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峰++賈燕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杭州西湖從唐代起就是知名的風景區。南宋建都臨安(今浙江杭州)后,西湖已經發展成為“四時朝暮,陰晴雪月,無所不宜”的風景勝地。在游覽西湖的人群中,既有帝王將相,也有平民百姓。南宋高宗皇帝趙構就非常熱衷于游西湖,在其禪位孝宗之后,游西湖成為趙構晚年生活的重要內容之一,他甚至在自己的居所“德壽宮”內鑿建了一個“小西湖”,可見其對西湖的喜愛。南宋時期的文人雅士也時常流連于西湖山水,西湖的秀麗景色激發了他們的創作靈感,南宋愛國詩人陸游客居杭州時曾多次暢游西湖,寫就有關西湖的詩作多達數十首,這些詩無疑又給西湖平添了幾縷文化氣息。
南宋初年,喜愛繪畫的宋高宗在臨安成立了南宋畫院,一時間畫家云集、佳作迭出,使這里成為全國繪畫藝術活動的中心。宋高宗及此后的幾位皇帝還時常參與畫院的事務與活動,獎掖畫家,對畫作進行評論、題跋,這對南宋畫院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南宋畫院中,有姓名可考的畫家就有近120人,他們被授予一定的職位,擁有良好的創作條件。當時,畫院的畫家們如劉松年、李嵩、馬麟、陳清波等人時常以西湖為題,創作山水畫。
根據畫史的不完全記載,宋人繪有多幅有關西湖的畫作。例如,明代張丑《真跡日錄》和明代文嘉《嚴氏書畫記》記載,劉松年繪有《西湖春曉圖》《西湖圖》各1幅;明代田汝成《西湖志余》記載,李嵩曾繪有《西湖圖》4幅;清代高士奇《江村銷夏錄》記載馬麟曾繪有《西湖十景》1冊,清代吳其貞《書畫記》記載馬麟還繪有《西湖圖》(絹畫)4幅;清代王毓賢《繪事備考》記載,陳清波曾繪有《斷橋殘雪圖》3幅,《蘇堤春曉圖》和《南屏晚鐘圖》各2幅,《三潭印月圖》《雷峰夕照圖》和《曲院荷風圖》各1幅。這些畫院的畫家們與西湖毗鄰而居,常年浸淫于湖光山色之中,最能領略西湖景色的精華,因此把西湖風景畫的創作提到一個全新的藝術高度。
畫家們憑借特有的審美能力,選取10個最有代表性的西湖景觀加以描繪渲染。正如南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中所說:“近者畫家稱湖山四時景色最奇者有十:曰蘇堤春曉、曲院荷風、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柳浪聞鶯、花港觀魚、雷峰夕照,兩峰插云、南屏晚鐘、三潭印月。”這就是后世聞名遐邇的“西湖十景”,流傳至今已經有近800年。從“因景入畫”到“因畫名景”,西湖十景不僅成為經典的游賞景觀,更上升為一種文化藝術審美境界。可惜,由于年代久遠,當時的畫作大多數已經散佚,如今能見到的只有葉肖巖的《西湖十景圖》了。
《西湖十景圖》為水墨絹本冊頁,每冊縱23.9厘米,橫20.2厘米,曾收錄于清代的《石渠寶笈二編》,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該冊以西湖十景為題,畫中峭峰壁立,山石險峻,與西湖周邊的地形特征不符,顯然并非完全寫實。但其立意構景頗有巧思,用筆簡潔,注重烘托,將西湖的地標性建筑如雷峰寶塔、白堤斷橋、三潭石塔、清波城門等巧妙地融入山水景致中,使整個畫面顯得格外清雅秀潤。與南宋時期其他繪畫大家的西湖十景圖相比,葉肖巖的《西湖十景圖》可能在藝術水準上并未臻于巔峰,但該冊頁是目前得見的最早、最完整的《西湖十景圖》,因此在我國傳統繪畫藝術史上具有特殊意義。
葉肖巖是南宋臨安人,生平事跡少見記載,為理宗寶祐年間(1253-1258年)的著名畫家,擅作人物小景。據《圖繪寶鑒》記載,其畫風與南宋四大家之一的馬遠相近。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論》中說馬遠的作品是“全境不多,其小幅,或峭峰直上而不見其頂;或絕壁直下而不見其腳;或近山參天而遠山則低;或孤舟泛月而一人獨坐,此邊角之景也”。《西湖十景圖》的構圖方式與馬遠邊角之景的繪畫風格相近,曹昭對馬遠的評價用于葉肖巖的《西湖十景圖》,大致也是貼切的。
此外,宋人還有團扇小品山水畫《西湖春曉圖》《湖山春曉圖》以及夏圭的《西湖柳艇圖》等,也皆取邊角小景,描繪西湖某個角落的春色。
《西湖柳艇圖》是南宋四大家之一夏圭的代表作之一,被清代張照等著錄的《石渠寶笈》收錄。《西湖柳艇圖》為淺設色絹本立軸,縱107.2厘米,橫59.3厘米,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夏圭選取西湖的一個角落,畫中柳堤環回,前后三層,遠處的天空白云浮動,林中煙霧迷蒙;近處岸邊游船停泊,十來間屋宇臨水而建,水上小舟往來,整個畫面顯得生動又富于變化。
值得注意的是畫面近景柳堤環回的所在:堤外是湖面,堤上廣植柳樹以固堤,堤內則是阡陌縱橫的田畝,田埂邊還有七八個行人,觀此田地的形制,可能是南宋前期圍湖造田的產物。歷史上由于宋室南渡,江南地區的人口激增,而耕地面積便凸顯不足,于是在南宋時期,我國南方地區開始了大規模的圍湖造田活動,尤其是杭州所在的兩浙路最為盛行。
根據《宋會要輯稿·食貨志》記載,當時很多的豪門大姓、軍中兵卒侵湖圍田,從而形成了大量的“壩田”、“塘田”等。南宋淳熙十一年(1184年),朝廷對非法圍田進行清理,每一處合法的圍田標明界址立石為憑,共有1489處,可見圍田之盛。肆無忌憚的圍湖造田,致使許多河湖灘涂被侵占殆盡,其中,杭州之西湖、蕭山之湘湖、江浙之間的太湖等均上演與水爭地的一幕。圍湖造田的結果是,雖然開墾了大量農田,但是“每年大雨時行之際,陂澤填滿,無以容蓄,遂至泛濫,頗為民患”。圍田降低了水體的行洪、蓄洪能力,一旦暴雨洪水來襲,自有潰堤漫壩之憂。夏圭是南宋中期的畫院待詔,他的這幅《西湖柳艇圖》在有意無意間為我們再現了南宋中前期針對西湖圍湖造田的歷史痕跡。
《西湖柳艇圖》以及葉肖巖的《西湖十景圖》等皆是從某一側面或相對狹窄的視角來描繪西湖的,就如盲人摸象,僅及西湖之一隅。而《萬松金闕圖》《荷香消夏圖》和《西湖圖》等畫作,則從更加開闊的視野乃至鳥瞰的方式來展現西湖,可以窺見南宋時期西湖的全貌。
《萬松金闕圖》為絹本青綠設色畫卷,縱27.7厘米,橫135.2厘米,現藏于故宮博物院。《萬松金闕圖》的作者趙伯骕是南宋宗室出身的畫家,其畫作自然別有一番富麗堂皇。畫卷開篇水天渺茫,漸見坡岸,坡上青松挺立、群鶴翱翔;其后漸入山中,山巒起伏,祥云朵朵,其間宮闕隱現,整幅畫水天、湖岸、蒼松、山巒、宮殿渾然一體。有研究認為“萬松”是指南宋臨安皇城之北的萬松嶺,“金闕”是指皇帝居住的宮殿,而西湖則位于萬松嶺之西,與之毗鄰,因此這幅畫反映了南宋時期杭州和西湖的歷史風貌。
《荷香消夏圖》是南宋畫院畫家馬麟的作品,為絹本淺設色畫卷。畫中近景處有小橋曲折,橋兩端柳蔭蔽日,橋上行人似在駐足觀賞湖上風光,又似在享受瞬間拂過的湖風;中景以寬闊的湖面為主體,湖上蓮葉田田,有畫舫、小艇正隨著微波輕輕蕩漾;在湖對岸,遠山逶迤,柳林如煙,云霧飄動,烘托出一片閑適安寧的氛圍。
盛夏時節,天氣悶熱難耐,南宋詩人周麟之在《苦熱行》詩中就有“避暑如避仇”之語。西湖正是避暑的好去處,南宋時杭州人常常泛舟湖上,作避暑之游。據《西湖老人繁勝錄》記載:“納涼人多在湖船內,泊于柳蔭下飲酒。”對此,周密在《武林舊事》中有詳細描述:“都人士女,駢集炷香,已而登舟泛湖,為避暑之游……多占蒲深柳密寬涼之地,披襟釣水,月上始還。或好事者則敞大舫,設蘄簟高枕取涼,櫛發快浴,惟取適意。或留宿湖心,竟夕而歸。”如此避暑消夏,當真是好不愜意,這幅《荷香消夏圖》可謂南宋杭州人夏季泛舟湖上避暑納涼的真實寫照。
《西湖圖》為南宋李嵩所繪卷紙本水墨畫卷,縱27厘米,橫80.7厘米,現藏于上海博物館。李嵩采用了全景畫法,似置身空中,俯瞰而下,將西湖的諸般風景名勝盡收眼底。畫卷展開,但見煙云明滅,山色依稀,氣勢曠遠,在一片濕潤淋漓的霧靄中,西湖邊的寶塔、橋垣、樓亭、扁舟,還有環湖的群山,都隱現其間。
畫幅正中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的西湖,也是刻意的留白。湖上點綴著幾葉扁舟,正隨著清風微瀾穿梭往來。近景的湖濱岸邊,畫家用堅挺的界畫筆法勾勒出樓閣屋宇,自左向右一字排開,形斷而勢連,借此挽住湖水。西湖的左岸,在散點疊染繪出的樹叢小丘之上,雷峰塔脫穎而出,與畫面右側的保俶塔遙遙相望,雷峰塔下樓宇遍布,大多數建筑均是靠山面湖而建。西湖的右岸,跨過斷橋白堤,是孤山風景,其墨色濃重、草木郁茂,可得生發之氣。從孤山隔湖右望,畫家以凝練之筆畫出層層亭閣。其后,在山林掩映間,漸與濕筆抹出的連綿遠山融為一體。
《西湖圖》不僅是最能展現南宋時期西湖全貌的優秀畫作,也是最早記錄雷峰塔歷史原貌的畫作。雷峰塔是五代時期吳越國末代國王錢俶于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年)建成的佛塔。《湖山便覽》記載,雷峰塔原擬建十三層,后因財力所限,改為七層。北宋宣和二年(1120年)方臘起義,起義軍攻陷臨安,雷峰塔的塔院及外部的木構建筑物全部被焚毀,這是雷峰塔建成后遭受的第一次破壞。南宋寧宗時期(1194-1224年),雷峰塔得以大規模修繕,但塔身只恢復到五層。重修后的雷峰塔在建筑和陳設上重現了昔日的輝煌,特別是到了黃昏時分,西湖邊的寶塔與瑰麗多彩的落日相映生輝,前人有詩贊曰:“浮屠會得游人意,掛得斜陽一抹金。”這就是著名的“雷峰夕照”。
此后,在明代嘉靖年間(1522-1566年),雷峰塔外部木結構檐廊為倭寇焚毀,僅存磚砌塔芯;到民國十三年(1924年)磚塔徹底倒塌,“雷峰夕照”頓成無可依托的想象和回憶。直至2002年,雷峰新塔在舊塔遺址之上重建。新塔采用了南宋重修時舊塔的設計風格,在外觀上保留了五層八角樓閣式樣式。在雷峰新塔重建過程中,最重要的參考依據之一就是李嵩的《西湖圖》。
李嵩是南宋光宗、寧宗和理宗時期的畫院待詔,時人尊之為“三朝老畫師”。當時畫院中人多兼工界畫,而以李嵩最為著名。元代夏文彥所著的畫論《圖繪寶鑒》中說李嵩“尤長于界畫”,明代的文徵明更是評價“嵩在畫院最善界畫,昔人謂其折算無虧”。李嵩對亭臺樓閣等建筑方面的界畫達到了“畫法工細,不用界尺,而規矩準繩皆備”的地步,因此可以說李嵩能在最大程度上忠實地記錄雷峰塔的歷史原貌。
《西湖圖》猶如琥珀一樣,封存了南宋時期西湖的水光山色和人文景觀,保留了雷峰塔的早期形象和整體樣式。這幅現存的宋代最完好的西湖全景圖,如今正陳列在上海博物館中,作為寶貴的藝術遺產供人們靜靜地欣賞。通過《西湖圖》,我們仿佛看到了雷峰塔的前世與今生;通過這些珍貴的宋代古畫,我們仿佛也看到了西湖深厚的歷史與人文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