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
平洲玉器街上停滿了各地趕來的老板,連交通都堵了
2017年2月18日,出租車司機宋祁被堵在了平洲玉器街。
這條隸屬于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桂城街道的特色老街,擠滿了“粵H”(廣東省肇慶市)和“粵V”(廣東省揭陽市)牌照的轎車。
這一天,恰逢平洲首場公盤。
“這些老板都是奔著石頭來的。”長年在此拉活的宋祁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樣的大場面差不多每年有20多次,因此他早已見怪不怪。
他口中的“石頭”即翡翠。
作為國內最大的緬甸翡翠毛料集散基地,平洲大大小小的翡翠標場有9個,標場每年定期舉辦2~3次公盤。平洲翡翠公盤蜚聲中外,特別是歷年的首場公盤開標,被業內稱為判斷市場行情的“風向標”。
被稱為“瘋狂的石頭”的翡翠,曾創造每年平均升值30%~50%的紀錄。但2013年后,翡翠行情急轉直下,甚至出現價格腰斬。而2016年底,翡翠原石、成品件再次雙雙上漲,似有回暖之意。
2017年,石頭會再度瘋狂嗎?
瘋漲
翡翠價格瘋漲始于2005年。史書珠寶創始人史書鵬對此再清楚不過。正是在那一年,她的命運與翡翠交織在了一起。
史書鵬癡迷翡翠多年,一直在觀察和研究翡翠行情。2005年,史書鵬認為時機到了,便從一家汽車公關公司辭職,跨界投身翡翠行業。那一年,起步較晚的中國珠寶首飾市場,已經憑借1400億元的銷售總額領跑全球。
同屬奢侈品的鉆石,在國際上有統一的4C標準,其價格已較為透明,每年大概有10%的上漲空間。
而入行不久的史書鵬卻曾親眼目睹一塊標價1萬元的翡翠翻了30倍,“瘋狂的石頭”令她備感震驚,“翡翠行情好,價格一路瘋漲,高檔翡翠甚至升值1000%。”而商家至少加價50%,也已成為翡翠行業公開的秘密。
在大多數業內人士看來,翡翠瘋漲的根本原因在于國內經濟的高速發展和原料價格的不穩定。
中國有句俗話,“亂世黃金盛世玉”。廣東省雕刻藝術研究會秘書長陳滿標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經濟發展讓百姓的生活品質大大提升,這催生了大家收藏、投資和消費奢侈品的熱情。”
實際上,在同一時段內,文玩字畫和紅木家具行情也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上漲。
作為最大的翡翠消費市場,中國95%的原石需要從緬甸進口,其價格波動也會直接影響國內翡翠行情。
“緬甸方面為了從翡翠交易中掘取利益,不斷收縮原石出口,在公盤上抬高交易價格。”陳滿標告訴本刊記者,“供應量的減少促成了投資者的緊迫感,導致翡翠原石價格不斷被炒高。”
游資
平洲翡翠公盤因交易量大、翡翠原石價格高而蜚聲中外。曾有業內人士透露,其每年采購加工的翡翠原石多達5000噸,銷售額超過20億元。
玉雕大師、“右一軒”工作室的陳義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一塊在2010年初以40萬元成交的毛料,在2012年經數次轉手后中標價漲至200萬元,“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在平洲翡翠公盤,只有交納會費才能以協會會員身份參與毛料買賣,而伴隨著翡翠價格瘋漲,平洲珠寶玉器協會會員迅速突破了4萬人。
在陳義看來,會員中不乏投機的人,“翡翠市場比較特殊,下游的成品件交易需要時間和契機,上游原石交易所需時間較短。”
2010年左右,游資最先進入原石市場。
“實體經濟利潤低、資金回籠慢,導致大量從地產、礦山等脫離出來的游資涌進翡翠珠寶市場。”陳滿標告訴本刊記者,“一批投資客掌握了大量的原石資源后進行過度炒作,造成玉器市場特別是毛料市場價格虛高的不正常現象。”
為了炒高原石價格,投資客的手法堪稱“絕妙”:同一塊石頭、同一撥人,左手倒右手,須臾間石頭價格翻倍。
“許多人合伙炒石頭。”陳義曾見到,“有人曾以800萬元的資金去競標底價100萬元的原石,就這樣一下子炒高了翡翠行情。”
更有甚者,玩起了金融的“杠桿游戲”。
許多商戶、投資客以翡翠原石、成品件向銀行或金融機構抵押借貸,然后加大原石購買力度。因翡翠行情一路向好,原石或成品件倒手就可以賺錢,這也給貸款方傳遞出了強有力的信心——一時間,以小博大的“杠桿游戲”成為行業通行的慣例。
一位不愿具名的珠海珠寶商向本刊記者透露,他的許多客戶和朋友都曾參與這場“杠桿游戲”,“在云南,有些激進的商業銀行石頭抵押放貸超過了10億元,盡管利息高達一分三。”
一位平洲玉器街的業內人士表示,游資在全國“流竄”的情況基本類似。在他看來,這也是造成翡翠價格瘋漲、虛高的主要原因。
泡沫
從百度搜索指數來看,翡翠行情的分水嶺在2012年底:2012年12月~2013年1月,關于翡翠的搜索指數達到峰值,隨后開始持續走低。
2013年,翡翠行業開始出現泡沫的影子——投資客雖未減少,但“接盤俠”少了,一些翡翠開始變得不那么搶手。
玉器街的翡翠商起初不以為然。中國玉器市場發展曾經歷兩次低谷:一次是2003年,一次是2008年。“但這兩次低谷僅持續了幾個月,行情就好起來了。”凱亨標場主、廣東省珠寶玉石首飾行業協會會長何炬登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翡翠玉器商真正感受到泡沫已是2015年。
原來炒得最熱的玻璃種,價格跌了一半,更多翡翠的價格跌了三成。在市場上,同樣一對報價30萬元的冰種翡翠手鐲,在不同時段的遭遇大相徑庭:在2012年是搶手貨,在2015年卻鮮有人問津。
陳義告訴本刊記者,毛料市場泡沫更明顯。
2016年,他的工作室以30萬元的價格收到了一塊2012年標價100萬元的翡翠毛料,給出這個不算低的價錢還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
翡翠價格緣何一落千丈?
在永昌珠寶總經理黎升強看來,游資離場是個重要因素。
“行業里都知道,翡翠價格已經虛高,在賺得盆盈缽滿之后,游資肯定要撤離了。誰還肯接盤呢?”黎升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黎升強早在2013年左右就開始警惕市場價格波動。他判斷,游資撤離后行情走低,勢必會導致價格戰。
按照市場規律,翡翠行情走低,價格戰就會成為加速資金回籠的利器之一。
“為了回籠資金,商家開始采取低價戰略處理積壓翡翠件,在惡性循環下,價格肯定會一落千丈。”黎升強坦言。
而陳滿標把價格下跌歸咎于“中間商造成的偽需求”。
“翡翠行業在急速膨脹,但貨真的到消費者手里了嗎?”在陳滿標看來,行業里的大多數人都知道這個答案,只是沒人愿意戳破這個泡沫而已。
“一個人因為翡翠賺錢了,會帶動兩個人入行。如此幾何級倍增后,市場就會虛假繁榮。”他說,“貌似很搶手的貨實際都積壓在中間商市場——一個檔口至少倉儲幾百件貨,僅平洲4萬家會員就至少有400萬件貨了。”
焦慮
2017年2月18日,平洲首場公盤如期而至。占地11畝的凱亨標場一下子涌入了4000多人,每塊石頭都圍滿了人。
“標場變得像個沙丁魚罐頭。”此景一下子讓莆田人鄭文海想到了2012年開標時的盛況:彼時的標場人頭攢動,成交金額動輒數億元,人人爭搶翡翠,價格一度達到歷史峰值。
但在何炬登看來,標場里人的多寡并不反映市場行情,大多數人都在觀望。
實際上,這種觀望最早發軔于2015年下半年。那時,玉器大樓里開始出現賣家比買家多的“反轉”。大家都十分焦慮,并迫切想知道一個問題:消費者都去哪兒了?
平洲匯玉廣場相關負責人楊蕓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平洲玉器街批發為主的銷售模式決定了平洲玉器街被動的命運,北京、云南作為全國最大的玉器終端消費市場,其行情直接扼住了玉器街的脖子。”
“只要下游暢通,上游來的貨自然可以貴買貴賣、便宜買便宜賣;但如果下游市場不景氣,上游的貨一定都不好出。”她說。
據不完全統計,國內玉器消費總量的80%在北京。北京的潘家園舊貨市場曾是古玩玉器店集聚之地,有超過70家店鋪,如今只剩下寥寥幾家。
“以前一年可以輕松賣一百萬元的貨,現在只能賣十萬元了。”潘家園一經營翡翠的老板告訴本刊記者,“尤其是高端市場,受政策影響太大。高端禮品市場一萎縮,三分之一的店就倒閉了。”
云南一直是翡翠的重要消費市場。2007年,云南翡翠珠寶店僅6000家,4年后激增至2.1萬家。
但2012年后形勢急轉直下。
在昆明東南亞珠寶中心經營珠寶店的胡志剛告訴本刊記者,“行情好的時候,每天至少有20多人進店、8萬~10萬元銷售額。后來,兩三天不開張的情況經常有。”
中國經濟增速放緩后,加之反腐力度加大、新旅游法打擊強制消費等,中國的翡翠市場開始疲軟。下游消費市場的“失守”就像多米諾骨牌,引發了全產業鏈的震蕩,從分銷上溯到生產、最終到原石,無一避免地出現了問題。
回暖?
行業洗牌已經開始。
平洲玉器街中已經有很多店鋪退租轉讓,而北京、云南一些臨街的檔口、玉器商鋪開始改做餐飲、服裝等生意。同樣的狀況也出現在全國各大玉器市場中,尤其是那些剛剛進入翡翠行業不久的店鋪。
史書鵬認為,翡翠市場未來很大概率會繼續低迷,“中國的翡翠經歷了5年瘋狂的暴發,接下來可能要用10年的時間來消化、調整。”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這次陣痛,讓市場優勝劣汰。”她告訴本刊記者,“行業淘汰的是那些跟風的人,他們入行的時間不長,對玉石的品種、做工研究不深入,往往抱著撈一票的想法殺入玉石行業。”
黎升強的看法則較為樂觀。“翡翠市場一直遵循著復蘇、振興、回落又上升的螺旋式發展過程,從長遠看翡翠一定呈升值趨勢。”他認為,世界上的財富是不斷增加的,人們總是追逐高品質的生活和有價值的東西,好的、稀缺的東西永遠是好的,根本不存在行情不好的情況。
何炬登看起來信心滿滿。“首場開標過后,大批的會員開始續交會員費了。”他對本刊記者說,“現在平洲玉器街上擠滿了各地趕來的老板,甚至連交通都堵了,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