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淡情濃，哀感頑艷

日長深院里，見微吟紅豆，學書青李。鼠須散卓，曾付掃眉翠。綠紗風不起，爐煙都篆心字。密締星期，許支機石畔，來往絳河水。

誰料分飛萬里。霧露芙蓉，恨別成秋蒂。桃蹊重到，仙犬遽迎吠。澀塵凝滿砌，夕陽空自垂地。舊日回廊，剩枇杷一樹，花下小門閉。

——《夢芙蓉》朱彝尊

朱彝尊，清代詞人、學者，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魚師，又號金風亭長。博通經史，詩與王士禎稱南北兩大宗，作詞風格清麗，為“浙西詞派”的創始人，與陳維崧并稱“朱陳”。

《靜志居琴趣》通卷八十三首詞，全為馮壽常一人所作，是朱彝尊自傳性的愛情詞卷，是真情與曲筆的結合，別具風韻，給當時的綺艷詞壇吹進了一股清新淡雅的幽香。

下面試析其《夢芙蓉》一闋。

“日長深院里，見微吟紅豆，學書青李。”微吟即小聲吟詠，而紅豆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多象征著相思愛情，王維《相思》詩云：“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竹垞《風懷二百韻》中亦有“紅豆憑誰寄？瑤華暗自傷”之語。青李”乃法帖名，晉王羲之所書，是王羲之《十七帖》中的《青李來禽》一帖。詞之開篇追憶前事，靜志書畫詩文俱為竹垞所教，深院日長，靜志時而低吟紅豆，言笑晏晏，時而弄筆學書，自己把臂相教。

“鼠須散卓，曾付掃眉翠。綠紗風不起，爐煙都篆心字。”鼠須、散卓，皆為筆名，鼠須即鼠須筆，王羲之《蘭亭集序》即以此種筆寫成。蘇軾《答王定民》有：“欲寄鼠須并蠒紙，請君章草賦黃樓。“散卓則是唐宋時名筆，宣州諸葛氏創制。眉翠，古代女子用青黛畫眉，故稱。次句承上，情意上更進一層。鼠須散卓既為名筆，兩人玩鬧間卻以此來描眉，淡淡的語氣中平添了些許情趣，令人不禁莞爾。香爐里的熏香，在空中縈繞回環著，仿似心字一般，此時窗外無風，綠紗掩映，看著心上人對鏡描眉，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動人心魄。多想時光于此刻靜止，讓這一幕變為永恒。“爐煙都篆心字”，“都”字妙極，竹垞不直言己之情動，卻從側面說爐煙篆心字，而施一“都”字，暗將自己心意托出，更為含蓄蘊藉。竹垞很喜歡描繪靜志之眉，在《靜志居琴趣》中有很多類似娥眉、黛眉的描寫，如“春愁不上眉山”、“青娥勻黛淺，粉拂涼云松”、“韶光最好，甚眉峰長聚”、“看舊埽眉峰，漸低穹翠，半枕瞢騰，到日高翻睡”等等共十一處之多。詞中綿綿的情意直欲透紙而出，想必佳人含羞半斂眉，最是動人。

“密締星期，許支機石畔，來往絳河水。”星期，此指七夕，民間傳說謂牛郎、織女相會之期。王勃《七夕賦》：“佇靈匹於星期，眷神姿於月夕。”支機石，為傳說中織女用以支撐織布機的石頭。絳河，即銀河，又稱天河、天漢。此句為隱語，竹垞用牛郎織女互許深情，相約相會之典，來暗示自己與靜志的感情。不直接表達情意之深、相思之苦，而是宛轉地借他人之事來表達自己的相思之情。這種方式在《靜志居琴趣》中還有很多，如《聲聲慢·七夕》：“輸他雙星歲歲，料紅墻、銀漢難躋。”、《怨王孫·七夕》：“一水填卻。雙星如約。乞巧誰憑。訴愁君莫，知道騃女癡牛，肯憐不。”等都是借牛郎織女的相思來表達自己的情意。

詞至下闋，陡然一變。柳永《曲玉管》詞：“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差近之。“誰料分飛萬里。霧露芙蓉，恨別成秋蒂。”過片首句，驀地將剛剛追憶前事之思拉回到現實中來。《子夜歌》：“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郭璞《游仙詩》有“在世無千月，命如秋葉蒂”。轉眼已是物是人非，那如霧露遮掩著芙蓉般隱隱見憐的感情，若秋蒂一樣倏忽即逝，強烈的今昔對比令人黯然神傷。“桃蹊重到，仙犬遽迎吠。澀塵凝滿砌，夕陽空自垂地。”桃蹊重到隱用劉禹錫玄都觀桃花之典。前度劉郎重到，種桃道士卻歸何處了呢？唯有舊時之犬，仿佛憶得舊人一般立刻迎上前叫著。斯人已逝，往日同你一起吟詩寫字，畫眉分茶之處早已積滿塵灰，只剩得那一抹夕陽，年年不變，猶自垂地。納蘭性德《虞美人》：“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和此情此境何其像也！

結尾收束，“舊日回廊，剩枇杷一樹，花下小門閉。”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末句哀思亦更進一步，令人幾欲腸斷。容若“回廊一寸相思地”正可為此注解，何謂舊日回廊？相思地也。當初與靜志的種種往事襲來腦海，怎不令人痛哉！“剩枇杷一樹”似語出歸有光《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之句。“花下小門閉”，夕陽漸遲，枇杷樹下自己蹣跚的身影顯得有些蕭索，往事堪哀，對景難排，不如將這沉重的感情深埋心底罷。靜志啊靜志，何如夢中相見？牛郎織女尚得相約支機石畔，你我已是再會無期，“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朱彝尊《高陽臺》）竹垞《靜志居琴趣》另有一首《摸魚子》，中有：“十年鏡里樊川雪，空裊茶煙千縷。離夢苦。渾不省鎖香金篋歸何處。小池枯樹。算只有當時，一丸冷月，猶照夜深路。”與此《夢芙蓉》下闋之情同出機杼，并皆哀感頑艷，不忍卒讀。

因《靜志居琴趣》全為一人而作，故八十三首詞中多可相互呼應，如此闋詞中之“仙犬”、“花下小門閉“實有所本。竹垞《洞仙歌》（其七）中便記述了自己與靜志的一次幽會，其中有“佳期四五，問黃昏來否。說與低帷月明后。怕重門不鎖，仙犬窺人，愁未穩花影匆匆分手”之句，二人幽會之細節“重門不鎖”、“仙犬窺人”？，即《夢芙蓉》中所謂“仙犬遽迎吠”、“花下小門閉”所本自也。由此而愈見其哀，一片傷心畫不成，只得發而為詞，若不通讀《靜志居琴趣》，烏得知之？縱觀詞史，大多數情詞都系單篇，為一時一事而作，互不關聯。《靜志居琴趣》八十三首詞，卻圍繞一人一事從頭至尾寫來，脈絡清晰可循。

竹垞與妻妹靜志的愛情，微妙而又真摯，如青橄欖般苦澀而甜蜜。葉嘉瑩先生認為，他們的愛情是布衣之士與良家婦女的互愛、情深的愛情。在他的詞中，出現了端莊嫻靜的淑女，心心相印的愛侶，而此正《靜志居琴趣》之所別于以往艷詞之處。

作者簡介：

張書源（1993-），男，漢族，江蘇，云南師范大學碩士，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