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周潔
王家衛電影的影像敘事話語研究
闞周潔
王家衛作為20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參與者,以城市和明星作為時代的符號,用視覺修辭構建心理空間,后現代的碎片化剪輯,渴望被認同的人物獨白,用影像敘述出當時社會的映畫。構建了后工業社會,在社會快節奏下,城市中微妙的人際關系,以及九七回歸前后,港人角色的重新確認和文化歸屬感的焦慮。
王家衛 影像 敘事話語
影像敘事不僅僅向受眾呈現劇情,還以故事來建構話語。對于影視和話語的關系,麥茨認為“影像也是一種話語,如果我們看到它與電影制作者的意圖,與其對觀眾的影響等因素有關聯的話。但是它的確切性質以及它作為一種話語的效力的秘密在于,它抹消了話語陳述的一切標記,并偽裝為一種故事的形式。”①
從地理位置上講,香港作為遠離陸地的島嶼城市,是東西方貿易往來的重要港口。人員構成混雜,既有90%左右的華人,又有馬來和印度移民,以及少部分的西方殖民后代。在這個東西方交融之地,形成了中西文化,東南亞文化共存的多元文化生態。因此,造成了港人缺乏文化歸屬和無根的漂泊感。另外,在社會主流文化上,自1842年以來,香港作為英屬殖民地,實行著長達150多年的西方政治經濟制度。西方文化掌握著主流社會的話語霸權,而香港原生的東方文化,則是他們語境中的他者。
作為20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電影新浪潮運動的參與者,王家衛早期電影呈現出后現代特征。自60年代以來,隨著香港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傳統秩序開始解構。社會結構逐漸分層,流動性加大,給香港社會帶來潛在的挑戰性。在社會快節奏下的后工業社會,城市中個體的生存呈現出人際關系的隔閡與冷漠。再加上,香港九七回歸前的時代語境,造成這一時期的電影多表現港人對九七回歸的焦慮,反映當時港人的精神漂移,失根情結加重身份,以及他們對社會角色的重新確認和迷惑的生存狀態。
作為電影作者,王家衛影視敘事的視點反映了他的價值預設。即把自己和對人生的思考和世界的認識,融入影片的話語構建中,通過影片展現自己的價值觀。因為,從一開始,王家衛就力圖在自己的電影創作中扮演一個與眾不同的作者角色。如此說來,影片中的主人公,旭仔、警察223、西毒歐陽鋒、墮落天使或天涯游子,這些影片形象都是導演的個人人格映射,是作者王家衛假借他人的杯酒澆灌自己之愁。
王家衛喜歡即興制作,這種充滿不確定性的影片拍攝方式,體現了他創作意圖的矛盾。王家衛在影片拍攝時,甚至都沒有完整的劇本,他想到哪兒,就拍到哪兒。因此,常使合作者感到疑惑,他們根本不了解王家衛到底想拍成什么樣,因為他的創作意圖和對影片的理解隨時都在變。人們時常驚嘆,在他的影片里那些即興創作中匪夷所思的神來之筆。王家衛曾說:“就我自己的電影來說,好像所有ART FILM(藝術片)的元素都必備了,但我仍不能講出一個確切的THEME(主題)來,我最怕別人問我,你這個電影要表達什么東西。我記得費里尼在他拍的《八又二分之一》里,借著馬斯楚安尼口中說過,‘我不知道我自己要講什么,可能我現在不知道,可能我知道就不會拍,也許就是我不知道,我才拍這個戲’。”②

圖1.《東邪西毒》
王家衛電影經常表現角色的思考,這與他的經歷和身份認同的不確定有關。他出生在上海,5歲隨父母移居香港。作為后取地位的個體,他需要介入和適應完全不同的社會群體,思考個人在這個群體中的位置。由于本質上他是上海人,有上海男人的細膩,這帶給他情感上面的敏感。到香港后,他也是經過一段自我的奮斗。這樣一段比較曲折的生活經歷和藝術創作經歷,使他體會到了香港經濟起飛后,商業化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激烈競爭。因此,他對人的自我空間的壓抑,對社會有他自己的見解。他經常表現精神上的壓抑和傷感。《花樣年華》里的情感是王家衛自身的精神和情緒的寫照。蕭蕭的細雨,狹窄的巷道,想愛而不能愛的那種情緒,配上憂郁的音樂和周圍喧囂的聲音。這種氣氛將王家衛與生俱來的性格特征與情緒,完美地在聲音和畫面中流淌出來。
1995年,王家衛在金馬獎影展特刊的發言中說:“連續五部戲下來,發現自己一直在說的,無非就是里面的一種拒絕,害怕被拒絕,以及被拒絕之后的反應,在選擇記憶與逃避之間的反應……”③
在后工業社會中,瞬息萬變的城市景觀,人們生活中人際關系冷漠,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加深的生活境地。在這種社會語境中,王家衛的早期電影,多圍繞拒絕和逃避作為故事核。通過他對時間、空間和記憶的認識思考,主導敘事構建話語系統,建構起來的一種視覺圖式,以表現后現代生活的不確定性,人際關系的微妙。
影片常展現后現代社會個體的生命意志,對城市空間異化和生存的處境的無奈。《東邪西毒》中,歐陽鋒獨白:“看著天空不斷地變化,我才發現,雖然我到這是很久,卻從來沒有看清楚這片沙漠。以前看山就像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我現在已經不想知道了。我是孤星入命的人,從小父母早死只好跟著哥哥相依為命,從小我就得懂得保護自己,知道要想不被別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影片反映了快速生活節奏下,城市景觀瞬息萬變,人際關系冷漠,使個體交流困難,很難得到他人的認同。
很多人常說:“我和他擦身而過,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少?”王家衛以此為創作原點,他感覺“很多時候我們做人的速度太快了,很多東西都沒有留意到,原來在你身邊其實有很重要的東西,只不過你沒有留意。在電影里,表現很多和速度有關的東西,你會將一秒拉得很長,你會將一厘米拉得很長或者很短,其實故事就是講述這個。”
城市是王家衛電影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影像。其意義正如他所說的,“是的,在這兩部電影里(《墮落天使》《重慶森林》),主角不是那些演員,而是香港這個地方,只有它(指香港)永遠都不變,那些人在某個相同的生活空間里來來去去,今天發生這個故事,明天發生那個故事,但是它永遠都是默默地站在那邊,讓這些事發生”。④因此,在王家衛的電影里,所有的背景和場景都在街角。如果把街角比喻為人,她就像目擊者一樣。在這里的故事里,他們的交叉是同一個地方,只是人物不同。
為了能讓創作人員更好地體驗香港城市的社會氛圍,在電影《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拍攝前,導演王家衛領著所有主創人員,做了全港的旅游,搞得大家幾乎精神崩潰后,才確定拍攝地點。重慶大廈是最重要的拍攝地點,它是香港九龍尖沙咀的一座樓宇,位于彌敦道36—44號,1961年落成,由5座17層高的大廈組成。“重慶大廈是一座城市中的城市。商鋪及寓所就是城市中的地段……各有不同的背景,有拉著行李箱的旅客、非法/合法移民、商人、外地勞工等等,他們的生活相互交融,但又能保留各自的傳統,使重慶大廈成為香港一個獨特的空間——既雜亂無章,又充滿生機。”⑤它被美國《時代》雜志選為“亞洲最能體現全球化的地方”,也是最能反映香港多元文化特色的地方。⑥

圖2.《重慶森林》
重慶大廈是人員混雜的城中城,是香港社會變遷的重要見證。每天都有各種故事在這里上演,是給王家衛童年記憶和創作源泉的地方。《重慶森林》的故事也是根據發生在重慶大廈的真實故事改編的。在重慶大廈里,有一個在香港販毒的印度人,為了擺脫警察的追捕,他們就劫持人質,希望能見這個人一面。他將一張帶有女明星的報紙交給警方。另外,在表現空間的時候,尤其是廣闊的空間當中,王家衛經常選擇陰天來拍攝。用處在陰云籠罩底下的高樓大廈,來表現他內心的苦悶焦灼感。
除了城市的建筑外,明星文本作為時代符號,王家衛常作為社會的映像來表現。當時紅極一時的明星陣容,成了王家衛電影的主角。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大牌電影明星。這種明星啟用是他有意識的,比如80年代,在他的第一部電影,1988年的《旺角卡門》中的明星,張學友在當時樂壇上炙手可熱,劉德華是正當時的風云人物,張曼玉的名氣也方興未艾。王家衛同時請這三個人,再加上《阿飛正傳》的劉嘉玲出演,這些都是當時風頭最勁的演員。
接著,在《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更年輕一代的明星起來了,比如李嘉欣、金城武、楊采妮,都被他很快吸納到他的創作班子里面去。再如《2046》里,他啟用了內地的章子怡、鞏俐,港臺的梁朝偉、王菲,同時又邀請紅極一時的日本演員木村拓哉,一起進入他的創作陣容。其中,最成功的案例當屬對梁朝偉的使用。從《阿飛正傳》的結尾,梁朝偉的表演就說明王家衛瞄準了梁朝偉。到了電影合作的后期電影中,梁朝偉的藝術發揮空間很大,所以他后來的幾部電影,都讓梁朝偉挑大梁。這樣大量的電影明星做商業包裝,使電影的關注度增加,讓王家衛的電影成功打開海外市場。
在王家衛影像的視覺文化上,由具體場景畫面的視角構圖,以視覺話語作為主導展現出光影流動,創造出恍惚陌生化的時空意境。鐵三角:王家衛的編導,杜可風的攝影,張叔平的美術指導這一長期合作,使其影片在影片畫面風格上自成一派,成為華語電影最富個性和創造性的創作組合。難怪有人說“王家衛的電影畫面,是光盯著銀幕看也能心情愉快的那種”。⑦因為在觀看王家衛電影時,有人欣欣然在此新鮮刺激的翩翩視覺芭蕾之中渾然沉醉之感。
通過視覺修辭,利用鏡頭語言呈現人物內心的情緒。在《墮落天使》中,他展現金城武、楊采妮扮演的俊男美女,用8毫米的超廣角鏡頭和變形的凸透鏡,把他們的臉變形地表現出來,呈現李嘉欣的心理狀態。在《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中表現最明顯,比如《墮落天使》中,金城武和楊采妮扮演的角色,在飯店里面兩個人坐在臺板上吃飯說話。前景是用一個8毫米的超廣角鏡頭拍這對俊男美女。正面是他們之間的談話,用正常速度。后面用抽格攝影的鏡頭,表現人們在那里打鬧、打斗的情景。前景和后景時間的流程的不一樣,展現兩個人與其他路人不同的心理空間。

圖3.《墮落天使》
王家衛在視覺影像方面的創新之處,是使用鏡頭語言表現人的心理空間,展現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最突出的就是在同一空間下,人物處于不同的時間流中。較出名的是《重慶森林》,王菲和梁朝偉兩人之間的感情交流。王菲愛著他,她又不說出來,梁朝偉對她的愛又若有若無,所以他倆處于感情很尷尬的交流中。這時候梁朝偉和王菲的鏡頭,前景是很多人走來走去,此時“抽格攝影”的速度非常快,人是一種逆光攝影,是一個剪影式的一個人的影子,后景是真實的,現實的。由此表明這兩個人的心理空間,跟其他人沒法交流,沒法溝通。

圖4.《阿飛正傳》
王家衛在剪輯上,用碎片化的時間組合,展示后現代時間意識的思考。后現代特征之一“拼湊”。這“拼湊”與有意識的組合或蒙太奇不同,“拼湊”背后沒有重建某種統一和形式整合的意圖;對傳統亦流于自覺的利用,游戲至上,不動情感,不講求敘事主題意義和歷史深度,正是“后現代”的另外一個特征。⑧
“線性時間被看做是令人生厭的,技術的,理性的,科學的和層系的。由于現代性十分重視時間,這就從某種角度上剝奪了人類生存的快樂。”⑨王家衛深知線性時間的局限,所以在他的影片中,使用高度自由的剪輯,隨心所欲地將現實時空的線性時間順序徹底打破。反而按照人的心理時間意識,自由表達的需求對影片中的時空進行藝術的重組,造成時空復雜交錯的幻覺。
最典型的片段就是電影《東邪西毒》(其英文名字為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的開頭,主人公一開始就在旁白中開宗明義很多年之后,我有個綽號叫做西毒。這樣一來,主人公居然可以在現在、過去和未來之間自由穿梭。這種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式的魔幻時空,當然會讓觀眾不適應,感到時間恍惚,甚至影片敘事的混亂。
王家衛的影片人物的大段獨白,對電影主人公人物性格呈現和精神世界展現起到獨特的敘事作用。在王家衛電影中,人物心理感受及其精神隱秘能夠通過其自由心語,而得到直接的呈現。《阿飛正傳》中,通過旭仔無腳鳥故事的大段獨白,觀眾才能理解旭仔何以如此渴望飛翔,至死不悔。也只有這樣,才能明白《重慶森林》中人物的神神叨叨。與其說電影主人公的大量獨白是一種現實人生的牢騷,不如說是人物心靈的一種欲望想象及其傷痛的感應。正因如此,王家衛的電影的獨白不僅大大豐富了電影語言,而且也使得電影藝術手段變得靈活多樣。
在王家衛電影中,人物心理感受及其精神隱秘能夠通過其自由心語,而得到直接的呈現。且看以下一組獨白的統計數字:《阿飛正傳》共7人次:其中蘇麗珍1次、旭仔3次、華仔2次、養母1次。《重慶森林》共32人次:其中警察223有15次、女毒販1次、警察663有15次、女店員阿菲1次。《東邪西毒》共47人次:其中西毒歐陽鋒38次、東邪黃藥師6次、盲劍客3次。《春光乍泄》共27次:其中黎耀輝21次、小張6次。⑩可見,王家衛影片人物獨白之多,這對電影主人公人物性格呈現和精神世界展現起到獨特的敘事風格。
他的電影里面有很多富有哲理的臺詞,是言簡意賅的。很多語言都是經過凝練,構建了王家衛在個人后工業社會的地位。同時也給觀眾,尤其是滿足了白領階層觀眾的期待視野,給予他們人生啟發。影片中大量使用獨白,將電影影像難以呈現的,豐富的人物性格和精神世界展現出來。王家衛電影中的人物大多孤獨而自閉,因為害怕被人拒絕而拒絕為他人所了解,他們喜歡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用精辟而令人遐思的獨白語言來展示自己。渴望交流的情感世界,這些精彩的心靈獨白,展現了后現代化社會生活中,人們內心渴望被認同,希望與他人交流的寂寞孤獨感。
綜上,在電影藝術創作語境上,王家衛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電影新浪潮運動的參與者。他用后現代主義的解構方法,使用音樂電影的攝影風格,移動搖晃的電影鏡頭,拼貼的畫面剪切,反映現代人的內心復雜的情感。他的大多數影片都沒有完整的故事性和起承轉合,而是以波動的人物情緒和跳躍的思維,代替固有的故事情節,呈現出生活化,心理化,情緒化和風格化的景象。影片的觸角深入到社會的各個部分,勾勒出情感世界的千溝萬壑,把世間的人生百態映射到影視中。構建了后工業社會,在社會快節奏下,城市中微妙的人際關系,以及九七回歸前后,港人角色的重新確認,以及文化歸屬感的焦慮。
【注釋】
①(法)克里斯丁·麥茨:《歷史和話語:兩種窺視癖論》,載《結構主義和符號學》,三聯書店,1987年11月版.轉引楊新敏.電視劇敘事研究[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59.
②栗米編著.花樣年華王家衛[M].中國文學出版社,2001:53.
③王家衛.王家衛從得獎說到他的電影[J].世界電影動態,1995(17)
④黃寤蘭主編.當代中國電影1995—1997[M].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1998:131.
⑤陳翠兒,蔡宏興主編.空間之旅 香港建筑百年.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2007:61.
⑥藍凡著.電影論 對電影學的總體思考 下.上海:學林出版社,2013:1028.
⑦栗米編著.花樣年華王家衛[M].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1:99.
⑧姜鑫編著.春光映畫王家衛[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4:166.
⑨波林·羅斯諾.后現代主義與社會科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99.
⑩栗米編著.花樣年華王家衛[M].中國文學出版社,2001年.附錄.王家衛電影經典對白 同時參考有關電影作品或有出入特此注明.
闞周潔,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