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五四”時期囿于書寫新女性在社會變革中往往遭遇矛盾復雜的情感、心靈雙重悲劇的多數女作家不同,“凌叔華留給今人的或許不是一代女性的歷史印跡,而且還有一種投入了女性性靈的敘事藝術。她在一代女作家中即使不是唯一的,也是出色的小說家”[1]。她隱于閨秀作家之中,避開大眾聚焦的知識女性不談,獨取庸常生活中平凡的家庭主婦作中心人物,透視微妙的女性欲望,通過謹慎、細婉的行文來呈現主人公的別樣犧牲悲劇,給當時的文壇獻上“偶受文酒吹拂”的“出軌之作”。
在凌叔華的代表作《酒后》中,女性主人公采苕即是作家眼中所見的“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2]。采苕作為并具“看”與“被看”身份的女性主體,隨著故事的發展,在受虐與幻想中渴求著自我欲望的滿足,卻最終在主流文化特質的社會注目中,被理想化,最終消弭了自我欲望,淪為舍棄情感的悲劇犧牲品。凌叔華以欲抑先揚的藝術手法,將采苕置于受虐與幻想交織的情境中,經由對其微妙心理欲望的流動書寫,以采苕最終做出的自我犧牲凸顯了女性欲望的“病態”外顯性,從而達成敘事的反諷。
一.受虐與幻想:女性欲望浮現的雙重鏡像
周蕾在《婦女與現代性》一書中,以“愛(人的)女人:受虐、幻想與母親的理想化”為單獨章節,探討了婦女與中國現代性的問題。對凌叔華《酒后》的文本闡釋,可以從周蕾的研究作借鑒,從受虐、幻想與女性被理想化這一角度來切入文本,解讀女性主體采苕的犧牲悲劇。
凌叔華以《酒后》作篇名,開篇首句“夜深客散”作敘事交代,扼要點明故事的發生的時間,即:夜深、酒后。此時:
“客廳中大椅上醉倒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酣然沉睡;火爐旁坐著一對青年夫婦,面上都掛著酒暈,在那兒切切細語;室中充滿了沉寂甜美的空氣”。
人物依次出場,分別是男子子儀和青年夫婦采苕、永璋,整個故事開始在一種酒醉微醺的情境中醞釀。夜與酒的迷醉容易使人感性化,面對酣睡中的客人子儀,主婦采苕心理生出微妙變化:為了使子儀睡得舒服,她主動提議并取來毛氈給子儀蓋上,并讓丈夫永璋幫子儀脫去鞋子,她默默注視子儀,在一旁不斷哀憐子儀婚姻的不幸。至始至終,采苕始終將目光聚焦于客人子儀,全然忽略了丈夫永璋,面對永璋喋喋不休的美言,采苕心生反感:她背對丈夫,微微聳肩,暗暗嗔怨其話多,唯恐影響到子儀的酣眠。
面對熟睡中的子儀,采苕的心理欲望漸漸呈現出雙重鏡像:一重受虐,一重幻想。受虐指女性主體無法遁離的魔怔:采苕已婚,她是永璋之妻,理應恪守婦人本分,不該覬覦其他男人。而此刻酣眠中的子儀是采苕傾慕已久的對象,她好不容易有此機會凝視子儀,滿足日常生活中無法達成的窺視欲望,并開始墜入幻想。但此時永璋“不解風情”的贊美卻無形中阻滯了采苕的幻想,破壞了屬于她的安靜的凝視氣氛,而采苕卻無法直言丈夫影響了她:婚姻的束縛不容許她愛慕丈夫以外的男子,即使心底有傾慕,也不能表現出來。因此,采苕由最初的幻想轉入壓抑的幻想,進而陷入屈服于壓抑下的受虐之中。對女性主體而言,這一情感轉換頗具影響,“受虐是性的建構時刻,因而也是主體的建構時刻”[3],身處受虐之中的采苕不斷嘗試克制自己的欲望,卻不斷地遭遇失敗。與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女主人公莎菲“受到異性的吸引變成了自我懷疑、自我厭惡與自我否定”[4]的情愫后轉向回避男性人物凌吉士有所區別,受到子儀吸引的采苕一次次克制自己的愛慕欲望卻接連克制失敗,反而使其欲望不斷被撩撥并激發。然而,不能直言的愛慕壓抑著采苕,使她倍感受虐,卻無法達成幻想,在這煎熬難奈的受虐中,采苕的主體意識也在悄然建構——她更加確認了自己被子儀吸引這一現實。而永璋并不能發現妻子此時復雜的心理情感,他仍沉浸在自戀式地贊美妻子中,并借新年臨近一事,問采苕想要什么禮物。而采苕的目光所在卻仍是子儀:
“子儀正睡得沉酣,兩頰紅得像浸了胭脂一般,那雙充滿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適地微微閉著;兩道烏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鬢角分列:他的嘴,平日常充滿了詼諧和議論,此時正彎彎的輕輕的合著,腮邊盈盈帶著淺笑;這樣子在平常采苕沒看見過。他的容儀平時都是非常恭謹斯文,永沒想過酒后這樣溫潤優美。”
在采苕的凝視中,子儀帶給她的全部印象是“充滿神秘、詼諧和議論、恭謹斯文、溫潤優美”的,子儀作為被采苕凝視的客體,構成了女性主人公物神化的對象。采苕“直接注視他,將其外在物神化,并且認知到注視過程中性欲望的意義”[5],她內心欲望涌動卻始終無法靠近子儀,在這種規束性的受虐狀態下,尋求擺脫受虐的方法便為落實幻想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永璋的發問給采苕帶來了片刻的受虐延緩,她嘗試從受虐中掙脫,于是欲言又止地把“禮物”定位為“聞一聞子儀的臉”,此時的“禮物”充當了采苕受虐中的又一次幻想。
在《酒后》的前半部分故事中,女性主人公采苕由凝視欲望客體到表達自我內心話語的這一過程,即是對女性欲望鏡像的雙重呈現:夜與酒的迷醉生發了采苕內心的欲望,面對子儀,采苕由凝視而迷醉再到遲疑,其內心也由欲望涌動到欲望克制,倍受壓抑。采苕不斷地向自我施虐,試圖克制著欲望,而旁邊的丈夫永璋更是在無形中構成對采苕的欲望的反撥,這種她無法直言的壓抑反而更激發了她的欲望。從這個層面來看,在長久的父權社會中男性一直作為凌駕于女性之上的施虐主體而存在,女性在受虐同時,也在嘗試趨同于主流認識——認同于施虐者并向自我展開二次施虐,進而深化受虐的苦楚。幻想可以使女性暫時避開受虐狀態,與內心的自我對話,達成自我確認。采苕對子儀的欲望即是女性的心靈發聲,她的主體性也由此得以建構。婚姻中永璋的物質滿足并不能安撫采苕的心靈,她明確意識到“欲望總是構建于與自我的差異之上,因而需要被取代、被排擠以及被貶抑”[6],子儀的出現,正是采苕欲望的再度激活。
作為《酒后》中的女性欲望主體,采苕由幻想而受虐,由受虐而幻想的這往返轉換的矛盾狀態,正是女性心理欲望雙重鏡像的切換,于微妙之中,凌叔華為讀者呈現出一幅女性心理欲望的微妙流動的復雜圖景。
二.欲望的消弭:女性的被理想化
處于施虐與受虐雙重情境中的女性主體身心壓抑,其內心的欲望只能憑借幻想來尋求實現。采苕的幻想刺激著她迫切希望實現欲望,而丈夫的發問更催化了這一進程。欲言又止后,采苕終于說出了內心的想法:
“我要——我有些不好意思說。”
“不要緊。”
“他……”
“他一定不會醒的,你放心說罷。”
“我,我只想聞一聞他的臉,你許不許?”
這其中的心理等待是漫長的:從最初的凝視到內心情愫的滋生和蔓延,欲望不斷被激發的同時也在承受著一種無形的力量壓制,即有對自身想法的質疑,有對丈夫的顧慮,有對酣眠中子儀的擔憂等,在欲望涌動時,采苕又在不斷逃避著對欲望的確認,即使最終選擇說出請求,仍是充滿羞赧,這一過程集中地體現了長期以來,父權社會規范對女性主體性的確立和自我覺醒的意識的壓制。對此,永璋作出回應:
“真的嗎,采苕?”
“真的!是真的!”
“真的?那怎么行?……你今晚也喝醉了罷?”
“沒有喝醉,我沒有喝醉。我說給你聽,我為什么發生這樣的要求……他處在一個很不如意的家庭,我是可憐他。”
…… ……
“親愛的,你真是喝醉了。……”永璋連忙分說。
“我沒有喝醉,真沒醉,”采苕急急說道,“你得答應我,只要去Kiss他一秒鐘,我便心下舒服了。你難道還信不過我嗎?”她看住永璋。
面對丈夫的質疑,采苕努力爭辯,試圖為自己的想法尋找一種合理闡釋,將自己對子儀的傾慕表述成一種憐憫行為。也正是在質疑中受虐的過程,使采苕的性與主體意識被激發被建構:由最初的“聞一聞”而轉為“Kiss他一秒鐘”,她越是受到壓抑,欲望的反向激發則越是明顯,她向永璋反問“你難道還信不過我嗎?”更是顯現出一種實現欲望的迫切感。
女性為求證自身的存在合理性作著苦痛掙扎,欲望在壓抑著女性也在不斷地把女性逼向成長,只能作出兩種選擇:或退縮,或前進。采苕更進一步的要求是對欲望壓抑的一種反撥,在不可避免的質疑之后,永璋以男性的權威“很果決地”默許了妻子的請求。而在得到欲望實現的默許時,女性主體并不能擺脫“虐”這一長存的心理狀態,采苕親吻子儀,需要丈夫陪伴,這體現了女性對自我欲望實現的一種不自信,也從側面透露出備受男權社會壓抑的女性的心理陰影面積之大。而采苕的欲望最終是要實現了:
“我去了。”她說完便輕輕地走向子儀睡倒的大椅邊去,愈走近,子儀的面目愈現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數(心律)竟因繁密而增聲響。她此時臉上奇熱,心內奇跳,怔怔地看住子儀,一會兒她臉上熱退了,心內亦猛然停止了強密的跳。她便三步并兩步地走回永璋身前,一語不發,低頭坐下。永璋看著她急問道,
“怎么了,采苕?”
“沒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
在欲望馬上落實之際,采苕卻終止了這一實現,此時文本的敘事施虐式侵略達到高潮:采苕對自身欲望的表現與擴張、丈夫質疑之后的默許、男權社會對女性主體性確立的長期牽絆等等,一并在故事的最后投射到了女主人公身上。《酒后》正是以采苕對欲望的舍棄來呈現出女性角色最脆弱的時刻。正如《莎菲女士的日記》中所言,“在這個社會里面是不準許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沖動,我的欲望,無論這于人并沒有損害的事,我只得忍耐著”[7]。采苕的欲望將遂未遂,這是一種形而下的失敗,欲望的消弭也意味著女性對自我主體性追求的放逐。
作為長期以來被主流文化規束的客體,女性在“看”他人(男權社會)和被他人看的雙重身份中,經由達成對他者的認同而尋求自我的存在確認,以消弭自身欲望作為代價回應著主流社會的目光。在“被看”的境遇中,《酒后》中采苕作出的選擇并非是傳統意義上的“發乎‘情欲’、止乎‘理性’”[8]的行為表現,反而更趨向于一種壓抑實現的終極認同典型,采苕的“被看”正是女性被理想化的具體表現。男權社會將理想女性塑造為溫婉乖巧、操持家務的賢妻良母形象,女性囿于狹窄的庭院之中,不去做獨立與尋求主體性的反抗,始終以沉潛的狀態附著于男性,自我意識微薄。故事結尾處采苕欲望的消弭正是她被理想化的成功表現,從另一種層面上來看,這也是一出采苕分裂自我的精神犧牲悲劇。采苕的“自我的分裂,分裂于渴望與否定的兩個極端感情之間、分裂于愛與恨之間”[9],正是對他者目光注視的一種妥協回應。她最終站在男權社會的立場,認同了他者對自我的理想化,消弭了自我的欲望,這種“從他者的立場來回應自我作為他者的方式”[10],不得不說是一種女性的悲劇。
三.敘事的侵略性本質:女性欲望的“病態”外顯性
《酒后》呈現了女性欲望微妙的心理流動過程,全文經由采苕“浮現欲望——言說欲望——消解欲望”這一流變過程的書寫,通過對話描寫、動作描寫的多處呈現,將女性欲望的“病態”外顯出來,從而達成敘事侵略。小說以多重侵略為透視點,觀照了采苕的心理欲望,呈現其“病態”所在。
在小說開篇,采苕即是在進行著一種侵略:她渴望“聞一聞”熟睡中子儀的臉是自我意愿對他人的侵略,而他人,在文本中指涉有兩者:子儀和永璋。采苕將一種侵略欲望投射到男性客體身上,隨著欲望的根生與擴張,她通過發聲表達了自己的欲望。而面對永璋的質疑,采苕的欲望反而更加擴張,終于永璋默許了采苕的要求,在這一過程中采苕取得了暫時意義上的勝利。而欲望的實現過程卻發生意外:采苕由將要吻子儀時的“站起來走兩步,忽然又回來拉永璋”,到將要實現欲望時“輕輕地”的動作,緊張時心跳加快,而再到后來“三步并兩步的走回永璋身前,一言不發,低頭坐下”。這一過程可以看出女性的這種侵略擴張在加強并將取得形而上勝利之時,卻因對欲望實現的拒絕,反而達成欲望的消弭,形成形而下的失敗。在此過程,采苕由對他人的侵略而轉向對自我的侵略,放逐了對自我主體性的確認,最終將欲望消弭,小說中凌叔華巧妙地呈現了女性欲望的一種“病態”表征——欲遂將遂而使其未遂。
此時,故事的發展也達到高潮,文本的敘事侵略性的本質暴露無遺:女性主動拒絕了實現欲望的可能,以自我的犧牲作讓步,退回到社會對女性的理想化目光中。
在這種復雜的行為表現中,情感構成了女性欲望實現的動力與阻力。女性的“情感自然地支配著女人,又自然地承受著嚴重的自我審視。……終于重新墜入日常生活的真實里” [11]。 就如同采苕最終選擇放逐對子儀的欲望,回到丈夫身邊。
就《酒后》整體而言,采苕最終的回歸也就是一種受虐式反身性的表現:終于獲得丈夫準許后,她將吻子儀,卻顧慮重重。對永璋而言,采苕吻子儀是對他的一種施虐,采苕作為此時的施虐者在執行施虐時,意識到了丈夫作為承受客體的身份,將吻子儀時,采苕“將外在受痛苦的客體向內投射”[12],最終返還到自身,她犧牲了自我的欲望,對現實作出妥協。
由此,采苕微妙流動的女性欲望得以全然顯現,最終的拒絕行為也將女性欲望推向畸形的存在,顯出一種“病態”。這種“病態”,既體現在女性主人公對自我和他人的多重侵略,以及侵略的最終返還;也體現在女性對自我與他者關系的一種思考——縱使被欲望驅使,女性偶爾取得形而上的勝利,也終歸是要陷于失敗的窠臼之中。
一直以來,女性作為不自主的存在,自身的獨立性模糊不明,在男權社會中只能扮演配角。社會的主角是男性,他們向女性施虐,促使女性轉向尋求幻想來逃避受虐,這一過程漫長而反復,女性始終處于“受虐——幻想——受虐”的往返變化之中,甚至在多數情況下,女性的幻想也無從擺脫男性的影響,潛意識中,女性已經習慣將自己定位于他者的注視之中,無形中扭曲自我的聲音,使欲望呈現為一種 “病態”,采苕最終拒絕實現欲望的行為則是最好證明。
凌叔華以采苕作原型人物表現女性的自我主體性的放逐,在故事的結尾以采苕的失敗來宣告女性的無助,使寄望于采苕成功的讀者的閱讀期待受挫,構成敘事的反諷——即使擁有選擇的主動權,女性人物依然矮小無力,這是女性無法規避的常態,也正因此構成女性欲望的“病態”。采苕只是諸多女性中的一員,她的“病態”欲望,也是所有女性“病態”眾生相的變臉。
著名評論家陳宏說:“凌書華的閨秀文學深刻揭示了那些行將被歷史淘汰的封建家族女性在中西文化沖突下的精神失落和心理變態,并且通過女性寫人性,展示了新舊文明矛盾中女性意識和人性意識的解構與復歸的復雜變化”[13]。《酒后》中的采苕正是在封建家族中固守三從四德而無法回應自我內心呼聲的柔弱女性,她在社會的壓抑下受虐,再轉向幻想,這由受虐而幻想的轉換卻并不能使其逃脫自身被理想化的命運。自我犧牲的要求始終鉗制著中國女性的生存,女性的主體性獨立和自我意識覺醒終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在社會的條框束縛之中,女性長久地屈服于男權社會的理想化之中。如此的被理想化卻是女性自身的一種不理想化,在這樣一種情境之中,在所難免的,女性欲望的“病態”也只能以自我犧牲的悲劇結局收尾。
參考文獻:
[1]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0頁。
[2]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且介亭雜文二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43頁。
[3][4][5][6][7][9][10][12](美)周蕾,《婦女與中國現代性》,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90頁,第253頁,第252頁,第259頁,第253頁,第255頁,第255頁,第208頁。
[8]李恒,《新女性的心理——從心理分析角度解讀凌書華的<酒后>》,《名作欣賞》,2011年14期。
[11]李毅萍,《婚姻的故事——凌書華小說世界散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0年04期。
[13]陳宏,《時代棄女的精神失落和心理變態——論凌書華、張愛玲的“閨秀文學” 》,《福建論壇(文史哲版)》,199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