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會”雅士敘幽情“登瀛洲”群賢展四藝

倪亦斌

潔蕊堂藏有一件康熙五彩人物故事圖紋棒槌瓶，此瓶身世非同尋常。清朝末代皇帝溥儀在遜位之后，開支常常入不敷出，就不時以宮中財寶作為抵押向銀行借款。借錢給溥儀的銀行中有一家是鹽業銀行，為民國時期赫赫有名的“北四行”之一。鹽業銀行于1915年在北京成立，由袁世凱的表弟張鎮芳任經理，成立的初衷顧名思義是為了經收天津地區發達的鹽加工業的鹽稅。前清室內務府與鹽業銀行的交往有現存檔案為證。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內藏有溥儀全宗檔案，其中有一部分是零散檔案，在零散檔案中存留兩份材料，均寫明：“本府現因經費支絀，用款孔殷，茲與鹽業銀行商訂借款，以瓷玉雕漆琺瑯等器皿六三五件、附件二十八件作為抵押……”；“本府現因經費支絀，待款孔殷，茲與鹽業銀行商定，以瓷玉琺瑯器皿一千三百四十八件抵押借款……”清室善后委員會是故宮博物院的前身，委員會在接收清理清宮財產過程中見到了1924年前清室內務府與鹽業銀行簽訂的抵押合同，這份合同如今保存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檔案室中，是編號jfqggwwbgl00008、稱為“函北京鹽業銀行請保存前清室內務府所押各種物品事（1925-2-16）”檔案的附件，合同書上寫明“6月16日以陳設品作抵押，借款二十二萬，期限六個月”。由于此合同當時已經到期，善后委員會隨即發公函給鹽業銀行：“查前清室內務府于前曾與貴行訂立抵押借款合同數起。現在有已到期者，有尚未到期者。敬請貴行對于已經到期合同中抵押各種物品代暫為保存，勿即受賣俟。”然而，鹽業銀行并沒有理會善后委員會的請求。1927年傳出了鹽業銀行打算出售內務府在他們那里抵押的金器、瓷器等文物。雖然善后委員會在得到風聲之后致函民國政府內務部，希望內務部能夠制止宮廷文物的售賣，鹽業銀行最終還是因為前清室內務府無法還債而通過紐約的通運公司等售賣了一部分陶瓷古玩，以彌補賬目的虧空。通運公司為民國聞人張靜江（1877-1950年）于1903年在法國巴黎所創立，后來又在英國倫敦和美國紐約開設分公司。張靜江的妻舅姚叔萊執掌坐落在紐約第五大道615號的美國分公司。這件康熙瓷瓶先是抵押給北京的鹽業銀行，再由銀行通過美國通運公司出貨。有案可查的記錄顯示，1946年，進入美國人艾倫·麥切爾的收藏。麥切爾曾經擔任當年最大的日本東亞古董商社山中商會的董事長。1956年，這件瓷瓶由帕克·波內特拍賣行拍賣，該行為美國20世紀前半期最大的拍賣行之一。千禧年初，潔蕊堂從紐約百年老店拉爾夫·蔡特手中購入。

棒槌瓶為康熙朝首創，器形碩大，盤口，直頸，折肩，直筒形腹，至下部微微內斂，大圈足。在晶瑩滋潤的透明釉上，以紅、綠為主，其間輔以藍、紫、黑等康熙五彩彩料繪庭園建筑、人物植物以及圖案輔紋。

盤口外沿以黃、綠彩飾變體聯珠紋，直頸中部飾龜背紋帶。康熙五彩棒槌瓶直頸留白面積如此之大，風格簡約高雅，為此瓶所僅見。肩部斜面上等距排列四幀開光，釉上藍彩繪出葉狀輪廓，開光內帶黑色芝麻點的淡綠地上以礬紅繪蓮花。地紋是以礬紅色四瓣海棠花為核心單位三交六椀四方連續圖案。器腹上通景繪文人雅士彈琴、下棋、寫字等活動和曲水流觴之戲，實為傳統故事畫題材“秦府十八學士”和“蘭亭修褉”兩圖之糅合。

唐高祖李淵武德四年（621年），秦王李世民在虎牢之戰中連敗夏王竇建德、鄭王王世充兩家勁敵，為唐家王朝平定了中國北方。這時李世民已經有了秦王、太尉、尚書令等頭銜，既是親王、有封地，又總管全國的軍事和行政，實為文武百官之首。因為皇帝李淵看到已有的任何單一王位官職都無法彰顯李世民在朝中僅次于皇帝和皇太子李建成的特殊地位，所以再特封李世民為“天策上將”。天策上將的特權之一是可以由其本人招募天策府中的官員，這在古代中國叫作“許自置官屬”。有了這個特權，李世民就乘著天下比較安穩的時候在宮城的西部建立了文學館，廣聘各方賢才，擴大自己的智囊團。李世民逐步招募到了十八人，將他們分成三班，每天有六人輪流值宿于館中，待之以美膳佳醸。李世民處理完了軍國大事，朝拜父皇回府后，可以隨時與他們探討政事、商略古今、闡明治道、留情墳典。“當世之人企慕之不可及，真若隔弱水而望蓬萊，宜其目之為登瀛洲也。”（明龔斅《鵝湖集》卷六）時人把十八位文人所得的殊榮比作登上了傳說中的仙山“瀛洲”。據《舊唐書·列傳第二十二·褚亮傳》記載，李世民為了讓“十八學士”的功績彪炳后世，命令宮廷畫師摹畫這些人的肖像，標上他們的姓名和籍貫，并且讓褚亮為每人寫了贊詞，名為《十八學士寫真圖》，存于皇家圖書館，以示對賢良人才的尊重。后編的《新唐書·列傳第二十七·褚亮傳》則指明畫《十八學士圖》的是當時有“丹青神化”之譽的閻立本。

然而，后世誰都沒有見過閻立本所畫的《秦府十八學士圖》。后世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兩種主要版本：一為庭園雅集圖式，人物及各種宴飲交流活動散布在園林各處；一為人物大致以琴、棋、書、畫等傳統“四藝”為中心，可以在配備許多家具的室外，還可以分別位于室內各廳堂。我們現在能夠見到的最早對庭園雅集式“十八學士圖”或者又稱《登瀛圖》的具體描繪，來自南宋曾敏行 （1118-1175年）所著《獨醒雜志》卷八。在書中，曾敏行全錄了時人鄭昺（1157年宋高宗朝進士）所作《題十八學士圖》詩：“閻公十八學士圖，當時妙筆分錙銖。惜哉名勝不題別，但可以意推形模。十二匹馬一匹驢，五士無馬應直廬。五鞍施狨乃禁從，長孫房杜王魏徒。一人醉起小史扶，一人欠伸若挽弧。一人觀鵝憑欄立，一人運筆無乃虞。樹下樂工鳴琴竽，八士環列按四隅。笑談散漫若飲徹，盤盂杯勺一物無。坐中題筆清而癯，似是率更閑論書。其中一著道士服，又一道士倚枯株。三人傍樹各相語，一人系帶行徐徐。后有一人豐而胡，獨吟芭蕉立踟躕。一時登瀛客若是，貞觀治效真不誣。書林我曾昔曳裾，三局腕脫幾百儒。雄文大筆亦何有，餐錢但日麋公廚。邦家治亂一無補，正論出口遭非辜。時危王石一焚掃，覽畫思古為嗟吁。”

同時代人洪適（1116-1184年）也有《跋〈登瀛圖〉》流傳下來：“卷首攘袖醉者為蘇世長。伸欠者為許敬宗。捉筆欲書者為禇亮。憑欄目鵝者為劉孝孫。一介附耳有所白者為蘇勗。交手對之者為薛元敬。童子奉杯小冠者受之者為蓋文達。幅巾按股被酒而寐者為李元道。捉筆運思者為孔穎達。左手持杯者為李守素。面之者為姚思廉。童子奉巾盥反顧而吸者為陸德明。坐柳下者為虞世南。執卷挽條者為顔相時。帶解欲結者為于志寧。撮巾羽衣倚老木者為房元齡。杖節而相語者為蔡允恭。袖手芭蕉旁者為杜如晦。（《盤洲文集》卷六十三）

鄭昺和洪適的詩中歷數畫中驢馬、人物形態，傳世實物圖像與之相符的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唐人春宴圖》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傳）徽宗十八學士圖》卷和《宋徽宗文會圖》軸、戴萍英基金會珍藏的仇英畫《人物圖》等。如今的《宋徽宗文會圖》中只有前兩圖中的一小部分場景，因此很可能是原先更大幅圖畫的一部分。這類《十八學士圖》的特征是以園林為場景，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各處從事各種活動，并呈現多種個性化的肢體姿態。鄭昺和洪適詩句中的許多細節描述都可以在這些畫跡中“對號入座”。《秦府十八學士圖》的這一圖式在明代文人郎瑛（1487 - ？）《七修類稿》里又被詳細提到，有一則札記題為“《十八學士》卷”，說自己見過“宋宮所藏唐人《十八學士》袖軸一卷”，手卷“前段樹石參差，縱放群馬，或正或背，橫立回身，其狀不一”（《七修類稿·卷四十四·事物類》），所述同北京、臺北兩地現存庭園雅集式畫跡均相匹配。雖然鄭昺在詩中聲稱他在題頌《閻公十八學士圖》，事實上，當初唐代李世民吩咐畫師所繪的是一幅幅獨立的各人帶有贊詞的寫真肖像，這種功臣造像流傳下來的典型例子是《凌煙閣功臣圖》。描繪十八學士分散在山林、庭園中活動的圖景不可能出自閻立本筆下，至少要到北宋年間才問世，出自宋代宮廷畫師的再創造。所謂“宋宮所藏唐人”的《十八學士》卷，假托而已。

表現文人雅士在山林庭園中徜徉作樂的《秦府十八學士圖》再逐步發展出變體，畫面出現以琴、棋、書、畫“四藝”等會友活動為中心的幾組，每組配備多件家具擺設，此圖式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明人十八學士圖》為代表。

進而圖中多了幾棟亭閣，將一些主要活動如宴飲、弈棋、操琴等放到了屋頂下面。這種將文人的雅集活動置于優美的古典園林建筑之中的圖例，目前最早可以追溯到元代的漆器。也許當時已經有了此種圖式的絹本、紙本，然而因為易損易毀所以如今存跡難覓。這一圖式的留存實例表明它們當初應該有所本。在日本神戶白鶴美術館收藏的一款螺鈿鑲嵌圓盒蓋上，文士們在亭榭中飛檐下觀畫、撫琴、小酌、休閑。在另一件刻有相當于元朝大德五年（1301年）干支紀年款的螺鈿鑲嵌矮桌上，文士在樓閣中彈琴、下棋。

在潔蕊堂藏康熙棒槌瓶的器腹上，三組文士分別在三個廳室內依次弈棋、揮毫、撫琴。屋外一條溪流蜿蜒而下，水面上漂著盛酒的觴杯。三位文士圍著果盤正在吟詩行酒。隔著小溪石板橋對岸，一位喝醉了酒的小廝步履蹣跚。對照宋代庭園雅集型《十八學士圖》，可知此君即鄭昺作《題十八學士圖》詩中提到的“一人醉起小史扶”。洪適《跋〈登瀛圖〉》中則給出其姓名“攘袖醉者為蘇世長”。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有一件康熙五彩葫蘆瓶，器腹繪同樣題材，彈琴者在室內，寫書法和下圍棋者在室外。

從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宮廷畫家丁觀鵬（生于康熙晚期，約卒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以后）等所繪的《十八學士圖》上可以看出，“室內版”在后期越來越占上風，正在從事“四藝”活動的文士完全都在富麗堂皇的宮廷建筑內部，庭園溪流山石樹木讓位于雕梁畫棟。

《秦府十八學士圖》是古代中國的一個傳統歷史故事畫題。在唐太宗李世民時代以單人造像開其端，宋代出現人物散布在山林庭園各處之圖式，元代漆器上呈現文士在各個廳室從事宴飲或藝術活動，明代將文士雅集濃縮為以琴、棋、書、畫“四藝”為中心組織的分組人物掛屏，清代院畫上把“四藝”籠到一個大屋頂下面。在其流傳演變過程中，也作為中華文化的象征影響波及東亞圖像文化圈。到后來，到底畫的是些什么人、有幾個人入畫、最初要表現什么歷史事件，都變得不重要了，開始時的《十八學士寫真圖》發展成為文士雅集、皇帝恩寵的籠統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