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各界對廣州的文化特質,議論不可謂不多。
兩種對立性的觀點很具有代表性:一種認為,廣州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獨特的地理環境催生了不可復制的社會性格,自由、開放、包容、務實4個詞語便可將廣州人容括其中;而另一種認為,廣州與中國歷史大多數時間里的政治文化中心距離遙遠,更注重物質而較少觀照心靈,基本上是一個“文化沙漠”。
后一種觀點,邏輯前提可以討論,但在結論上不值一駁。香港、上海都曾被稱為“文化沙漠”,它來自外界的情緒性貶低,或者內部對陌生環境的艷遇式憧憬,不在理性范圍之內。
至于前一種觀點,它盡管正確,但鏈條太短,其實只涉及論據層面,而未對“文化特質”做出判斷。再深入一步就可以抵達了—因為自由、開放、包容、務實這些基質,廣州在文化上具有“跳躍式進化”的特點。
一般情況下,社會創新與變革面臨的最大難題是新思想與舊觀念之間的斗爭,革新者必須經過漫長努力的積累才能漸進式地摧毀觀念對人心的統治,正如生物學說的漸進式進化一樣。而廣州由于歷史的獨特性,人們受單一思想支配的經驗很少,包袱很輕,故而形成了跳躍式進化的機能。這種獨特的“廣州氣質”,正是孕育更多創新和變革可能的文化土壤。
看到了這一特點,才能串連起這座城市文化進步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廣州文化特質的由來
自由、開放、包容、務實,基本可以概括廣州的文化基質,而這些基質的形成,總體上服從地理環境決定論。
先說自由。
胡適曾做過一次演講,題目是《中國文化里的自由傳統》,他在其中說到:“秦朝統一以后,思想一尊,因為自由受到限制,追求自由的人,處于這‘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環境中,要想自由實在困難,而依然有人在萬難中不斷追求。”
此話不假,但廣州卻并非“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南嶺橫亙于北部,導致嶺南與中原之間交流艱難,儒家自西漢以來“思想一尊”,卻對嶺南影響較弱。作為嶺南中心的廣州,因此素有“遠儒”傳統,人們不受單一思想桎梏。
開放也與地理環境息息相關。正因與內陸交通困難,人們只能將目光投向海外,形成了對外貿易優勢。漢代,廣州是絲綢之路起點;唐代,已是世界著名商埠,與50多個國家有經濟文化往來;宋時,廣州成為中國海外貿易第一大港;到了元代,已與140多個國家有貿易關系;清朝閉關鎖國時期,廣州依然是唯一對外開放的港口;新中國建立后世界兩大陣營對立,中央仍然在1957年把第一屆“廣交會”(中國出口商品交易會)放在廣州,至今已有60年歷史。
包容則是開放的邏輯產物,可從內外兩個維度打量。內部維度是北人南遷,秦始皇遣50萬人征伐嶺南,作為副將的趙佗和主將任囂進入廣州,漢人與土著的百越民族開始了交融歷史。秦亡之后趙佗割據嶺南,自稱南越王,努力穩定族群關系。此后客家人歷次南遷,以及貶官、罪囚南來,形成嶺南的天涯淪落人雜處之所的地位。外部維度則是對外開放,六朝時期就有外國僧侶到廣州傳教、建寺;唐朝國力強盛,廣州更成為外國使節、商旅集中登陸地點,今天光塔路一帶的“蕃坊”,居住著12萬外國商人及其家屬;宋代及以后,“萬國衣冠,絡繹不絕”。
對于這樣一個容納內部不同地域和民族百姓、外部不同國籍身份客商的城市而言,包容幾乎是唯一出路,無可選擇。學者考據認為,粵語(廣州話)就是北方古漢語與百越土著語交匯的產物。人人皆知廣州人愛花,從文化人類學角度看,花其實是語言不通的異質人群之間交流簡化、表達善意的符號。
最后,務實其實全然是商人的特質,不尚空談,注重實惠,是2000年的商貿歷史里經濟理性長期積淀影響社會文化的結果。
歷史文化名城的“跳躍式進化”
以上文化基質一起發生作用,就形成了廣州長于“跳躍式進化”的地域文化特質:作為一座具有二千多年歷史的文化名城,廣州是“海上絲綢之路”發祥地,中國民主革命策源地,全國改革開放前沿地,嶺南文化的中心地。
一個明顯的現象是,廣州歷史上出現的狀元、高官、大儒都不多,這與其自由基質里的“遠儒”傳統有關。而在封建時代接近尾聲,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出現時,革命家、革命性的思想家就風起云涌,洪秀全、洪仁玕、孫中山、康有為、梁啟超、黃遵憲、鄭觀應以及許多同盟會元老,均從這里走出。
儒家思想重農抑商,這對于人多地少的廣州而言就是一個特殊環境,于是催動了它在封建機體內的跳躍式進化,形成并堅持重商傳統。甚至敢于“本末倒置”,用商業邏輯發展農業生產,比如在明代,廣州的商品性農業就非常蓬勃。
如果單就文化發展論文化特質,粵劇和嶺南畫派的發展也是跳躍式進化的產物。
粵劇前身是廣府戲,本來并不用粵語演唱,而是使用中原音韻,從明朝萬歷年間開始,在廣東活躍數百年。清末,同盟會的陳少白偶然生成用廣府戲宣傳革命思想的念頭,組建了新的戲班。為了讓老百姓更容易聽懂,與知名廣府戲藝人一道,將演唱語言一朝改為粵語。傳統戲劇出現如此根本性變化,竟也大受歡迎,并迅速形成新的表演體系和社會基礎。
以其他劇種為參照系,粵劇急速變革竟未遭受社會阻力的現象,就顯得特別另類。在電影《霸王別姬》中,袁四爺一直逼問段小樓“霸王應該走幾步”、“七步還是五步”,極端顯示出傳統戲劇變革的舉步維艱。
再說嶺南畫派,它與粵劇、廣東音樂合稱“嶺南三秀”,其誕生本身就是跳躍式進化的產物。
第一代大師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等在廣州創立嶺南畫派之時,被稱為“折衷派”,中庸的名稱似乎與“突破”無關。事實上嶺南畫派卻是革命性的,正是響應“民主革命”時代潮流,用西方技法改造中國傳統水墨畫的結果。一經創立,就成為極具影響力的藝術風潮。
改革開放后,廣州的快速發展固然有臨近港澳的地理優勢因素,但更不可忽視的,仍然是這一以貫之的文化特質的作用。
舉幾個例子。1978年,廣州芳村區率先放開河鮮、蔬菜、塘魚價格,最初塘魚價格猛漲了四五倍,吸引外地產品流向廣州,引得意見紛紜,其他地方甚至向中央告狀。廣州沒有動搖,堅持改革,價格信號促使農民增加塘魚養殖,很快價格回跌,3年后,在全國18個大中城市中,廣州的魚最便宜。這一突破樹立了改革信心,1983年廣州全面鋪開物價改革,最終帶動了全國跟進。廣州不在經濟特區之列,1984年率先成立開發區管理委員會,開發區政策相當于特區,成為全國開發區的先行者。
而當社會前行至互聯網普及,這一無垠的平臺成為創新創業新天地的時代,人們同樣感受到了廣州這一文化特質的強韌存在,感受到它持續地為每一個群體賦能。對于新生事物,廣州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好感,相信不經意的一刻它就可能迎來蝶變。中國人已經須臾不能離開的微信,就在這里誕生、壯大,并擁抱世界;而當Uber進入中國之后,它驚喜地發現廣州迅速成為了它的全球訂單量第一的城市。
文化創新和引領能力
所謂文化,最重要的是活在人心、流動于人的血液中的信念傳承,跳躍式進化正是廣州最古老、最本質卻又最具生命力的部分。
在此特質作用下,廣州在上世紀90年代誕生了全國第一家報業集團—廣州日報報業集團,也產生了制度性監督的“廣州現象”。
進入21世紀,電子閱讀逐漸擠占傳統紙質出版物的份額,加之網絡郵購漸成習慣,過去重要的文化傳播載體—實體書店面臨生存危機。2011年,一家名為“方所”的綜合性公共文化空間在廣州誕生,在傳統書店因為成本原因紛紛撤離繁華地段的時候,方所卻選擇了廣州最繁華的位置之一—太古匯,高調開張。
幾年時間里,方所開到了成都、重慶、青島,每到一地,這一集書店、美學生活、咖啡、展覽空間與服飾時尚于一體但把最多的空間配置給圖書的知識空間,都成為城市的人文地標,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方所創始人毛繼鴻說,在行業頹勢下突圍而出,方所成了一個例外,過去一年,方所廣州店吸引了200多萬人次客流,全國4家店一共吸引700多萬人次。
毛繼鴻在時代寒流中看到,“溫暖是任何時代都需要的”,為此大膽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化共享形態。
過去數年間,中國音樂金鐘獎、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廣州國際藝術博覽會,中國國際漫畫節等一批文化盛會相繼落戶廣州,向人們展示著這座城市的文化創新和引領能力。
2014年,《今日美國》與英國《每日電訊報》分別將廣州大劇院選入“世界十佳歌劇院”和世界“十二座最壯觀的劇院”。獲此殊榮,廣州大劇院名至實歸。自2000年創立伊始,中國對外文化集團就提出,要把廣州大劇院打造成為與國家大劇院、上海大劇院鼎足而立的國家級大劇院。現在這一“小目標”早已實現,廣州大劇院把目光放在了更大的未來。
在更宏觀的層面上,2016年初國務院將廣州定位為“國家重要中心城市”,而廣州自身也確定了建設“樞紐型網絡城市”的戰略。這要求廣州除了繼續提升經濟、政治的輻射力之外,文化影響力也要同步跟進,相當于在“內功”上對廣州提出了新的考驗。
文化產業的勃興
跳躍式進化在繼續,這一次是要在更大的視域下,以廣州為中心編織一張文化軟實力的網絡。如果說已經有一甲子歷史的廣交會是廣州2000年商貿歷史積淀在現代的集成,那么如今正在構筑的全球視野下的文化軟實力體系,則是其在當代水到渠成的進化體。
其他城市難以企及的貿易集散經驗,被廣州創造性地運用到文化領域,從而培育出一個“文化藝術廣交會”集群。僅在2016年12月,廣州就舉辦了第六屆中國國際版權博覽會、第21屆廣州國際藝術博覽會、第二屆廣州國際文物博物館版權交易博覽會、2016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在此之前,2016中國(廣州)國際演藝交易會暨廣州國際戲劇論壇、2016世界戲劇日亞洲傳統戲劇論壇剛剛落下帷幕。
毛繼鴻認為,廣州將來不會滿足于成為一個文化藝術的世界性交易市場,它將沿著形而上的方向,向更具魅力的文化高度漫溯。
當代社會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共同體,不存在單一和純粹的經濟問題、政治問題、社會問題和文化問題,很多地方的很多問題之所以看上去無解,并不是理論失靈的結果,而是變革行動和文化基因之間發生了致命的斷裂。“廣州氣質”的獨特之處正在于,彌補了這一斷裂,讓這座城市發生的任何重大變革都能獲得一種深厚的支撐。
縱覽廣州2000余年的城市發展史可以發現,擅長于而且執著于從商業、貿易、市場的邏輯上去改造經濟、社會、文化生活,是跳躍式進化一以貫之的作用機制。人們所習慣的這一思考維度,給文明發展注入了最為簡潔的秩序,有著一種物理學公式般的美感。
這種“最為簡潔的秩序”幫助這座城市積累社會資源,促進生活的雍容,深化人際的溫情,加快知識的內化,推動變革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