度,并對商人經商期間所承受的艱辛和成功后的經營以及商業規律等方面作了一定描繪,體現了元代社會對商品、商人、商業觀念上的巨大變化,展現出元代社會思潮中“商業意識的覺醒”,在文學史上商人形象系列發展中起到了篳路藍縷的作用。
我國的傳統文化是根植于農耕經濟基礎上的農業文化。自秦以來小農經濟一直是我國封建社會經濟的主體。農業生產的穩定決定著封建政權的穩定。因為與農業經營和收入相比,商業經營較為自由,經濟收入也相對富裕,因此對于被固定在土地上,多稅而長期辛苦的農人來說一旦為商業所吸引,棄農經商,農業勞動力就會大大減少,這樣不僅糧食供應會成為問題,而且國家生存的根基也會動搖。同時商人致富還會使社會財富的流向產生變化,不僅影響到封建政權的財政收入,而且還會讓素封之家睥睨王侯,所謂“民大富,則不可以祿使也”。再加上商人逐利多有離經叛道之舉,違背儒家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準則。所以為了維護建立在小農經濟基礎上的封建政權的穩定性,歷代封建統治者皆將重農抑商作為基本的經濟政策。于是在政治、經濟、財政上統治者一方面不遺余力地大力推行重農政策,另一方面則極力地限制或打擊工商業的發展。比如秦朝就通過重稅政策限制人們去經商,商鞅變法規定:“不農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而西漢則通過政治上的壓制使民不去經商,其政策規定:“市井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官”;西晉則通過服飾的差異,阻止人們去從商,其條令規定:“儈賣者,皆當著巾,白帖額,題所儈賣者及姓名。一足著白履,一足著黑履”。很明顯這項法規充滿了對商人的侮辱。
統治者農本商末的社會經濟政策定位及在各個領域中對這一政策的強化,不僅大大抑制了商業的發展,也使得商人社會地位低下,被列于四民之末,還使得整個社會的商業觀念表現為抑商、賤商和輕商。而科舉制的實施所形成的人們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人生價值觀念的高蹈,則更是強化了人們抑商、賤商的商業觀念。
文學受這一觀念影響,也帶有強烈的抑制、賤商意識。具體來說,在對待商人的態度上常常是持之以貶抑、嘲諷和譴責;在對待商業活動的態度上亦多持否定,不敢公開地表現經商致富的自豪;在對待金錢的態度上也大多是批判,不能客觀地為金錢的作用正名,更不敢表現出對金錢的追求。
元雜劇《東堂老》則通過寫富商趙國器在臨終前將他的兒子揚州奴托付給好友李實(東堂老),但揚州奴在父親死后肆意揮霍,把家財敗光,淪為乞丐。艱苦生活的磨練,使他痛改前非,變得勤儉刻苦。最后,東堂老把趙家的產業交還給揚州奴的故事。誠然,劇本的基本思想是通過揚州奴“敗子回頭”能引出儉成奢敗的教訓,也表彰了東堂老的信義行為。但劇本始終貫穿著更深刻、更值得重視的思想內含——作者對商人階層的認可。
到了市民思想有了大發展的明代,商人終于揚眉吐氣,得到了世人的理解與正視。《賣油郎獨占花魁》中,小商販秦重不但獲得世人的尊重,更獨得美女的青睞。二拍中也有對商人追求財富的肯定,清代小說《鏡花緣》中還充滿了對商人艱苦跋涉的商旅生活的同情。《聊齋志異?黃英》,更是把商人與不事生產,迂腐清高的書生做了對比,使商人在文學作品中的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盡管如此,文人們的眼光依然只是專注于商人的人品道德,對商人的贊揚或批判都是在倫理道德的層面上進行的,如《醒世恒言》中施復等人的經商成功只是他拾金不昧高尚情操的回報:同樣,經商失敗也是由于商人的道德缺失所造成,如《太平廣記》中廬陵商人龍昌裔囤積糧食,居然到廟中求神祗一月不雨以圖謀取暴利,結果被雷電劈死。而秦簡夫筆下的商人則淡化了這種倫理色彩。他直接描寫商賈的利義皆守、艱辛經營、經商能力和鍥而不舍的堅強意志做出了肯定。
可見,在對商人態度的轉變過程中,秦簡夫的《東堂老》顯然起了篳路藍縷的作用,成為商賈形象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東堂老》這種重商、頌商思想的形成無疑與元代經濟發展有重要關聯。元朝城市經濟的發展及城市的繁榮,作為對生人態度持肯定態度的《東堂老》劇作也應運而生。劇作對商業、商人意識的覺醒是社會發展的必然,是這個經濟基礎所決定的。這種商業及商人意識的覺醒又使得世人對商人、商業的審視從賤視、鄙棄、居高臨下走向了客觀、真實,平視和肯定。將這種變化施之于文學創作,便有了元雜劇中傳統商業價值觀念的轉變。由此《東堂老》的出現,體現了元代商業意識的覺醒,這對我們民族、社會的發展具有歷史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