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興 中共云南省委黨校
社會變遷中的佤族文化掠影
——2017年云南佤族青苗節調研手記
陳文興 中共云南省委黨校
節日是各民族或地方為了紀念某個事件或人物,使主流生活中實際上已經消失、淡化或無法顧及的內容得以保留,在勞動艱苦和物質匱乏的年代里使人們能夠有所放松和適當消費、保持對美好生活的期待,物資交流和青年男女結識,更好地展示自己的地方特色民族特色等而確立的日子。它對各民族擴展思維、沉淀觀念、解決特殊問題、體會美好、恢復激情、淳化風俗、增強交流有特殊的意義。所以,各民族都在漫長的歲月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節日和獨特的節慶活動,并隨著實際生活方式的變遷而不斷融入了一些內容,以便自己的節日更加豐富多彩。
青苗節是云南佤族同胞的一個重要節日,它源于耿馬縣四排山鄉的佤族村寨,每年旱谷苗長到四寸高的時候開始節慶活動,內容包括祭雷神、谷魂,迎青苗等,目的是通過祭祀等方式使莊稼在神靈的護佑下茁壯成長,給莊稼人帶來豐收。同時,也讓搶種中忙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人們趁機放松一下,以便從疲勞中恢復過來,做好下一階段的勞作。2007年,青苗節被耿馬縣確定為全縣的法定節日,且在次年的節慶活動中加入了“司崗里”祭祀、千人拉木鼓、“梅門”祭祀、佤族特色文化活動、“洞西雍”祭祀、文藝聯歡晚會等內容,大大地豐富了青苗節的活動內容和文化內涵,從2008年到現在已經開展到第十屆,縣委、政府以期在延續傳統的同時,推動耿馬縣旅游業的發展。為完成關于傳統文化弘揚課題的研究,應省佤族學會的邀請,2017年5月15日至18日,筆者前往耿馬縣調研,用參與式觀察的方法,在具體場景中近距離了解這個節日中反映出的佤族傳統文化的嬗變和適應,發現其中的脈絡和演變中存在的問題。
參與觀察研究的對象是耿馬縣佤族同胞的青苗節。作為節慶,除了通過祭祀祈求神靈保佑氣候正常、生產順利、收成如愿外,就是讓勞苦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人們適當放松和感受食物充足的美好,使人生張弛有度,內容主要就是宴飲和主題晚會、文藝演出、打歌比賽等專門文化活動。5月17日的耿馬鎮弄巴村的文化活動,由于路上耽擱了一些時間,我們到時祭祀活動已經結束。只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穿著整套傳統的佤族服裝,拿著一個裝著冥幣等提籃從祭祀的地點離開,陪同的當地人說這個人是主祭者。由于沒有機會去觀察祭祀儀式的始末,頗感遺憾。觀看了一陣歌舞后,就到村里拍照并同村民進行交流。這個佤族村地勢平緩,人均耕地多,以種植甘蔗為主業,多數人家在危房改造中住上了樓房,水電路建設完善,可以免費試用移動通信網絡,有容納力較大的文化活動地點,建設很有規劃意識,建筑物的色彩、交叉的長方形柱和牛頭圖案或多或少顯示著佤族的傳統文化。
耿馬人民用豐富的佤族傳統食品招待來自各地的賓客,幾乎每頓都有雞肉、牛筋、豬牛腸子等煮在一起的稀飯,有土雞肉、燉牛肉、燒豬肉和其他蔬菜,有當地釀的散裝酒和水酒。還有松毛蟲蛹,生牛肉、牛肚和折耳根、芫荽、小米辣合在一起的涼拌。在物質資料比較豐富的今天,以酒肉為主的宴飲給賓客帶來的快樂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閑談中,同行的佤族同胞說起幾個年紀不大的佤族精英在近期相繼去世,很重要的原因是酒喝得太多、營養超負荷,危及健康和生命。說到喝酒,他說到實際上他們也不想喝,有時就是礙于情面不得不用豪飲來表達對客人的敬重和對情誼的珍惜。相比起宴飲,文化活動倒是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首先,他們把《阿瓦人民唱新歌》的詞曲作者楊正仁先生請到現場,與會的佤族同胞自始至終表現出對他的格外尊敬。楊正仁先生生長在可稱魚米之鄉的昆明市西山區觀音山附近,離昆明市區不遠。從昆明師范學校畢業后,已經是知識分子的他本可順利分工到一個不錯的地方任教并領取工資。但他毅然響應黨和國家號召從軍,在當時相對封閉、落后的西盟佤山當了9年每個月7元錢津貼的通信兵。9年里,他不以扛著沉重的電線走遍佤山的村村寨寨為苦,飽蘸著對佤族人民的熾烈熱愛和佤山歌謠的欣賞,在1965年寫出了膾炙人口、到現在仍被廣泛喜愛的佤族“新歌”。這讓佤族人民更深切地感受到黨和國家的關懷、社會主義的美好,也讓其他民族群眾和世界發現佤族人民天性的善良、共產黨領導給佤族人民帶來的發展。離開佤山后,他仍然不忘佤族孩子的成長。其中一個受助者是云南民大教授、上過春晚的佤族舞蹈家巖昆。因在最困難的時候得到楊先生的慈父般關懷,巖昆在這次青苗節開幕式上當眾稱老人家為爸爸,并說佤族人都記得并永遠感激這個爸爸的深厚恩情。已經77歲但精神矍鑠的楊先生也始終謙和,說自己做了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對這種感謝他受之有愧,是佤族人民成全了他。我覺得,無論是佤族人們對楊先生的感激,還是楊先生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的定位,都充分體現出情意的價值。有情有義是多么寶貴的一種人品,是中華民族任何時候都應當不斷地倡導和培育的精神。
其次,文化節目內容和表現方式的變化,使我贊嘆佤族人民為弘揚本民族文化而做的努力,也為他們在某些方面的不盡如意而產生某種憂慮。解放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境內的佤族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努力改善了自己的生活,生活水平比境外的同胞高出了不止一個層次。在談起相鄰的緬甸佤邦來,同行的佤族同胞說那邊不僅整體比這邊落后很多,而且貧富差距較大。有此物質基礎,耿馬的佤族同胞在十年前就通過行使自治權,將青苗節作為全縣法定節日,并通過努力豐富其內涵來使佤族傳統文化得以傳承弘揚。但由于現代化的不斷深化,佤族傳統文化生存的社會基礎已經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傳統文化傳承的難度非常大。如在音樂方面,我們能聽到耿馬佤族人民的傳統韻調,但很多唱法已經更像港澳臺影視歌曲;部分內容說是佤族歌曲,讓我們聽出的是很久以前上海一帶的流行歌曲味道;歌唱者的舉止,有時給人感覺到是在學影視上明星們的做派。特別是音響的使用,常常使得包括木鼓在內的傳統樂器聲音被過分放大,讓觀眾的心臟和耳膜都難以承受。這自然難以讓接觸者更好地感知和認知崇尚自然、相信萬物有靈的佤族傳統文化,需要相關人士在將來的發展中,在自身的不斷進步中加以微調,慢慢使佤族傳統文化的優秀元素在和諧中融進現代。
再者,作為各種活動主角的當地群眾年齡偏大,讓我擔憂城鎮化工業化會不會導致佤族文化傳承后繼無人。在耿馬的時間雖短,我們觀看過的歌舞表演很豐富,但表演者多數是中老年人,甚至連打歌、拉木鼓這樣的需要顯示力量和節奏的表演,也見不到幾個年輕人。除文工團的專業人員外,不多的幾個年輕女孩,跳甩發舞時,甩著的頭發染得金黃,顯示佤族本色的黑發明顯不被在意。在與縣里的同志交流時候,詢問他們的孩子能不能使用佤語的問題。他們說如果雙方都是佤族、孩子又主要由父母照料,這就不成問題,否則也很難說。縣佤族學子助學協會的陳會長認為,自己這一代在文化傳承上盡力而為,很多事情也不是人力能改變的。我們到過的兩個村寨,有甘蔗種植業支持,住房條件、公共設施、個人收入都不錯,但留不住人的情況也很明顯。即使在節日期間,穿佤族服裝、甚至僅僅是外套的人都很少。除了干部、工作人員和演員外,很多人似乎覺得穿這種服裝費力,所以愿意隨隨便便穿一件襯衫或體恤衫。耿馬的同志也有這種憂慮,并且有些矛盾。他們擔心隨著年輕人和外面世界接觸的增加,會因適應新的生存環境而淡化對佤族文化熱忱和堅守意識,影響佤族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弘揚。同時,他們又害怕隨著就業形勢的變化和就業方式的多元化,年輕一代及他們的家長對讀書、特別是讀大學的效益產生了懷疑,進而影響農村佤族同胞在求學方面的積極性,從而使佤族人民的整體素質提高受到影響。我想,無論是佤族同胞還是我們這些關注者,能做的大概就是努力保護和傳遞的同時,通過研究和呼吁,把佤族的各種文化現象用最恰當的形式和技術手段予以保護,以便包括更加年輕的佤族同胞和其他人永遠有機會接觸、認知它并從中汲取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