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
她擺脫了政治危機,贏得第四次選舉,但她的聯(lián)盟黨取得了1949年以來最差的選舉成績
默克爾又贏了。在9月24日舉行的德國第十九屆聯(lián)邦議會選舉中,默克爾所在的聯(lián)盟黨獲得了32.9%的支持率,排名第二的社民黨只贏得了20.5%的選民青睞,右翼政黨“德國的另一種選擇黨”(以下簡稱選擇黨)以12.6%的支持率排名第三。這意味著,默克爾將開啟自己的第四屆總理任期,放眼整個歐洲,只有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可與之相比。
但默克爾也輸了。雖然再次連任總理,不過她所在的聯(lián)盟黨支持率比上次聯(lián)邦議會選舉時減少了8.6個百分點,這是1949年以來聯(lián)盟黨最差的選舉成績。選舉結果一出,社民黨宣布不再與聯(lián)盟黨聯(lián)合執(zhí)政,轉而成為反對黨。默克爾的總理職位雖沒有受到挑戰(zhàn),但在執(zhí)政綱領上,她不得不與自民黨和綠黨妥協(xié),才能組成在議會占多數(shù)的聯(lián)盟。
一年前,政治生命岌岌可危
如果以過去3個月的選戰(zhàn)為一個周期,默克爾的獲勝在意料之中。在這段時間的多輪民意調查中,她所在的聯(lián)盟黨支持率遠高于主要競爭對手社民黨。以至于德國人說,這個選舉年唯一的懸念并非誰當總理,而是誰將進入默克爾的新內閣。然而一年前,她還因為在難民問題上的決定險些毀掉自己的政治生涯。
2015年9月的一天,默克爾像往常一樣正在安排工作計劃,突然辦公室的電話響了,電話那頭是時任奧地利總理法伊曼。“滯留在匈牙利的大批難民開始成群結隊徒步向西。據(jù)我所知,他們的目的地是奧地利以及貴國。”法伊曼的語氣有些焦急。默克爾放下電話,陷入了沉思。
這些難民為了逃避戰(zhàn)亂,幾個月前從敘利亞出發(fā),途經(jīng)土耳其進入歐洲,尋找生活或者說生存的希望。他們一路顛沛流離,抵達了匈牙利。為了控制大批難民突然涌入西歐,匈牙利暫停了所有向西的國際列車。在匈牙利滯留多日后,看不到希望的難民失去了耐心,決定依靠雙腳尋找出路。很多德國人,或許也包括默克爾,看到電視上難民的畫面,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祖輩、父輩:二戰(zhàn)結束后,德國版圖被重新劃分,大批德國人流離失所,拖家?guī)Э诘刈呱狭颂与y之路……默克爾如果想阻止難民的繼續(xù)前行,唯一的辦法就是動用警察甚至軍隊。若果真如此,沖突難以避免,流血甚至傷亡的畫面就會立刻傳遍全世界。這是默克爾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的。情況緊急,她終于做出決定:開放邊界,將這些難民接到德國。
不過,事情的發(fā)展很快超出了默克爾的預期,實際到達德國的難民遠比預想的要多。據(jù)統(tǒng)計,2015年有超過100萬難民進入德國。在當時的緊急情況下,很多難民沒有被注冊和識別,有些人一到德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真的是為躲避戰(zhàn)亂而來?還是只希望借此機會留在德國,過上富裕的生活?他們中間有沒有企圖渾水摸魚的“伊斯蘭國”恐怖分子?這些都不得而知。2015年跨年夜,形勢終于失控了,科隆火車站附近發(fā)生了大批“相貌看上去是中東和北非”的男子大規(guī)模侵犯女性事件。2016年,安斯巴赫、維爾茨堡、柏林等地又先后發(fā)生了恐怖襲擊事件。人們不禁質問默克爾:你到底放進來一些什么人?與此同時,難民的宗教信仰、生活習俗、價值觀與德國主流基督教文化的巨大差異日漸顯現(xiàn),民眾從最初同情、幫助難民,轉變?yōu)閼峙隆⑴懦怆y民。但是,默克爾堅稱“我們可以做到”并拒絕為接收難民數(shù)量設置上限,導致她的支持率大跌。
事實上,默克爾原本寄希望于所有歐盟成員國共擔人道主義責任,在歐洲范圍內分配難民。然而,面對難民在德國出現(xiàn)的問題,昔日的伙伴選擇了沉默。一時間,默克爾內外交困,陷入了孤獨,政治生命岌岌可危。
扭轉局勢,因為“對手太弱”
選擇黨無疑是默克爾陷入困境的受益者。該黨是德國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歐債危機期間靠反對歐元起家。隨著歐債危機緩解,選擇黨一度銷聲匿跡。難民危機爆發(fā)后,民眾的不滿和不安在政治精英代表的傳統(tǒng)大黨那里得不到宣泄,選擇黨趁機東山再起。在剛結束的大選中,選擇黨破天荒地以第三大黨的身份進入議會。要知道,德國在二戰(zhàn)后對歷史進行了徹底的反省,民族主義和排外思想一直是主流社會的禁忌。如今這樣一個右翼政黨進入議會,有人說,這都要怪默克爾。據(jù)報道,很多投票給選擇黨的選民并非右翼分子,而是因為感到自己的訴求被執(zhí)政黨忽視了。
盡管如此,默克爾依然輕松贏得了第四個任期,有媒體分析,這并非因為“默克爾太強”,而是因為“對手太弱”。原本,德國第二大黨社民黨的總理候選人舒爾茨是人們眼中有力的挑戰(zhàn)者。他不僅史無前例地以100%的支持率當選社民黨主席,今年2月其支持率還一度超過默克爾。舒爾茨有自己的優(yōu)勢:他曾從事圖書銷售和書店管理工作,了解社會底層,贏得了親民的名聲;常年在歐洲議會工作,還曾擔任歐洲議會議長。所以他一出現(xiàn),就掀起了一陣“舒爾茨熱”。
不過,舒爾茨的優(yōu)勢很快成了劣勢:他在德國只做過一個城市的市長,手腕遠不如在政治叢林中摸爬滾打幾十年的默克爾。舒爾茨主打社會公平牌,但這在眼下失業(yè)率較低、福利開支高的德國,顯然不合時宜。而默克爾代表的聯(lián)盟黨則以社會治安議題見長,今年7月G20漢堡峰會上的騷亂,使得德國人再次意識到安全的重要性。默克爾戳中了民眾心中的痛點,舒爾茨先輸了一招。
難民問題是默克爾的軟肋,舒爾茨也沒有抓住。今年,在兩人的電視辯論中,舒爾茨對難民問題的看法幾乎與默克爾沒有差別,更提不出像樣的解決措施。事后德國媒體普遍認為,在兩個大黨身上看不到“另一種選項”。與此同時,民意也開始逆轉:反正差別不大,與其選擇舒爾茨,還不如選擇“老熟人”默克爾,舒爾茨的競選承諾好像也沒什么是默克爾做不到的。眼看局勢不利,舒爾茨表示“很多事沒說明白”,公開要求進行第二次辯論。老練的默克爾當然選擇了拒絕。
民眾對舒爾茨的新鮮勁一過,社民黨的支持率開始直線下滑。今年舉行的3次州議會選舉中,社民黨連敗3次,甚至失去了長期執(zhí)政的北威州。從那時起,舒爾茨的敗局就已注定。
“小姑娘”的大時代
如果只談這次選舉,默克爾的勝利或許可以歸結為對手的弱勢,但能在德國執(zhí)政十幾年不倒,就不得不提她的政治風格。2014年,德國《明鏡》周刊曾發(fā)文稱,默克爾對民意調查的依賴遠超人們的想象。她每年通過聯(lián)邦新聞局做的民調近150個,花費在200萬歐元左右,一些民調的結果很快就能出現(xiàn)在其演講稿中。懂得民意的重要性,順應形勢,適時調整政策,是默克爾的一大特點,這從她與兩位德國前總理的關系上就能看出。
1989年,當柏林墻倒塌時,默克爾開始了自己的從政之路,加入了東德的“民主覺醒運動”組織。第二年,“民主覺醒運動”與基督教民主聯(lián)盟(以下簡稱基民盟,其在聯(lián)邦層面與巴伐利亞州的基督教社會聯(lián)盟共同競選,稱“聯(lián)盟黨”)在東德的組織合并,默克爾成為基民盟黨員。同年,默克爾見到了時任西德總理科爾,她視這個德國統(tǒng)一后的首任總理為“導師”。兩次會面后,科爾認定默克爾是個可用之才,將其確定為德國統(tǒng)一后首屆內閣中的婦女和青年部部長,幫默克爾躍升至“德國政壇的領導階層”。如今,默克爾被外界稱為“鐵娘子”,但在當年,她是科爾口中“我的小姑娘”。曾有人問默克爾當初如何能引起科爾的注意,默克爾說:“我來自東部(東德),是女性,年紀又小,代表了基民盟內的三類少數(shù)人。”
在科爾的提拔和庇護下,默克爾成長很快。然而,基民盟在1998年的大選中落敗,執(zhí)政16年的科爾失去總理職位,社民黨領袖施羅德接任。一年后,基民盟爆發(fā)了政治獻金丑聞,科爾作為當事人受到猛烈攻擊。此時,默克爾突然在報紙上撰文,表示基民盟必須與科爾從精神上決裂,才能重獲新生。向自己的導師開炮,盡管默克爾受到不少非議,但她順應了民眾的情緒,選擇與科爾劃清界限。2000年,默克爾當選基民盟主席,開始準備沖擊德國總理之位。頗為難得的是,在公開與科爾劃清界限后,默克爾還能修復兩人的關系。今年6月,87歲的科爾去世,默克爾深情悼念了他,稱科爾是“偉大的德國人和歐洲人”。
2002年,默克爾由于公開贊成美國發(fā)動伊拉克戰(zhàn)爭,在德國引起軒然大波。她審時度勢,退出了選舉,推選施托伊貝爾為總理候選人。雖然,施托伊貝爾最終失利,但默克爾在黨內贏得了顧全大局的好評。在2005年提前舉行的德國大選中,默克爾擊敗施羅德,開啟了自己的時代。
施羅德是一個立場堅定的政治家。他曾不顧美英的態(tài)度,明確表示德國不參加伊拉克戰(zhàn)爭,也曾不顧黨內和基礎選民的反對,力推“2010議程”改革方案,大幅削減無業(yè)者的社會福利。正因如此,施羅德丟掉了總理職位。默克爾與施羅德風格迥異,執(zhí)政12年來,一直善于把握民眾心理。比如在難民問題上,她反復表示“2015年的情況不會重演”,加強對難民審查,修復自己的形象。在德國民眾的直觀感受中,難民問題得到了有效控制。
與善于把握民意相應,默克爾的執(zhí)政風格務實、冷靜,是一個稱職的總理。盡管有人批評她制定政策不夠透明,經(jīng)常在別人毫無準備時推出自己的主張,比如允許同性婚姻、取消兵役制度等。但她執(zhí)政期間,德國經(jīng)濟快速從國際金融危機中恢復,穩(wěn)步發(fā)展;在民粹主義抬頭、英國公投退出歐盟的情況下,默克爾堅持捍衛(wèi)歐洲融合。可以說,在默克爾執(zhí)政期間,德國一方面自身有積極發(fā)展,另一方面也承擔了相應的國際責任,為國際和地區(qū)穩(wěn)定做出了應有的貢獻。當年的“小姑娘”,已經(jīng)開創(chuàng)了屬于自己的大時代。
“我和中國領導人談得很投機”
默克爾過往執(zhí)政的12年,是國際局勢深刻變化的12年,中國國力的提升是重要變化之一。默克爾曾在2007年不顧中國的強烈反對,私下接見達賴,令兩國關系一度蒙上陰影。但總體來說,過去12年兩國關系發(fā)展不錯。中國和德國共同利益很多,兩國在反對單邊主義,促進自由貿易和經(jīng)濟全球化的立場一拍即合。在默克爾的任期內,兩國關系提升至全方位戰(zhàn)略伙伴關系。
自2005年出任總理以來,默克爾已經(jīng)訪華10次,這在西方領導人中是絕無僅有的。她一貫雷厲風行,外交行程往往安排得十分緊湊,然而每次與中國領導人接觸都會有額外的安排。默克爾的丈夫紹爾平時極少在公共場合露面,但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兩次訪問德國期間,默克爾都破例安排丈夫陪同相關活動。2014年7月,默克爾訪華時由于和習近平對話比預定時間延長了近45分鐘,使得原定在德國駐華使館的招待會推遲了一個小時。等到招待會開始,默克爾上來就說:“我很興奮,但不是因為北京天氣太熱,而是我跟中國領導人談得很投機。大家找到了合作的主要抓點,所以感覺特別好。”在訪問成都時,她還專門學做了川菜中的著名菜肴宮保雞丁,在中國和德國的網(wǎng)民中傳為美談。
盡管在貿易上有些摩擦,但可以預期的是,在新的任期中,默克爾將繼續(xù)保持務實的對華政策,合作依然是兩國關系的主流。德國是貿易出口型國家,而中國擁有巨大的市場,包括寶馬、西門子等公司在內的德國企業(yè)開始在中國設立研發(fā)中心。雙方在創(chuàng)新研發(fā)、人才培養(yǎng)以及環(huán)保和氣候變化等眾多領域仍有較大的合作空間。在構建多極世界秩序方面,兩國也是重要的合作伙伴。
默克爾即將開始自己的第四個任期。如果任期順利結束,她將追平導師科爾,成為德國歷史上執(zhí)政時間最長的總理。盡管已經(jīng)走出執(zhí)政低谷期,但默克爾面臨的挑戰(zhàn)依然不少:德國如何引領歐盟,如何處理與美、俄等國的關系,如何解決難民問題……在右翼浪潮激涌的時代,默克爾作為歐盟的堅定支持者,代表著德國穩(wěn)定的形象。但在穩(wěn)定的表象下,民眾渴望變革的訴求越來越高。社民黨拒絕合作,默克爾勢必調整自己的政策,德國政治也將如選民所愿,迎來新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