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佛洛狄忒的煩惱 （下）

孫曉昕

阿佛洛狄忒（羅馬名：維納斯）是古希臘人信奉的愛與美之神，也是奧林匹斯山上“最美的女人”，當然，這稱號是她通過賄賂裁判得來的。據說，海洋女神忒提斯與佩琉斯的婚禮唯獨沒有邀請不和女神參加。因此，不和女神在婚禮上留下了一個金蘋果，聲稱要送給全天下最美的女神。天后赫拉、美神阿佛洛狄忒與智慧女神雅典娜參加了選美角逐，她們邀請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作為裁判。為了奪得“最美”頭銜，三個女神紛紛使出“殺手锏”，天后赫拉許諾帕里斯可以得到權力，智慧女神雅典娜贈予帕里斯智慧，而美神阿佛洛狄忒愿意送給帕里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海倫，故事的結局就是帕里斯選擇了阿佛洛狄忒，并且在她的幫助下誘拐了美女海倫，從而導致了特洛伊戰爭的爆發。魯本斯的作品《帕里斯的裁判》巧妙地詮釋了這個古老的神話，畫中的帕里斯正將金蘋果遞給阿佛洛狄忒，帕里斯旁邊的是信使之神赫爾墨斯，畫面左邊是正在展示美貌的三位女神，居中的是阿佛洛狄忒，她的右邊是天后赫拉，孔雀是她的象征；阿佛洛狄忒的左邊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她的盾牌掛在旁邊的樹枝上，盾牌上面裝飾有蛇發女妖美杜莎的肖像。挑起這場爭端的不和女神也在天空中悄悄現身。

古希臘人相信命運三女神主宰了一切，即使是身為美神，阿佛洛狄忒也得屈從于命運之神的主宰—最美的女神竟然嫁給了奧林匹斯山上最丑陋的男神赫淮斯托斯。不僅如此，阿佛洛狄忒也有得不到的愛，這就是她與阿多尼斯的故事。阿多尼斯的母親是美女密耳拉，密耳拉的母親夸口說女兒的美貌與女神阿佛洛狄忒不相上下，令女神勃然大怒。阿佛洛狄忒對密耳拉施下詛咒，使她愛上了自己的父親喀倪剌斯。密耳拉與父親亂倫后羞愧難當，向眾神呼救，眾神便把她變成了一棵沒藥樹，10個月后，沒藥樹的樹皮破裂，生出一個男嬰，就是阿多尼斯。阿多尼斯是個熱愛冒險的年輕人，他喜歡狩獵。某天，阿佛洛狄忒的情人阿瑞斯嫉妒心爆發，他變成了一頭野豬，殺死了正在狩獵的阿多尼斯。阿佛洛狄忒異常悲痛，白色玫瑰花的花刺刺傷了她的腳，鮮血將白玫瑰染成了紅色，從此就開出了紅色的玫瑰花。最擅長描繪希臘神話故事的提香將這個傳說變成一幅迷人的繪畫作品，畫中的阿佛洛狄忒緊緊地抱住了情人，似乎在懇求阿多尼斯留下，但是年輕的獵人去意已決，他牽著獵狗隨時準備出發，遠處沉睡的厄洛斯（小愛神，即羅馬神話中的丘比特）暗示著這場愛情故事的悲劇結局。

事實上，阿多尼斯的故事由來已久，古巴比倫和敘利亞的閃米特人崇拜阿多尼斯，在公元前7世紀，希臘人將他引入自己的神話體系。阿多尼斯真正的名字是塔穆茲，“阿多尼斯”一詞是其崇拜者對他的尊稱，原是閃米特語阿多恩（Adon），即“主”或“老爺”的意思。希臘人誤解了這個稱號，把它變成了塔穆茲的名字（參考詹·弗雷澤《金枝》）。阿多尼斯出生時就俊美動人，美神阿佛洛狄忒對他一見傾心，并將其藏到盒子里，交給冥后珀耳賽福涅撫養，冥后打開盒子，發現小嬰兒如此俊美，就不肯還給阿佛洛狄忒了。萬神之王宙斯只得判決阿多尼斯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在陽間與阿佛洛狄忒在一起，另一半時間在陰間陪伴珀耳賽福涅。后來，阿多尼斯還是被嫉妒心極強的戰神阿瑞斯殺死。阿多尼斯的傳說始終伴隨著死亡與復活的主題，在一些地方人們會先模擬他的葬禮，次日又慶祝他的誕生，這可能與阿多尼斯植物之神的身份有關。阿多尼斯的死亡與復活象征著植物生命的凋謝和復蘇，人們歡慶萬物復生，悲悼植物的凋敝。

從古至今，無數藝術家都描繪了自己心目中的美神形象。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家喬爾喬內的繪畫有一種詩意的優美，他用色彩和光線統一了畫面。《沉睡的維納斯》是喬爾喬內最成功的作品之一，他將古希臘神話中的美神置于真實的風景中，這也是威尼斯人最喜歡的構圖方式，仿佛神在人間。在喬爾喬內的筆下，維納斯枕著自己的一只胳膊進入夢鄉，她的另外一只手則自然地遮住了私處。維納斯優美的身體曲線與周圍風景相融合，畫家創造了一個屬于維納斯和觀眾的世外桃源。威尼斯的另外一個畫家提香是喬爾喬內的同門師弟，他沿著英年早逝的師兄所開創的道路繼續前行，并將威尼斯藝術推向了頂峰。大概在20多年后，提香創作了《烏爾賓諾的維納斯》，雖然他“借用”了喬爾喬內《沉睡的維納斯》中女主人公的姿態，卻塑造了截然不同的美神形象。提香筆下的維納斯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俏皮可愛地看向畫面之外的觀眾，維納斯腳邊的寵物狗和背景中兩個翻箱倒柜找衣服的女仆讓女神更像是威尼斯的富家小姐。

雖然裸體是西方繪畫常見的內容，但是長久以來，畫家和觀眾們習慣將神話中的女神表現成裸體的樣子，而將現實生活中的女性表現成著衣的樣子。這也正是19世紀繪畫大師馬奈的那幅《奧林匹亞》飽受詬病和謾罵的原因。《奧林匹亞》的靈感來自于喬爾喬內、提香等大師筆下的維納斯，馬奈甚至讓畫中的裸女有著與《烏爾賓諾的維納斯》同樣的姿態與類似的構圖，只是手捧鮮花的黑皮膚女仆替代了提香畫中兩個忙碌的女仆，神經兮兮的黑貓替代了憨態可掬的寵物狗而已。觀眾驚訝地發現馬奈畫中的裸女不是神話中的女神，而是一位“墮落的女模特”，她既不豐滿也不嬌艷，她不再處于被“觀看”的位置，而是毫無遮攔地看向觀眾，眼神大膽而放肆，她的手也只是象征性地放在了私處。評論者們甚至認為，這哪里是什么古代女神，簡直是現代巴黎的妓女，而那些看客只是她要面對的嫖客而已。

《奧林匹亞》的繪畫風格來自于當時流行的新藝術理論—印象主義。印象主義產生于19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它沒有畫派宣言和統一的美學理論，更沒有統一的繪畫風格，只是一些青年畫家厭惡學院派繪畫的虛偽與陳陳相因，希望以全新的方法更真實地表現生活。印象主義體現了19世紀科技的發展對藝術的影響，尤其是光學研究對藝術的影響。人們發現古典作品的顏色與真實色彩不同，古典繪畫表現的是素描關系而非色彩關系。馬奈就被這群秉持新藝術理論的印象主義者們視為精神領袖，但他并沒有參加過印象主義者的畫展，他的藝術生涯是在矛盾中度過的：一方面忠實于學院派的傳統，保留了法國傳統繪畫因素，并且極其希望能夠被官方沙龍所接受；另一方面他又忠實于自己的新藝術風格。馬奈試圖在新舊藝術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而他對色彩和光線的研究使他最終成為印象主義者的精神領袖。《奧林匹亞》就揭示了馬奈的矛盾，他的構圖和內容都與古典繪畫并無二致，但他的精神卻與傳統已經很遠了。

《草地上的午餐》是馬奈引起爭端的另一幅作品，這幅畫也體現了馬奈在新舊藝術上尋找平衡點的想法。只不過，這幅畫依然不被官方接納，吹毛求疵的評論家們既不喜歡他的風格，也不喜歡他的內容，并且認為衣冠楚楚的紳士與裸女在一起實在是有傷風化。

其實，馬奈的構圖并不新奇，喬爾喬內（或提香）的《田園的合奏》就是如此，但是馬奈將現實生活中的裸女和紳士放在一起，而且裸女竟然毫無畏懼地迎接觀看者的目光，沒有任何羞臊之意，這讓一向居高臨下的男性觀眾們無法容忍。此外，相比《田園的合奏》，這幅《草地上的午餐》更像是一幅為繪畫準備的速寫稿，但畫家卻把它作為最終的作品拿出來，這一點也讓刻板的評論家們無法接受。其實，馬奈要探索的是陽光普照之下的色彩的和肉眼看到的真實感，有人把以馬奈為代表的印象主義繪畫視為西方現代藝術的開端，但印象主義并沒有改變“模仿自然”的繪畫傳統，實際上，馬奈比任何古典畫家更接近于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