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夜精靈

高凌霞

對于女人來說，沒有什么比失眠更讓人沮喪的了。

睡覺是美容的良方，天價的化妝品也抵不過一夜黑甜。“梳頭百余下，散發而臥，熟寢到天明。”躺在軟硬適中的大床上早早入眠，醒來日上三竿，拉開窗簾讓陽光瞬間灑滿房間，伸個懶腰，看窗外鳥兒悠然飛過，看滿室光影斑駁葉綠花嬌，身心松弛，精神煥發。這時候的臉色，一定是透著光的紅潤，整個人輕盈得如被春風托舉，眼神里都是開啟新一天的期望和勇氣。

我在30歲以前幾乎就是這個狀態，心大性憨，白天精力旺盛，夜晚抱被而眠，夢都極少做。直至懷孕，才與失眠猝不及防迎面相撞！

身為女人，即為人母的喜悅和期盼大抵相似，各種孕期的痛苦反應卻因個體差異而千差萬別。失眠，從我懷孕中期就如影隨形。最初失眠是什么滋味呢？是黑夜中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數羊千萬終不得眠；是冷冷的月光，照著清冷的墻壁外的怪影凌亂；是許多許多的往事情愫在寂寞里紛繁蕪雜地瘋長；是身體不適翻來覆去找不到舒服的姿勢；是白天里的大事小情忐忑未明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是與黑夜不停地交鋒談判，也換不來一絲深沉綿長的鼻息的沮喪與憤怒。不得不起床時，看自己蒙了一層灰又泛著油光的臉上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想想要頭暈腦脹地應付生活工作的雞毛蒜皮瑣碎事，整個人像被吸走了靈氣精氣一樣的萎靡沮喪，像一朵蓮花干癟枯敗，再溫暖的陽光也照不出粉紅花瓣上露珠的晶瑩光芒。

于是不停地懷疑，懷疑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就算嘗試各種方式的氣息調理，睡姿轉換，心理暗示，終究是一種假平淡和假從容，內心里種種的焦躁和恐懼，遠遠壓過了失眠本身。

這種求眠不得的夜晚困擾了很長時間，而我與失眠的和解，源于一個很偶然的夏日雨夜。孕中期六七個月時，正是酷暑時分，夜夜精神亢奮，難以入眠。那天凌晨開始下雨，我閉著眼睛聽著風雨聲由小及大敲窗落地，直至想起客廳的窗戶沒有關，才急忙起身關窗。外面夜黑雨大，愈發顯得我寂寞無聊，內心煩躁，索性無聊到底。于是我坐在大落地窗前的藤椅上看雨，身上披著毯子，手里隨便捧本什么書，漫無目的地翻著。萬籟俱寂里的一盞燈光下，看無數下落的雨點，有的敲打著窗戶，濺起了水花，有的落在草地上，有的落在花叢中，有的在地面上形成湍急的水渦，整個世界變得無比嘈雜又無比安靜。我把手貼在窗上，看我的手掌與流淌的雨水相隔而對，風雨于我只是一種景致，我被雨聲包圍著，被雨的清涼氣息浸潤著，雨卻不能淋我半分，我雖精神困倦，身體卻安然。頓時想起了杜甫的那首詩“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我30年來順風順水衣食無憂從未曾嘗過雨雪風霜，上天對我實在是厚愛，世上的痛苦遭遇何止千萬，而小小的失眠簡直不值一提。一種突如其來的幸福和感恩開始彌漫，對于踏實生活的安全感，讓我覺得每一種聲音和景致都是綿綿無窮盡的友愛，充滿我的內心。于是釋懷，與其耿耿然戚戚然于此，不如試著和自己的身體握手言和，與失眠平靜相處，與心靈獨自相處，思想沉淀而靈魂開竅，亦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另外，誰說夜晚一定要睡覺的，天上流星，地上蛙鳴，夜晚的世界忙活著呢！

想通了之后，身心開始舒緩平靜，不再厭煩甚至恐懼失眠，有時看書，有時畫畫，總要把時光消磨掉。有時夜里索性披衣下樓，捧著肚子坐在小區健身器材旁的中心花園里，看身影被暈黃的燈光照得長長的。有時我會穿著寬松的鼓蕩著風的睡衣，在茂盛的草中踏著石板隨意前行。凌晨兩三點的小區，黑夜和安靜籠罩一切，連蟬都無聲無息，只能聽見草叢里的蟲鳴，看見被驚嚇逃竄的貓狗的影子，草叢、樹木在夜風中刷刷響。有一次被巡夜的保安隊長看見，生生把人家嚇了一跳。善良而健談的保安隊長曾經幫過我很多忙，諸如幫提蔬菜米面，幫剛會開車的我指揮倒車停車，指揮無效時親自上陣幫我停好。最有趣的一次是我在家中看了一本偵探小說后，覺得衣柜里有動靜，懷疑家里進賊了，嚇得不敢動彈，于是打電話給保安，保安隊長帶了三個小伙子，拿著警棍，當著我的面把家里各個角落翻了個底朝天，讓我放心后又幫我整理好方才離去。這次盡管我告訴他只是孕期反應，失眠睡不著隨便走走，讓他不用擔心，保安隊長還是寸步不離跟在我后面。安靜的夜里，一個孕婦捧著肚子和一個保安在月光下散步，輕聲長談。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家庭，他輟學的原因，知道了他總是陽光微笑背后生活的艱辛，也知道了他在自學大學課程，知道了他過幾個月就會離開這里去另一個城市。我說我會生一個女兒，想給她起個小名叫潤潤，希望她生活滋潤，心靈水潤，眼睛靈潤，相貌溫潤。我問隊長這名字可好？隊長憨憨一笑說，好，真好聽，你一定會有一個這樣的女兒，你女兒真有福氣。有時候，人的緣分就是這么奇怪。多少人在你生命里嘈雜，你卻記住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無關風月，無關利益，關乎的只是特定歲月里的特殊心情，對未知的些許忐忑和期望，那些只有月亮、路燈、身影和蟋蟀陪伴過的心情，印在失眠的長夜里，揮之不去。而白天你感受不到的生活另一面，也在月光下明白而清晰地展現出來。

孩子出生后，夜晚照顧她，個中辛苦自不必說，母愛本能會讓你警醒孩子的每一次翻身，慢慢的我有了神經衰弱的勢頭。緊接著，30年來任性揮霍身體本錢的各種惡果開始顯現，頸肩腰背各種不適雪上加霜，再加上人近中年俗事纏身，白天的時間傾囊掏給工作孩子朋友家人，屬于自己的時間少之又少，夜晚的安靜獨處珍貴得像黃金，夜色深沉竟不舍得入眠。本以為入眠時間越來越晚，各種緣由疊加，失眠會越來越重，但誰料想幾年下來，心情愈加平和，睡眠質量也在慢慢好轉，而失眠時的收獲亦在慢慢增加。

失眠的時候，放飛自己的思緒，寫一篇隨性的文字，看一部感人的電影，試著學學枯燥的理論，溫習優美的詩詞，凝視孩子睡夢中的小臉，抬頭看看明月高懸，甚至喝一杯小酒，研究研究廚藝，打掃打掃衛生，都能換來身心安定平和滿足。而那些在黑夜中通過與書卷的對話、與自我的對話而修煉悟出的學識和道理，正因為印上了如月光般安靜的印鑒，反倒在頭腦中愈加清晰，對某些固有生活秩序和信念帶來撞擊和挑戰也愈加強烈，從而引起自我反省，承認自身環境的禁錮和認知的不足，不知不覺中修正了對生活的多重理解，修正著某些自以為是的信念和觀念，如此一來，生活和心境竟然比以前更為開闊。

瞧！失眠又有何妨，黑眼圈又有何妨，失眠拿走你幾夜睡夢，換你心底明凈心靈成長，這何嘗不是別樣的恩賜。生活就是這樣，不管他帶給你什么，都要張開雙臂接受他。給你汪洋大海你就縱情恣肆，給你一汪水塘你就愜意悠游，給你坦蕩路途你就策馬揚鞭，給你崎嶇不平你就欣賞風景。給你一夜安眠你就鼾聲四起，給你失眠時光你就安靜獨享。沒有什么大不了，千萬不要和自己過不去。自古以來，有多少人在失眠中成就了自己：詩經里的輾轉反側千古流傳，元稹的“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感人至深，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杜牧的“小樓一夜聽風雨，明朝深巷賣杏花”情景交融，張繼因為科舉失意長夜難眠，才有了姑蘇城外夜半鐘聲的綿綿回響。世世代代的失眠者，在深夜里接受生活的歷練和詩意的升華，他們的生命，在月光下鍍了光輝，這是多么神奇的失眠啊！也是奇怪，你越是和失眠和解，越是不為難自己的身體和精神，越是氣息順暢，困意襲來后迅速入夢，無遮無攔，一夜香甜，醒來光芒萬丈。

前幾天給女兒講一個睡前故事《你好，夜精靈》，是美國童話作家和插畫家莫迪凱·葛斯坦的作品。講述了一個探索夜世界的故事。小主人公被他的貓咪喚醒，他們在萬籟俱寂的時候來到庭院中。夜色下的庭院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蘸著露水的草地濕漉漉的，到處都是黑黑的影子，小鹿、豪豬、知更鳥，還有貓頭鷹開始竊竊私語……它們在急切地等著一個神秘精靈的到來！每個動物都在等待都在呼喚，他要來了！他要來了！所有的小動物們都昂著頭在看，他們在看什么呢。是夜精靈的降臨嗎？大家都突然安靜下來！聚精會神的，等待大事發生。天空逐漸明亮起來，所有的小動物們都飛奔著離開了，影子也不見了，他們這是怎么了？一縷大大的紅紅的太陽出來了，小鳥在天空中愉快地飛翔，大樹、玫瑰花、向日葵都露出了原貌，新的一天開始，美好的一天開始了。

這真是一個很棒的故事，不懼怕黑夜，走入黑夜，去看到，觸摸到，感受到黑夜這個陌生的世界，親身體驗從黑暗迎來光明的時刻，安靜地看著新一天太陽的升起，享受日出的歡喜，迎接美好的明天！用這個故事作為失眠的注腳，真的再合適不過了。

責任編輯 周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