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北京,中關村二小,一所名校。
2016年11月24日,一個化名昆昆的老實男孩,10歲,四年級學生,走到了廁所里。隨后,班上的兩個男生,也走了進去。他們的化名分別為強強、軍軍。
強強較胖,身高和體重都遠超昆昆。據昆昆的家長指控而強強也承認,強強已經欺負了昆昆一年多,包括叫侮辱性外號、嘲笑家庭經濟狀況、推搡踢撞等。當然,強強同學上課時還干擾別的同學聽課。軍軍呢?相關人員沒有描述出他以往有何光輝事跡,他扮演的角色是強強的小伙伴。
強強堵住昆昆就廁隔間的門,對昆昆大喊“XX我要打開門看你的屁股!”昆昆很害怕這個一直找自己麻煩而讓自己有了心理陰影的人,他只想趕快尿完跑出去。就在此時,軍軍扮演了主角,玩出了一個很有“創意”的動作,從隔間里抓起一個裝得有擦過屎的紙,還有尿的垃圾筐扔下,準確地砸在昆昆頭上。
在昆昆的應聲哭喊中,強強和軍軍哈哈哈一陣嘲笑跑開了。全程不到一分鐘。

當衛生間里只剩下昆昆一下人,羞辱、恐懼淹沒了他。他大聲哭了出來,并用冷水使勁地沖洗自己。
這就是近期引爆社會關注的“中關村二小校園欺凌事件”的發生過程。
社會痛點
事情發生后,昆昆的媽媽帶他去了醫院。診斷是“急性應激反應”。一般人搞不懂這是個什么術語,又是什么意思。事實上專家們也沒有說清楚。但翻譯一下大概是:一個人受到突如其來的傷害刺激后,心理陷入恐懼并出現一些精神上、心理上的障礙。
于是,他媽媽便打電話給班主任,要求強強、軍軍的家長到學校解決問題。
但奇怪的一幕幕出現了。
強強和軍軍承認了他們所做的事情。其中,強強還保持著他一貫的作風,覺得這個事很好玩,嘲笑著解釋“翔”是“屎”的意思。但他的家長則“一副不好惹的樣子”,說這件事跟強強沒關系。至于軍軍的家長,則只是“憤憤不平地口頭道歉”。老師呢?則定性為只是開了一個“過分的玩笑”。
在他們眼中,這顯然不是個什么事。
于是很多我們熟悉的現象出現:家長繼續找學校,學校以“官僚態度”粗暴對待;家長“網絡上訪”,寫長文(這篇文章文筆不錯)表示“每對母子都是生死之交,我要陪他向校園霸凌說NO!”,觸發社會痛點,引爆微信朋友圈刷屏和評論;媒體報道,政府表態,學校態度改變,心理團隊進駐……
到這里,新聞事件結束了,但很多東西,剛剛開始,需要揭開。
要強強、軍軍的家長,包括學校的老師體驗到昆昆的痛苦,想象一下他遭受的校園欺凌會產生何種心理后果,而強強、軍軍的這種行為從后果上來說有多可惡,對一個小孩子的傷害有多大,這是很難的,它需要一個人健全的心理、人格狀態。這種喪失體驗他人痛苦的心理、人格能力的現實,正是校園欺凌土壤的一部分。
可是我相信,在中國社會,無論是60后、70后、80后,還是90后,乃至現在的00后,凡是多多少少遭受過校園欺凌的,一定知道這種傷害的心理后果有多嚴重。它不僅會影響到一個人正常的心理成長,固化成嚴重的心理問題,還會讓懦弱、恐懼等腐蝕一個人的幸福和人生選擇,也許一生都走不出它帶來的陰影。
我在這些年所幫助過的一些人,無論是自卑、恐懼還是別的問題,多數都有在讀小學、中學時被同學欺負的經歷。他們都是校園欺凌的受害者,而且傷害已經滲入到心理結構深處,帶著它走到了現在,形成影響到生活、工作的心理后遺癥。而哪怕僅僅從近年的“新聞”上看,校園欺凌,甚至赤裸裸的校園暴力,也是一個時常出現的高頻度現象“。中關村二小校園欺凌事件”,不過是作為一個點,引爆了無數人一直潛藏在內心的痛苦而已。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馬云當年同樣也遭受過校園欺凌。寫這篇文章,我正是想通過他的例子,揭示清楚校園欺凌對一個人一生的傷害到底有多大,通過什么心理機制進行的,而我們在當時怎樣,決定了我們一生會變成什么樣的人。
我想說,這也是對一個人的人生的破解。
變蠢與變壞
關于馬云在小時候的經歷,一個獲得他確認的說法是:喜歡打架,但從不欺負人。
他打架,是因為別人欺負他,或是他的朋友時,他沒有選擇忍讓,在屈辱和恐懼中度過,而是站了出來,捍衛基本的正義。
一個經典的例子是這樣:在課堂上,有個同學看著馬云,馬云抬頭后,同學立刻做了一個鬼臉進行挑釁。緊接著,全班同學都把目光盯向了馬云,有一些還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馬云立刻敏感地認為,這肯定又是在鄙視他,說他爺爺的壞話(他爺爺那時是“黑五類”,馬云是“黑五類子女”,在鄙視鏈上處于低端,經常遭到別人的鄙視)。于是,怒火涌上,他抓起一本書就朝同學扔過去。
同學更猛,整個書包回擲過來,馬云的額頭被書包里的鐵文具盒擊中。
在分析馬云的性格時,我發現了一個玄機:如果馬云當時面對校園欺凌時只是在瑟瑟發抖,然后被恐懼吞沒,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阿里巴巴了,他大概只會是一個做事畏畏縮縮,沒有魄力的男人。即使他沒有變成網絡上的那種“老年版”,估計很多人也不會愿意叫他“爸爸”。
要揭示清楚這一點,我們需要先熟悉一下心理分析的一些基本原理。很簡單。
我把人的存在,從功能上概括為一個公式:人的存在=頭腦+心理+人格+身體。
這四巨頭都是功能概念,不是實體概念。尤其是人格,它可沒有實體?!肮δ堋钡囊馑际牵河脕砀陕锏?。
頭腦用來干兩件大事:對世界(也包括自己)進行認知;保護心理結構,相當于一道防線。一個人頭腦的理性能力不強,不能防御和化解各種傷害信息,心理肯定遭罪。
心理干三件大事:讓我們有一個自我—無論是真自我,還是發展出來的假自我;去感受或產生各種情感情緒;去體驗、洞察和直覺,這屬于認知。心理分析講究“以心觀心”,指的一是可以發揮心理的認知功能,二是可以體驗、理解他人心理上發生了什么,去和他人共情。
人格呢?第一個功能,是把我們的存在給擔起來,對我們的存在負責,比如讓自己不要墮落,不要出賣自我,不要踐踏人性之類。從哲學上說,人是從動物出發向神進軍的,需要超越自我向前走,而不是退化回去,所以有一種“存在的規定性”要人這樣這樣,不要那樣那樣?!按嬖诘囊幎ㄐ浴币埠芎美斫猓瑹o非是規定了人要去具備理性、人性,盡量趨近神性。而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有一種功能來支撐。它就是人格。所以人格的第一種功能,發源于人的存在,就是對人的存在的擔當。
美國存在主義神學家蒂利希說過一句經典名言,人要有“存在的勇氣”,指的就是人要發揮人格的功能,擔起自己的存在所遇到的困境。
任正非44歲時被單位開除,離婚,并且還被騙了200萬。看上去,屬于“昨天所有的榮譽,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又走進風雨”的類型了。但27年后,他所創立的公司成了中國最好的高科技民營企業,其年收入是阿里巴巴、騰訊、百度總和的兩倍還多。是什么支撐任正非在那種極為艱難的處境中走出來?是人格。
人格的第二個功能就是大家所熟悉的了。我們常說“我以人格擔保!”、“你不要懷疑我的人格”,指的就是當我們擔起自己的存在后,我們對它的道德評價;或者我們對他人和社會進行擔當,在擔當中我們的言行所得到的道德評價—比如一個見義勇為的人,是一個人格高尚的人。
另一巨頭身體的功能呢?大概有三個:維持生命;行動;認知(人的身體器官也是有認知功能的,比如五官,只不過在現代社會已經退化了)。
這四巨頭中,只要有一樣出問題,或它們之間不協調配合,一個人就必然出問題—或者是智力缺陷,或者是心理問題,或者是人格缺陷,或者是身體缺陷??傊疅o法保持存在的健全。
在“中關村二小校園欺凌事件”中,強強的家長認為不過是一個玩笑,是孩子淘氣,而軍軍的家長則認為一句對不起不就完了嗎?老師呢,同樣也認為不過是一個玩笑,沒有邊界很正常。反正這件事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除了想逃避責任,從而要輕描淡寫之外,我想說,家長和老師是真的認知不到強強、軍軍的言行對昆昆心理的傷害力的。在這里,他們的頭腦表現出了一種讓人遺憾的“無知”。
而這種“無知”不是因為智商問題(知道一下自己行為會導致的后果,以及別人的痛苦并不需要多少智商),恰恰是因為心理、人格上的問題所導致。
在很多情況下,尤其是在涉及人的情感、心理的時候,我們頭腦的認知不能單獨完成,它沒這個本事,需要健全的心理、人格的配合。如果心理失去正常的感知、體驗人類情感的能力,那么,頭腦就認知不到他人在心理上發生了什么,而心理也阻止頭腦這樣去做;如果人格萎縮,或者低劣化,一個人對自己和他人就不可能有擔當,也會給心理、頭腦發布一個命令,讓它們去逃避面對真相,扼殺頭腦、心理正常的認知、體驗能力。
有時候我們看一個人頭腦上很蠢,其實一個人變蠢,是從心理、人格變壞開始的。反過來,變壞也從變蠢開始。
社會有很多機制,一直在培養一些人格上推卸對自我和他人的擔當,心理上逃避去面對真實自我的人。他們聽不到壓抑、扼殺自我時內心痛苦的聲音,自然,對他人心理上的痛苦也呈現出一種麻木,甚至,還要以“和諧”、“寬容”的名義,去合理化對他人的傷害。精神分析學家阿爾諾·格魯恩對此一語揭破:“我們失去了同情心,其原因是我們失去了同我們自己內心痛苦的聯系?!?/p>
馬云和四種選擇
讓我們回到馬云當初遭受校園欺凌時的情境。
10歲的昆昆,自我仍在成長中,比較弱小。正因為比較弱小,所以這個自我在遭受校園欺凌時最缺乏抵抗力。也正因為這個自我仍在成長中,所以,所遭受的傷害,如果不能及時排出它的毒素,就會滲到內心深處,像噩夢一樣伴隨著一個人,形成心理問題,甚至影響一生。
你認為只是“淘氣”、“開玩笑”、一句“對不起”就打發的行為,別人可能要用一生的痛苦來承受!
那個時候的馬云呢?
我們知道他是以自己的存在,即頭腦、心理、人格、身體出現在那些鄙視、欺凌他的同學面前的?!白晕摇敝饕嬖谟谛睦斫Y構里。但除了心理結構的那些內容,頭腦、人格、身體,都可以被心理體驗為“自我”,納入心理結構。這個自我,所面對的那些鄙視、欺凌自己的人,就是面對一個“世界”—準確地說這些人是馬云的自我所面對的世界的一部分。
“自我-世界”是我從哲學那兒拿來并進行闡述的心理分析的一個分析框架。
好,馬云被鄙視、挑釁了。這種傷害性的信息,針對的是馬云的心理,在別的情況下是身體、心理。昆昆同學被針對的,正是身體和心理。
一個人除非心理修煉得很強大,以致于被傷害時,就像一顆石頭投到了湖面,激起一點水花,但很快就會波瀾不驚,否則沒有“自保能力”??上覀兒芏嗳藘刃亩紱]那么強大。所以,在只有心理一個人自保的情況下,它要么受虐式地認同傷害,要么只能玩“壓抑”、“否認”這樣的心理保護,即把傷害壓抑到心理結構深處,自己還騙自己,以為沒有傷到。
所以,面對他人的欺凌,心理根本不能單打獨斗,頭腦、人格、身體,不能在一邊袖手旁觀,而是應該跳出來幫忙。身體呢?人格、心理、頭腦同樣應該幫忙。
這個時候,有幾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對手很強大,頭腦、心理、人格、身體一看就軟了。但心理上沒有認同傷害,沒有扼殺自我。
這種情況有點類似于當年日本侵略中國時,很多人選擇了當“良民”。他們共有的一個心理特征是:恐懼、懦弱。
這個當然和抗戰時選擇當“良民”不同。我們確實是太弱小了,在那樣的年紀無法自我保護,所以才需要學校、家長、社會的保護,需要大家正確地認知到這一點,而且要以法律的形式來保護!
第二種情況,對手很強大,頭腦、心理、人格、身體不僅軟了,而且,還認同這種傷害。為了消除恐懼,心理上表現出一種受虐傾向,最終,這種心理的受虐滲透到人格結構,使得一個人變得跟那些欺凌他的人一樣。它在別人傷害自己后,又自己下手,構成了對自己心理、人格的雙重破壞,有點類似于很多人,在抗戰時選擇了當漢奸。
偶爾也可以看到這種人:原來有一幫人欺負他,他不敢反抗,但為了消除恐懼,為了獲得“力量”,便認同這群人,并也和這群人一起混了,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然后又去欺負其他人。他們就像是韓國電影《釜山行》中被“喪尸”襲擊并變成同類的人。
如果欺凌別人的人因為年紀和社會過度“寬容”的原因而不被懲罰,不知道好歹,他們會把自己的行為和他人的痛苦合理化,并從這種變態力量感的體驗中強化自己心理、人格的畸形。最終,其生存的意義不是心理上對創造價值、對自然情感、對人際美好的體驗,而是從攻擊性、掠奪性、破壞中獲得。
第三種情況,對手很強大,但頭腦、人格站出來了。不是直接用身體反抗、反擊,而是用頭腦機智地自我保護。
它類似于抗戰時機智地把鬼子引入我英勇的八路軍伏擊圈的百姓或小八路。也類似于那些在遇到歹徒劫持時,智斗歹徒的弱小女生。
在這種情況下,心理沒有遭受到傷害(身體可能也沒有),因為頭腦、人格把它保護住了。
第四種情況,對手很強大,但頭腦、人格、身體,尤其是人格、身體站出來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心理、身體被欺凌,人格跳出來幫忙了,賦予了一個人保護自己的心理上的勇氣,以及身體上的行動,頭腦上的判斷,那么,他就敢于去反抗、反擊。
這就非常像在抗戰時,盡管中國軍隊的裝備和訓練都很差,但仍然要抗戰,打不贏也不怕,也要打,比如“狼牙山五壯士”、“八百壯士”。而馬云,在保護自己和朋友時,有時也打不過。
這種情況不會導致被恐懼、懦弱植入內心的心理后果,恰恰相反,因為敢于反抗、反擊,傷害的毒素只作為心理能量體現在憤怒等情感情緒里,不會滲到內心,隨著憤怒的體驗,毒素馬上隨著心理能量的宣泄而被排出。不僅如此,它賦予了一個人對力量的體驗感,對自我、對公平正義等價值的擔當。唯一可能的是,心理不受傷、人格得到健全,但身體可能受傷,比如馬云有時就被打得頭破血流的。
分析到這里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人格的力量是何等的重要。事實上,從心理問題的解決來說,人格上站穩是第一步,敢于擔當自我、直面自我是一切的出發點,否則沒戲。
打架是不對的。但屈辱、恐懼地向欺凌低頭或只是在壓抑,更不對??v容這種情況則是一種惡。
可以想象,如果馬云當年沒有對自我的擔當,他還能擔起什么呢?恐怕,不會有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