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蓉
(安徽醫科大學 第一臨床醫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32)
馬克思經驗概念的現代意蘊
——基于哲學史的考察
王玉蓉
(安徽醫科大學 第一臨床醫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32)
自柏拉圖以降,西方哲學提出了形形色色的經驗概念。在現代哲學中,經驗被看作是與身體性體驗相區分的對于存在的把握方式。馬克思將經驗與人類的現實生活鏈接起來,將歷史唯物主義植根于人類的生存經驗之中,勾畫出個體與人類社會發展的總體性歷史圖景。這樣的經驗概念無疑具有現代哲學的理論特質,是馬克思哲學實現革命性變革的重要表征。
經驗;馬克思哲學;存在論;理論革命
在西方哲學史上,出于對日常生活及其思維方式的反省,哲學家們形成了對“經驗”的不同理解。西方哲學家們的經驗概念經歷了從古典時期的本體論到近代的認識論,再到現當代存在論的演化歷程。馬克思在前人理解的基礎上,從人類的物質生活出發,在人類的現實生活經驗的基礎上創制了歷史唯物主義,然后用這一科學理論來考察人類的生存經驗,賦予“經驗”以深刻的現實性品格和存在論意蘊。考察馬克思的經驗概念,可以充分彰顯馬克思哲學獨具一格的批判鋒芒和現代意義。
在西方哲學史上,理性認識與感性經驗的關系問題是哲學家討論的重點。早在古希臘時代,柏拉圖就力圖尋找變動無常的感性事物背后獨立存在的理念,從而為一切事物尋找本質。在《斐多篇》中,他從現象世界的具體事物之間的相互關系中引申出它們的相似性,然后從相似性上升到抽象的一般性。這就是所謂的理念。他說:“盡管我們說的相等的磚頭、相等的石頭或其他相等的東西與這個相等是不一樣的,但我們不就是因為看到了這些事物的相等才得到相等這個觀念的嗎?”不僅如此,具體事物以理念為追求目標,又不能完全契合理念。“一切可感的相等都在追求絕對的相等,但是缺乏相等。”*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1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5、76頁。具體事物是非永久的、多樣的,可以用感官察覺到的;而理念是永久的、單一的,只能靠思維去把握。在《理想國》中,柏拉圖進一步闡明了具體事物與抽象理念這一區分的認識論意義。他指出,理念是先驗的,而具體事物是派生的;理念是知識的對象,具體事物是意見的對象;具體事物不過是對同名理念的模仿,現象世界也只是對理念世界的模仿。總之,在柏拉圖看來,理念是事物的本質,也是事物的原型。一切從感性經驗中概括得到的知識是不具備普遍必然性的,由理念表示的知識存在于不同于現象世界的世界里,才是最精確的知識。哲學以及整個人類認識的目的就是追求和把握這個超越感性世界的理性世界。
在巴門尼德之后,柏拉圖深入闡述了與感性世界相對的理念世界,真正開創了西方哲學史上的理性主義傳統。感性世界與理念世界之間的對立,向西方哲學家們提出了如何認識世界的問題、如何驗證關于理念的知識等問題。在漫長的中世紀,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和解答被基督教神學所壟斷,基督教信仰以獨斷的方式主導著幾乎所有知識領域的知識探索。文藝復興時期,自然科學逐漸擺脫基督教神學的束縛而獲得獨立發展,人們開始探索外部世界的秘密,認識論問題因而逐漸成為哲學家討論的焦點。
在反對經院哲學的斗爭中,英國學者羅吉爾·培根較早地闡述了經驗概念。他詳細論述了經驗概念的實質、作用、來源和類型。他認為,經驗就其實質而言是“與那種感官知覺相聯系的知識”,它在人類認識活動中居于重要地位,因為“沒有經驗,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充分被認識”*《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87、352、450頁。;感覺經驗是知識的源泉,只有經過經驗的驗證,由理性得到的結論才能成為可靠的實證知識。羅吉爾·培根顯然是把經驗與感官知覺緊密聯系在一起,因而他的經驗論具有唯物論的特點。不過,這種經驗論仍沒有脫離神秘主義的色彩。在談到經驗的來源時,羅吉爾·培根認為,經驗是從物體放射出的某種神秘的“意象”而進入人類感官的。他還認為,經驗有兩種:一種是經由人類的外部感官而獲得的,另一種是通過內在的啟示而得來的。如果說,前一種經驗來自人們對于外部世界的考察,堅持了經驗主義反映論的傾向,那么,他所說的后一種經驗則承認心靈的靜修所獲得的感悟與體驗的可靠性,具有宗教的神秘主義色彩。因此,盡管羅吉爾·培根第一次明確地提出并闡明了經驗概念,但尚未完全擺脫基督教神學的影響。
文藝復興時期之后,另一位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繼承了羅吉爾·培根經驗論中唯物主義思想,不僅認為基于實驗的感覺經驗是知識的泉源,而且強調一切知識都來源于這種感覺經驗。不過,他主要討論的是探究自然界規律的科學知識。他說:“感覺所決定的只接觸到實驗,而實驗所決定的則接觸到自然和事物本身。”②《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87、352、450頁。他既反對僅限于收集材料的經驗主義者,又批評了僅僅從僵化的概念出發的獨斷主義者,而是主張實現實驗與理性密切結合的歸納方法。約翰·洛克進一步較為完整地闡述了唯物主義的經驗論。他指出,“我們的全部知識都是從經驗上來的,而且歸根到底是導源于經驗的。”③《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87、352、450頁。他把經驗分為兩種類型:一種來自對客觀事物的感覺,叫做“外部經驗”;另一種源于對心靈內部的反省活動,叫做“內省經驗”。我們不難看出,洛克關于外部經驗和內省經驗的區分仍然完全擺脫唯心主義觀點的影響。18世紀法國啟蒙時期的學者分別發展了洛克思想的不同方面。伏爾泰、愛爾維修等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者,一方面堅持洛克經驗論的唯物主義立場,另一方面克服了洛克的“內省經驗”的不徹底性,從而明確提出認識是從感覺經驗開始的,而感覺是可靠的,是人們借助感官對外部世界的客觀反映。由此,在他們看來,與客觀事物相聯系的感覺經驗是一切可靠知識的唯一來源,這樣就徹底反對了天賦觀念論和不可知論。被18世紀唯物主義者極力批駁的唯心主義經驗論者如貝克萊和休謨,雖然都承認認識肇始于感覺經驗,但是又都否認感覺客體的存在,否認感覺經驗是對客觀世界的真實反映。
貝克萊的主觀唯心論和休謨不可知論對經驗論提出的挑戰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經驗論的不足。經驗論強調感覺是知識的唯一來源,理性也依賴于感覺經驗。但是,他們夸大了感覺經驗在認識中的作用,沒有進一步回答個別的感覺經驗如何上升為一般的、普遍的知識的問題,甚至否定感覺經驗的客觀內容和普遍形式,把理性認識機械地理解為基于經驗的感性認識的加減。感覺經驗的個別性、唯一性和絕對性,在貝克萊和休謨哲學中發展到極端,就演變為主觀唯心論和不可知論。
在唯理論與經驗論分歧的基礎上,康德通過區分現象世界與物自體,強調知識的先天形式與感性內容來論證知識的確定性。一方面,他指出,“一切知識雖以經驗始,但并不因之即以為一切知識皆自經驗發生。”*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藍公武譯,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第27頁。也就是說,人類所有的知識既始于經驗,又不是局限于經驗。他認為,在認識之外存在某種獨立的東西,它刺激我們的感官便產生了感覺和經驗。另一方面,在康德看來,如果不經過整理和綜合,感覺經驗就只能是片面的、零散的、雜亂的,它只有上升為必然的、普遍的知識才有意義。康德發現,人類生來具有一些概念、范疇,這些先天的范疇、概念能夠幫助我們整理、綜合那些支離破碎的感覺經驗,從而使它們上升為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的知識。由此,康德為人類的感性經驗與理性知識找到了有效的連接方式,即主體所具有的先驗認識能力。正是憑借這一能力,各種感性經驗材料和事實才上升為普遍有效的理性知識。但是,康德同時認為,在現象世界之外有一個本質的世界,即所謂的“物自體”世界,它不與現象世界發生聯系,也不能憑借人類的理性加以認識和把握。黑格爾以邏輯學為中心構建了自己宏大的哲學體系。他認為,事物的本質不是自明的,而是在被思維所把握時才能彰顯出來,也就是說,只有思維才能揭示、規定事物的本質。不僅如此,規定事物本質的思維不是一成不變的,它經歷了從主觀意識到客觀精神的發展階段,主觀意識只有上升到客觀精神,才能完整把握事物的本質。絕對精神通過不斷地外化與自我否定,最終回復到自身。這種思想的內在性同樣適用于感性經驗與理性知識之間的關系。在黑格爾看來,感性經驗知識具有一定的感覺確定性,但必須給予自我否定,上升為理性知識。“感性的東西是個別的,是變滅的;而對于其中的永久性東西,我們必須通過反思才能認識。”*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75頁。在黑格爾這里,“存在”已不是感覺可以直接感知的客觀存在,而是被思想所認知的本質性的東西,它是被認知活動消化過了的思想性的東西。因此,所謂“思維”和“存在”的同一,實際上是思想與思想的產物的同一,而經由這一同一過程,感性經驗被徹底揚棄了。
眾所周知,近代西方哲學出現的重大轉向是從本體論轉為認識論,這一時期哲學家們對經驗問題的思考往往局限在認識論的視域之中。“經驗”作為對世界的感性理解,在柏拉圖那里構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是理念世界的摹本。文藝復興時期以來,認識論逐漸成為西方哲學探討的主要問題,哲學家們對存在本身的追問讓位于如何認識存在,“經驗”作為認識存在、建構知識確定性的重要手段而被加以思考。但是,在思想中作為摹本與作為手段的經驗并不是經驗自身,恰恰是對經驗的遮蔽。這就是19世紀末以來的西方現代哲學關于經驗的存在論闡釋。根據這一路徑,思想被規定為經驗與個人化的體驗。經驗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感官所獲得的知識,而是與身體性的體驗相區別的對于存在的把握方式。
伽達默爾曾經這樣形容經驗概念的復雜性和重要性。他說:“在我看來,經驗概念——盡管看起來非常荒謬——乃是我們所具有的最難以理解的概念之一。因為經驗概念在歸納邏輯中對自然科學起了主導的作用,所以它被隸屬于一種認識論的解釋圖式,而這種解釋圖式在我看來似乎縮減了它原本的內容。”*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上卷,洪漢鼎譯,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445、445、449、564頁。他揭示以往經驗理論的不足,認為它們完全從科學出發思考問題,沒有注意到經驗的內在歷史性,這就導致經驗被抽象為可重復、可檢驗的客觀性知識,卻不包含任何歷史的要素。他說:“現代科學在其方法論里只是繼續貫徹一切經驗已經追求的東西。一切經驗只有當被證實時才是有效的。因此經驗的威望依賴于它的原則上的可重復性。但這意味著,經驗按其自身本性要丟棄自己的歷史并取消自己的歷史。”②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1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5、76頁。從解釋學的立場出發,伽達默爾主張經驗的歷史性、開放性和語言性。經驗的歷史性建立在人作為歷史性存在的根基之上,并在此基礎上重新界定重復性。在他看來,實存著的人與經驗一樣,都具有某種重復性,這種重復性不是簡單地回復到從前,也不是單純地依賴過去的東西,而是指當下的有限性存在都是既延續了過去,又生成著未來,都表現為永不停歇且不受限于任何目的的永恒運動。這樣,解釋學的經驗就成為連接傳統與現在的中介。對于個人而言,人的歷史性同時意味著其內在的超越性,個人既能夠順應既定的歷史、文化等生存環境,又可以超越環境的限制而創造出新的歷史和文化。也正是在順應與創造歷史和文化的過程中,經驗的開放性得到了重釋;它不是指把他人經驗當作達到目的的手段,把他人視為對象,而是強調對他人經驗的開放,主張把他人放在平等的對話者位置上,并且清醒地認識到對話者彼此的歷史局限性。惟其如此,才能保持對新經驗和他人經驗的開放性。用伽達默爾的話來說,就是達到了視界融合的“效果歷史”過程。而個人之所以能夠通過經驗去認識,去理解,從根本上說是因為語言的存在。“關于語言的重要性我們大概有同樣的看法,因為語言是先于一切經驗而存在的。所以,雖然虛假的語詞問題可能得自于語言習慣的統治,但語言同時又確實是經驗本身的積極條件和指導。”③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上卷,洪漢鼎譯,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445、445、449、564頁。語言蘊含著歷史和文化,是全部意義生成的根源。可以說,語言帶給我們以全部的前理解,因而構成了解釋學經驗得以發生的本體論條件。所以,解釋學經驗具有語言特性,這種語言性先于認識論意義上的經驗反思。解釋學經驗的發生過程與其起源一樣,也具有語言性。個人與他者之間的對話,由此而形成的歷史和文化,本身就是一種語言事件;對事物的理解不僅是借助語言形式而發生的,而且用語言表達出來,創造出一種公共的語言。正因如此,語言才是一種世界經驗。“語言形式和流傳的內容在詮釋學經驗中是不可分離的。”④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上卷,洪漢鼎譯,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445、445、449、564頁。
另一位現代哲學家胡塞爾也是在批判傳統經驗理論與科學之間內在聯系的基礎上建構起現象學的經驗理論。理解胡塞爾的經驗理論可以從他對休謨經驗主義的批判與改造開始。休謨的經驗主義將知識奠基于人的內在感覺經驗即內在的經驗意識上。這樣,他就避免了洛克哲學中經驗概念的二重困境,即經驗既是指客觀實在的表象,又指內感知的客體。正如休謨所言,“我們縱然盡可能把注意力轉移到我們身體之外,把我們的想像力推移到天際,或者是宇宙的盡頭,我們實際一步也超越不出自我之外,而且我們除了出現在那個狹窄范圍以內的知覺,也不能想像任何一種存在。”⑤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上卷,洪漢鼎譯,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445、445、449、564頁。正因如此,休謨就避免了洛克哲學從變動的經驗一躍而獲得普遍性的獨斷論困境,因為休謨認為,內在經驗因人而異,不存在普遍性,所謂的共相無非是人們的習慣性聯想。與此同時,對內在經驗的強調還暗含著某種主體能動性的思想,否則就會陷入洛克經驗論的困境。也就是說,如果經驗完全是由外界刺激所產生的,主體就只能是被動的接受者,除非基于經驗的概念存在先天的、能動的因素。所以,胡塞爾才說:“休謨已經在觀念的關系的形式中承認了先天。”*休謨:《人性論》上卷,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84頁。盡管如此,休謨的內在經驗概念仍然是一種素樸的直接呈現,需要經過根本性的轉變,才能進入現象學的門檻。用胡塞爾的話來說,“我們自己也將進入一個內在的轉變過程,通過這一轉變我們將真正面對面地,直接地經驗到那個早就被感覺到的,但一直隱藏著的‘超驗的東西’的領域。”*胡塞爾:《邏輯研究》第2卷上,倪梁康譯,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190頁。他認為,休謨僅僅關注心理的內在經驗,是一種心理主義,會導致相對主義和唯物論。進一步而言,這種經驗仍然屬于樸素的自然經驗,是一種實體主義,因為它仍在強調不可分析、無法還原的實體,即心理原子事實。胡塞爾因而批判休謨“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僅僅與感覺材料相關的感性是不能說明經驗對象的”*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驗現象學》,張慶熊譯,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21、113頁。。在胡塞爾看來,心理經驗看上去是內在的觀念,但實際上是外在的,因為它處在主體的純粹意向結構之外。經過對休謨哲學意義上的經驗概念的懸置,胡塞爾轉向了現象學先驗意識結構中的內在經驗,即自身的純粹意識。“我們將其描述為一種‘目光’的自由轉向——不只是物理目光,而且也是心理目光的。”*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驗現象學》,張慶熊譯,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04頁。由此得到的是真正內在于人的先驗意識結構的現象學經驗,其可能性在于回到生活世界的經驗,即前謂詞經驗,從內在世界的體驗中去尋找生活的真正意義。
長期以來,國內學者對于馬克思經驗概念的研究大多是在認識論領域展開的*張新:《論辯證唯物主義的經驗概念》,《毛澤東哲學思想研究》1993年第3期;毛平:《經驗概念的演變及馬克思主義對經驗概念的改造》,《江漢論壇》1998年第8期。。我們認為,只有在整個現代哲學的背景下審視馬克思的經驗概念,才能更為真切地把握這一概念的深刻內涵。通過解讀馬克思撰寫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一章,我們能夠發現馬克思對經驗本身的理解。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一章中,馬克思批判了以費爾巴哈、鮑威爾和施蒂納為代表的德國哲學,提出了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在這一著作中,馬克思立足于人類歷史生活的“經驗”,并且運用“純粹經驗的方法”*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5、24、30頁。考察歷史發展各階段的生產力與交往形式,從而揭示出了被理念的歷史所遮蔽的真實規律。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經驗”一詞多次出現,如“經驗的考察”⑧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5、24、30頁。、“經驗的材料”⑨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5、24、30頁。考察歷史發展各階段的生產力與交往形式,從而揭示出了被理念的歷史所遮蔽的真實規律。、“經驗的存在”*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5、24、30頁。。馬克思對于“經驗”的強調,首先針對的是青年黑格爾派的思辨哲學。青年黑格爾派從抽象的理念出發理解歷史,甚至按照純粹理念的內在邏輯剪裁豐富的歷史事實。而馬克思正是要從被思辨哲學所拋棄的現實生活過程和從被唯心主義者反對的感性經驗出發,重新思考人類歷史的內在規律。同時,與經驗論者和實證主義者不同,馬克思所提出的“經驗”不是眾多客觀事實的堆積,也不是滿足于對客觀世界的精確描述,而是立足于人類的現實生活本身,從人類物質生產活動中形成的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內在矛盾出發去理解人類歷史的發展。由此,馬克思才建構起唯物史觀的基本理論。具體而言,馬克思在構建唯物史觀的過程中所闡發的經驗概念包括以下方面的內涵:
首先,感性經驗是馬克思考察歷史的現實基礎。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指出,感性經驗“必須是一切科學的基礎。科學只有從感性意識和感性需要這兩種形式的感性出發,因而,只有從自然界出發,才是現實的科學。全部歷史是為了使‘人’成為感性意識的對象和使‘人作為人’的需要成為‘自然的、感性的’需要而做準備的發展史。”*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8頁。在唯物史觀確立時期,馬克思進一步從人類生存的物質生產活動出發來論述感性經驗的歷史意義。與馬克思同時代的青年黑格爾派雖然倡導批判一切,但其批判的鋒芒未指向作為其理論根基與理論前提的黑格爾哲學,并且只是用語詞來反抗現存世界的統治。與之相反,馬克思將考察的前提定為“現實的個人”,即“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頁。。個人生存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是滿足包括吃喝住穿等基本生活需要,因此,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的活動就構成了人類歷史的基本條件,在此基礎上產生了新的工具,它又會產生新的需要,即形成感性意識。同時,人類還會有自身生命的生產即繁殖,而形成家庭。這樣,人類的生產過程就不僅表現為人與自然的關系,還會形成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從歷史上看,家庭隨著生產的發展逐漸被公社、國家等形式取代其在生產中的主導地位。馬克思指出了人類生存所必須的生產活動,依次為物質生活的產生、感性意識的生產、家庭關系的生產和社會關系的生產。在馬克思看來,這些生產活動的發現不是根據概念或理念的發展而獲得,而是歷史與現實的經驗所揭示的。他近乎尖刻地批判了德國史學的落后,由于資本主義工業在當時的德意志尚未發展,馬克思認為在那里寫不出關于工業和交換的歷史,德國史學家往往不是根據經驗材料而是根據“家庭的概念”來考察和闡明家庭。
其次,經驗性方法是馬克思考察歷史的基本方法。作為方法貫穿于馬克思思想的“經驗”,其本質在于決定了考察視角始終關注人類歷史與現實的存在,祛除思辨的歷史觀對于存在的遮蔽。馬克思認為,在人類生存的全部經驗中,物質生產居于首要地位。一方面,必要的物質生活條件是人類生存與活動的第一要素,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標志。“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別的什么來區別人和動物。一旦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頁。另一方面,物質生產活動決定了個人本身力量的發展,形成了個人與自身的區別。在馬克思看來,當現實的物質生產中形成的分工由最初的性別分工逐漸發展到精神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離時,意識也由最初的純粹動物式的意識發展到能脫離現實加以想象的思維,由此產生了宗教、神學、哲學等意識形態與現存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同時,分工還導致了個人作為某個階級的一員都從屬于強加在他們身上的生存條件,受到“物的力量”的限制。因此,要實現個人的真正自由,完成“階級的個人”向“作為個人的個人”的轉變,依賴于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進一步完善,以及無產階級通過革命方式建立起共同體。這便走向了馬克思所描繪的未來世界圖景。在馬克思這里,與感性經驗世界觀相對應和符合的方法論,是一種實證、經驗的方法,實際上就是與抽象思辨相對應的方法。*唐忠寶、侯勇:《形而上學與虛無主義——論馬克思的感性經驗世界》,《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從物質生產活動這一人類最根本的生存經驗而不是從一般意義的感性直觀經驗出發,考察人類歷史進程及其發展階段,探究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這是馬克思歷史研究方法區別于其他經驗主義和抽象思辨方法的顯著特點。正如馬克思所言,“以一定的方式進行生產活動的一定的個人,發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關系,而不應當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5-16頁。
再次,人類經驗性的解放是馬克思考察歷史的理論旨歸。作為自由人聯合體的共產主義是馬克思對未來世界的設想,也是馬克思所理解的人類未來生活的現實經驗。隨著新航路的開辟與海外殖民地的拓展,資本主義世界市場逐漸形成,越來越多的地區與民族卷入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歷史開始了向世界歷史的轉變進程。與前資本主義時代相比,資本主義創造了發達的生產力,將人從自然所形成的共同體中解放出來,實現了比以往任何時代都無法比擬的自由。但是,個人仍然無法擺脫自己所隸屬的階級條件,階級性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真正的個性的發展,勞動作為謀生手段并非個人的自我活動。因此,在資本主義涌向全球各地,創造出更為發達生產力的同時,生產力與其交往形式之間的內在矛盾才得以尖銳化,受階級束縛的個人才能采用革命的方式徹底實現自身的解放,實現個人的自由個性。
由此可見,馬克思的經驗概念從人類歷史的本真狀態出發,直面具體個人的物質生產和社會生活經驗,闡明人類的歷史存在,本質上既不同于現代解釋學訴諸文本、語言的經驗,也異質于現象學訴諸自我主體的先驗經驗,顯示出人類經驗所特有的深度和廣度。不僅如此,馬克思還將歷史唯物主義的根基深植入人類社會的生存經驗之中,將經驗與人類的現實生活勾連起來,并以此繪制出個體及人類本質力量發展的歷史圖景。在馬克思這里,“經驗”不再是抽象意義上的哲學概念,而是唯物史觀賴以生成的感性基礎、基本方法和理論歸宿,具備了歷史與現實的雙重面相。正因為如此,歷史唯物主義的豐富內蘊才能得到進一步地闡發,才能成為當今時代開展理論與現實批判的重要思想資源。
2017-09-05
王玉蓉,女,安徽肥西人,安徽醫科大學第一臨床醫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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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11-0183-05
(責任編輯:劉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