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阿多尼斯原名阿里·艾哈邁德·賽義德·伊斯伯爾,1930年生于敘利亞北部海邊一個叫卡薩賓的小村莊。在中學,他開始以“阿多尼斯”的筆名發表詩作。在希臘神話中,阿多尼斯是愛神和冥后都著迷的美少年。愛神維納斯對他更是一見傾心,但阿多尼斯不愿接近異性,拒絕了她。后來,阿多尼斯外出打獵時被野豬咬死,愛神悲慟欲絕,連花草樹木也被感動隨之枯萎凋零,冥后深受感動,特許每年春夏讓阿多尼斯重返人間與她團聚,這時草木也回黃轉綠,一派生機……這是一個多動人的故事。他那時多半不會想到,隨興署下的“阿多尼斯”這個希臘神話中的神祗之名后,他的詩歌創作就走上了順暢通達的旅程。
阿多尼斯是一位作品等身的詩人、思想家、文學理論家。迄今共發表《風中的樹葉》《大馬士革的米赫亞爾之歌》《這是我的名字》等22部詩集,與前輩紀伯倫相比,阿多尼斯大膽與傳統進行徹底決裂,他認為,詩歌作為人追求真和美的產物,其基本功能是表達人探索存在之本質的需要。

他是阿拉伯詩歌現代化最積極的倡導者,他提出一系列詩學見解,為阿拉伯新詩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但不可否認的是,阿多尼斯的最大功績在于詩歌實踐。他的詩往往穿越表象,直書最貼近存在本源的事物,同時不乏對現實的洞察與批判,處處展現出生命與時間的蒼涼,到達超凡脫俗、深長雋永的境界。
一.阿多尼斯的現代詩學主張
1.1 詩歌的現代性問題
波德萊爾對現代性的定義是:“現代性是轉瞬即逝、琢磨不定和隨機偶發的;它是藝術的一半,藝術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可改變的。”按照波德萊爾的定義中的解釋,現代性所對應的藝術的另一半,也就是由過往大師、經典所奠定的、永恒而不可變易的藝術傳統;現代性當然也就是當下即時、變動的、尚待觀察、檢驗、沉淀或者超越傳統的藝術新變。
阿多尼斯首先將現代性歸于一種認知和表達方式。他認為,詩歌作為追求真和美的產物,其基本功能是表達人探索存在之本質的需要。因此,阿多尼斯認為,現代性就是意味著變革,關鍵不在于形式的革新,而在于內容、語言的革新,在于看待人生、宇宙觀的革新。他同時分析了現代性危險的一面,那就是把文化變成時裝,變成一種時髦。他指出:“藝術不能屈服于任何事物,不能被任何潮流牽著鼻子走。藝術是對一切事物的創造。”
1.2 現代性的核心:探索和變革
詩人以探索和創造為天職。在《詩歌的未來,未來的詩歌》一文中,阿多尼斯談到當下詩歌所面臨的一個根本困境,即詩尋探“未知”的本性。他甚至在一次談話中說道:“我反對蘇格拉底說的‘認識你自己’,我認為假如我真的認識自己了,我就完了!”
“未知”這個詞語,代表著詩人的精神、視野、思考和洞察,表達阿多尼斯詩學理論的革新和反叛意識。因為阿多尼斯認為詩歌不等同于歷史,歷史是展示和敘述,而詩歌在于突破和探索。在這一認識中產生了現代詩歌和傳統詩歌的本質區別。傳統詩歌觀察、還原和描述世界,現代詩歌則將重新觀察世界、探索未知、進行創造和革新作為任務。
一方面,阿多尼斯從詩歌中消除所有華而不實的東西,達到結構簡練和詞語精確的完善境界;另一方面,致力于運用詩人的直覺探求現象背后的真實。阿多尼斯的詩歌意象大都來源于靈魂深處的拷問。比如,他寫道:“死路,只存在于你的大腦,/然而,幾乎可以肯定:/詩歌神奇地挺起,如同自空中垂下的屋宇”(《字典》)。
他認為現代性最重要的是一種實踐和歷練,是一種態度和理性,是一種思考和理解方式,是詩人對自我、世界和宇宙的認知,是對事實和真理的探索。
1.3現代性的宗旨
阿多尼斯認為,詩歌現代化是一個沒有止境,沒有界限,不斷變化、求索、超越、反思的歷程;現代詩人的任務是通過探索實現變革和超越,獲得解放和自由。他宣告:“詩人只有一個國度——自由!”這是阿多尼斯創作的最大亮點。
二.阿多尼斯詩學理論實踐研究
2.1 革命性意義的詩歌題材
詩歌不僅是美,它要呈現不同層面的思考、思想。阿多尼斯生在阿拉伯文化的廢墟之上,他認為詩歌是一個存在問題,對現實的關注和批判,成了阿多尼斯詩歌的主題。阿多尼斯的革命性題材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2.1.1 詩歌的困境
在現代物質化物欲化的氛圍越來越重、人心越來越浮躁的時代,用心踏實寫詩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講求寫作速度,而不注重語言的精致,他們的詩歌看起來隨意,粗糙,沒有一種語言所應該具有的優雅和生動。
與此同時,由于新媒體所帶來的新洗腦方式,詩歌在解放的狂歡中耗盡能量而走向衰竭。詞與物出現嚴重的脫節——詞若游魂,無物可指可托,聚散離合,成為自生自滅的泡沫和無土繁殖的花草。詩歌與世界無關,與人類的苦難經驗無關,因而失去命名的功能及精神向度,這種危機使得詩歌面臨消亡的危險。
在阿多尼斯的詩中我們同樣能讀到這種深深的困境。這樣的詩句比比皆是,比如,“他談論著翅膀,∕可他話里只有枷鎖”;比如,“每當我試圖抓住∕白日之手,∕夜晚之手把我抓住”;比如“據說,仿效是容易的,∕噢,但愿我能仿效大海”。可以說現代詩正處于一個歷久彌新的困境之中。
在談到當代詩歌的困境時,詩人北島說:不管時代怎么轉型,詩歌都應該幸存下去,也必須幸存下去,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民族文化的靈魂。而阿多尼斯的理由也完全一樣,即通過探索和革新延續詩歌的生命力。
2.1.2 流亡的內涵
阿多尼斯素以“精神上的流放者”自居。然而,也許只有詩歌才是他真正的流放地。詩人承受著嚴重的物質貧困和尖銳的文化斷裂,擺脫不了被自己國家拋棄的感受,內心深處始終存有刻骨銘心的創痛;因此他們寄情于分行書寫,希望通過回憶和想象重返自己的精神家園。
對于阿多尼斯,先天稟有的“精神流亡”氣質,超常的智力和敏銳的感受力,讓他的詩有一種極強的沖擊力,當我讀到這兩行詩時,就受到震撼和沖擊:“我由于恐懼而歌唱∕我由于被壓迫的反抗而歌唱”,他的詩傳達出一種振奮人心的精神,“向我襲來的黑暗,讓我更加閃亮。∕孤獨,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階梯”。流亡的經歷反而為他拓展文化與文學藝術的空間提供了無限的可能。
阿多尼斯說,雖然身處異國,他卻沒有因為身份焦慮而產生絲毫痛苦,“我有一種雙重身份的感覺”。一方面,這種身份給他贏得空間;另一方面,為他贏得位置,他以旁觀者的身份審視著阿拉伯文化的動態,他的詩歌揭露官方的宣傳,對其空洞的修辭進行嘲弄,暗諷和戲擬。
2.1.3 挑戰神權、顛覆世俗的叛逆精神
阿多尼斯的流亡者的身份也讓他獲得了一種更為清醒和開闊的國際視野,并據此在詩歌中,展開了對自己所處的國家、民族乃至這個時代境況的反思和批判。阿多尼斯的叛逆,表現為對整個阿拉伯民族的不幸與落伍的憂戚和悲憤:“阿拉伯的大地是憂傷的,∕她的憂傷是語言額頭的皺紋”;對祖國蒙受的苦難的傷懷,他在詩中描繪了一系列阿拉伯世界戰火不斷的景象:“在這個災難織就、鮮血鑄成的時代,∕每天都有一個顫抖的身體在太陽面前醒來,∕它的名字是——祖國”;也為詩人自身不被祖國所容而喟嘆:“詩人啊,你的祖國,∕就是你必定被逐而離去的地方”;他毫不諱言地宣稱:“我生活在火與瘟疫之間∕在一本傳授秘密和墮落的書本里”。阿多尼斯的這些詩,字字句句無不是詩人用良心蘸著血淚寫成的。他清醒又無奈地告訴自己:“詩歌必須寫下去,必須繼續!”
與此同時,阿多尼斯的叛逆還表現為一種崇高的“自我”。他認為人是自由的,那無往不在的枷鎖多半是自己的妥協所鑄造的,阿多尼斯是一個神秘主義者,但絕不是基督徒,他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內心充滿對世俗的諷刺和批判,他感受著背叛的恩惠,他讓“自我”得到最大膽的凸顯:
我是個背叛者,我向被詛咒的道路
出賣我的生命,
我是背叛的主宰。
——《背叛》
存在主義的基本命題是“存在先于本質”,即人首先存在,然后按自己的意志選擇造就自身;生活本是一片虛無,全靠自己賦予生活以意義。在阿多尼斯形而上學的體系中,“自我”是超乎一切倫理之上的東西,它甚至比信仰的力量更強大,是唯一能與死亡這一戰無不勝的暴君相抗衡的基礎。他這樣寫道:“你逝去了,你的王權逝去了,你的大軍逝去了,∕我依然故我。”
在整個阿拉伯詩歌史上,阿多尼斯或許稱得上是最具叛逆精神的大詩人,他作品所闡述的內容遠遠超出了普通抒情詩人慣于流露個人的、感性的體驗。他甚至豪言:“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我讓自己登記,∕做風的君王。”這樣的詩如果換一個詩人寫,可能會讓人覺得過分自戀甚至危險,但對阿多尼斯來說,詩是“關乎人、存在,人道與文明的問題”,是人類最崇高的認知和表達方式。對于充滿世界的保守、虛偽、淺薄、麻木、愚昧、腐朽等思想,阿多尼斯的叛逆和自我超脫,無疑對世界前進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2.2 革新的詩歌語言
在詩人有限的一生中,也很難掌握全部的語言技巧。但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語言系統和偏愛的敘述方式,這不僅源于他的藝術趣味或主題需要,而且詩歌的句法、詩節的安排,應該是形成于詩人的個人氣質和情感抒發的境界,在長達60年的創作生涯中,阿多尼斯總是竭力使他的詩歌語言保持一種崇高而前衛的批判風格。主要體現有以下兩個方面:
2.2.1 超現實主義的優美氣息
阿多尼斯所著的二十余部詩集,尤其是他的中、后期詩作,充滿神秘和超現實氣息,但卻并不荒誕,而且與輕佻和不道德的文字游戲也格格不入。這一點我們在譯文里都可以感覺到,比如,“光明從不要求也不索取,/它永遠在奉獻”,“愛,是持續瞬間的永恒;/恨,是仿佛永存的瞬間”。這如此深沉的思索,散發著誘人氣息和超越的玄遠。他以最大的限度的詩的空間和情感張力拼貼詞語。再比如,“花兒是眼里的一個季節,/芬芳是心中的一個季節”、“為什么,白晝的紙張,/容納不下夜晚的墨水?” 這陽春白雪般的語言,只有反復閱讀才能感受它的精致和美麗,才能被它深深吸引并震撼。
在阿多尼斯的詩歌里有許多文辭優美、富有哲理、且充滿想象力的短章,這些短章大都是他信手拈來,比如,“他埋頭于遺忘的海洋,/卻達到了記憶的彼岸”、“時光是風,/自死亡的方向吹來”、“孤獨,是一座花園,但其中只有一棵樹”,這些短章少則兩行,多的也不過四五行,有些讀者也許會認為這是一種偷懶的行為,要是詩歌都這樣寫,那真的只能是一座“孤獨的花園”。雖然在龐大的語言構架中這種信手拈來的短章顯得渺小,但超凡的靈魂能就此顯露出來,因為普通到一片落葉、一滴露水、一雙翅膀均可化為無窮的詩意;他從感性出發,融及事物內在的本質,最終達到某種永恒的境界,阿多尼斯化腐朽為神奇的詩藝不禁令人贊嘆!
2.2.2 反詩歌的語言
詩人用語言編織他的作品。因此有人認為,詩歌是對語言本身的窺視和挖掘,而阿多尼斯的抒情詩則截然不同,他更重視文學之外的內容,語言對阿多尼斯來說只是工具。
他還認為,詩歌的語言必須具有某種發現的光芒:“詩人不會有洞察幽冥的眼力,/如果他沒有洞察現實的眼光”。詩人創作,是為了表達內心的愿望:“太陽不說‘是’,/也不說‘否’/它說的是它自己”。不過,這種愿望不是無病呻吟,而是突破桎梏、追求解放:
我沒有欲望,
去含著淚水
用長吁短嘆,
使我的詩歌變得凄婉,
然后哭泣,哭泣。
我自始至終
是一個陌生人,叛逆者,
將詞語從詞語的桎梏中解放。
——《大馬士革的米赫亞爾之歌》
這樣的詩句無疑會在讀者心中激起難以扼制的力量,這就是詩的力量。而詩的力量來源于語言,語言又承載思想,因此阿多尼斯動用大量反詩歌語言去質疑傳統、抗拒權勢。他大膽地與傳統語言進行徹底決裂,把口語大張旗鼓地引進了文學創作,他的創作從根本上淡化了高雅語言和通俗語言之間的界限,“你會看到我的詩歌/成為光的君王,你是我的一道光線,/在我的詞語里熾燃” 、“有一次,/邏輯倚靠著一根斷杖,/在我手中入睡,/詩歌卻歡舞著不眠”。同時,我也注意到阿多尼斯的某些反詩歌語言質地也并非那樣清澈寧靜,從這些句子可以看出:“什么是絕對?/大腦來了月經” 、“老鼠的子宮里擠著一頭羊和一只狼”,這是中國詩人值得警惕的!
2.3 獨特的詩歌技巧
在當代,許多詩人的詩歌創作過于注重寫作“技巧”,正如法國作家戈蒂埃提出的“為藝術而藝術”那樣,過于炫耀“技巧”,喜歡設置“閱讀障礙”,不知所云,讓人琢磨不透,甚至難以卒讀。而我們知道古今中外流傳下來的詩歌名篇,無不是明白曉暢的令人百讀不厭的優秀之作。詩歌也只有具有可讀性,才容易為讀者所接受和欣賞,才容易流傳開來,從而在歷史長河中獲得價值和生命。但這并不意味著詩歌不注重技巧,而是更講究技巧。也許詩歌技巧并不是阿多尼斯最大的亮點,但他的詩對技巧的要求正是為了實現詩歌寫作的暢達,下面我從他比較突出的兩個詩歌技巧“隱喻”與“拼貼”來分析。
2.3.1 隱喻
“隱喻”是用一種事物暗喻另一種事物。它突破詞句之間的習慣聯系,把一些似乎毫無關聯的事物聯系到一起,把相互之間似乎缺乏聯系的詞句結合在一起,在詩歌創作中它明顯具有形而上的指向,和建立總體性認知體系的企圖。雖然詩人于堅曾提出“拒絕隱喻”,但就是在他自己的創作中也難以拒絕隱喻。
阿多尼斯很顯然是一位善用隱喻的大師。他在《夏天》一詩中寫道:“朋友說:詩歌就是自然。/我說:詩歌,是自然衣服上無形的幽冥。”幽冥,神秘而飄忽,它可以是一種可感知的,甚至可觸摸的,這種東西若明若暗,時隱時現,或稍縱即逝——它可能是風,是光,也可能是一朵枯萎的玫瑰。
憑借隱喻,阿多尼斯創造了自己詩的世界——他再次將熟悉陌生化,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一個迷惑的異鄉人的眼睛來觀看熟悉的世界:
我領悟了我沒有領會的事物
并感到宇宙正在你的目光
和空無之間流動。
——《在你我的目光之間》
阿多尼斯在隱喻中獲得了一份快樂,并且我們強烈感覺到,隱喻逐漸擴大了他作品的邊界。在他看來,隱喻是“在詞語的胸中/撲閃的翅膀”;是一次遷移,“在烈火與烈火之間/在死亡與死亡之間”。他把往昔的風景轉化成現在和未來,把尋常的事物擴展得非常遼遠,表現出一個夢與醒之間的隱秘世界:“有時候,/為了賦予詩歌身體的色彩,/他擦拭掉詞語的色彩”(《身體》)。
2.3.2 拼貼
阿多尼斯除熱衷于詩歌創作外,還長于“拼貼畫”——一種現代藝術的創作,即將一些廢棄物,如紙、羽毛、貝殼、樹皮、麥稈……乍看起來毫不相干的物件,用特殊方式組合成的藝術。同樣,他認為詩的意象也是零碎的,但高超的詩人可以用詩的構架將它們組合起來。
“拼貼工藝”并非他的原創,這是法國超現實主義者的創作技巧,安德烈·布勒東[1]曾提出,拼貼,就是不受意識控制的,是意象與意象的連綴超出常規的、從而讓詩歌語言具有像“手術臺上一把雨傘和一架縫紉機碰在一起那樣的美”。它絕不是簡單的寫作方式和革新,而是精神的“徹底”解放,目標是“解決生活的主要問題”。當然實現這一目標并不容易。
阿多尼斯像所有的超現實主義者一樣貫徹了這種手法,比如,詩人描寫雨的形象時寫道:“落在我日子的火炭上,/使它更為熾熱”。
赫塔·米勒[2]曾說:“最富有詩意的詞最不曉得自己是多么地富有詩意”。阿多尼斯喜歡動用許多自然元素,他的詩中常常出現有關星辰、水、火、土地、云彩、大海和風等意象。他的這些意象的拼貼常常讓詩意潮水般地向我們涌過來!例如他的某些詩歌標題,“白晝的頭顱”、“時光的皺紋”、“書:昨天,空間,現在”,這些看似本不相關的詞結合在一起時,使我們可以看到拼而造成的間離效果,使詩意更為突出,因為它給人留下思考、想象的空間,讀者可以享受再創造的樂趣。
詩人通過拼貼技巧打破時空界限,將不同的事物、形象重疊、組合,并以其內在的邏輯構思使它們銜接起來,成為統一的整體。在這一技巧下,使詩人完全不受時空限制,將現實、歷史、神話、夢幻、回憶和憧憬融為一體。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到阿多尼斯與奧克塔維奧·帕斯[3]的相通之處,那就是用拼貼技巧將“純詩”和“社會詩”兩種相悖的詩體結合起來,將詩人的個性和社會責任感統一起來,這樣詩才具有真正的震撼力。
三.阿多尼斯詩歌審美價值研究
3.1 詩歌的批判力量
詩歌不僅需要審美,還需要批判性。讀阿多尼斯,有一種悲傷但并不絕望的承擔感,他詩中批判的力量就如脫韁的野馬。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思想的力量,二是寫作的良知。
3.1.1 思想的力量
語言本身的美,讓讀者如癡如醉,但又必須要以思想做骨,“骨之不存,皮將焉附?”一首詩若沒有思想,無論語言多么新奇,都難以列入名篇佳作。而一個缺乏思想的詩人,更算不上偉大的詩人。從這個標準看,阿多尼斯無疑是當代一位偉大的詩人。
他的詩歌更追求思想和體驗的深度,他將沉重的生命意識滲入其中,并猶如榨汁機般將詩句提煉到一種純粹的高度。他在詩中不僅關注現實、苦難和死亡意識,同時還深入精神的底處,以哲學之光照亮內心的幽暗、現實與掙扎。他的詩既觸摸了神祗的天空,又潛入到生命絕望的深淵,糾纏撞擊,優美崇高。如果對生命悲劇沒有深切的感受和體驗,很難體會他詩中深刻的意蘊。可以說他的詩是開在流放途中的心靈之地上的花朵。
阿多尼斯說過,“詩歌是天堂,/但它永遠在/語言的疆域流浪”。漂泊的靈魂使詩人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見證者”和“承擔者”的身份。他自覺繼承了阿拉伯的精神遺產,那里擁有先知們加深、拓寬的深淵里照射出來的光芒。而恰恰是這種繼承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重量,使他的創作避免了淺薄和無知。
3.1.2 寫作的良知
為何而寫作?面對詩歌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時,阿多尼斯堅信詩人面對這個世界,就像西緒弗斯面對那塊巨石一樣,能否把巨石推到山頂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和這塊巨石搏斗下去。在阿多尼斯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寫詩也是一種對抗,“我不選擇上帝∕也不選擇魔鬼”,他發出這樣的豪言:“我在上帝和魔鬼的上方跨越∕我的道路∕比神靈和魔鬼的道路更為遙遠” 、“今天,我有自己的語言,∕有我自己的疆域、土地和稟賦”;同時寫詩又是一種寄托、一種慰藉,“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
“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阿多尼斯對自己、對詩歌依然是信心十足。在他看來,詩歌的存在是包羅一切的,是能夠表達一切的,能夠表達科學與哲學,表達智慧,表達政治;而一切的科學、一切的知識不能表達詩,這就是詩歌的特質,它無所不包。正因如此,詩人負有巨大的責任,這個責任不是宣傳、教化,而是重構存在、重構世界。他指出這個時代詩歌受到庸俗化媒體的影響,受到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一切都被庸俗化了,甚至連詩歌語言也庸俗化了。在一次與中國詩人的座談中他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在伊朗的設拉子拜謁大詩人哈菲茲的墓園,看到農民們、孩子們把鮮花敬獻在詩人的墓前,還跪下來親吻墓碑,就仿佛詩人能夠解決他們人生中的所有問題一樣。 因此,在歷史的廢墟里,阿多尼斯堅信詩人應該是世界的創造者,而不僅僅是描述者。
因此,阿多尼斯并不是一個遁世者,他對時間和歷史沒有停留在反思平面上,他的詩歌試圖使幾乎所有的不可預見的能量散發在他的作品中,他寫道:“我立誓與西緒弗斯一起/去經受高熱與火花”(《致西緒弗斯》)[4]。面對戰爭和戰爭中受苦受難的人民,或許只有詩人和詩歌在清醒著、關注著,在以其良知直面地迎上前去,用他的詩歌的溫暖與愛,去撫慰飽受戰亂之苦的天空和土地,面對那些傷口和鮮血,此時的阿多尼斯尤其清醒,他敏感地意識到了處于水深火熱中的人們需要什么,而他只能用詩歌和他們緊緊地連在一起。他與死者對話,安撫著他們;與先哲對話,與神對話,并由此呼喚真理和正義。
在我看來,阿多尼斯的實踐超越了阿萊克桑德雷[5]那段關于詩人的論述,他說:“詩人,忠實于上帝的詩人,始終是予人以啟示的人。詩人本質上是預言家,先知。”詩歌是長期以來支撐著阿多尼斯的精神食糧。正如他所言:“我寫作,是為了/讓唯一能澆灌我內心的泉水繼續流淌。”他的精神永遠向著飛升的境界,面對燦爛的太陽,他只恨自己的手臂太短,仿佛知悉所有真理,阿多尼斯只需找到合適的語詞將它們說出。
3.2 詩意的展現

阿多尼斯在詩歌創作和詩意展現上可謂匠心獨運,別具一格。他的詩聚焦當代,致力于表達當代人的困惑。他的詩畫面清晰,比喻明晰,直白而富有哲理。他不斷將自己對詩歌的看法滲入對事物的描寫之中。對時間、空間、詞源等要素做了精辟的研究和大膽的實踐;同時,詩人是樂觀的,他從語言內部尋找出路,他把詩人的個性融于作品中,獲得形而上的深度。
3.2.1 音樂般的想象力
佩特說過,一切藝術都傾向于音樂的屬性。阿多尼斯的詩歌語言雖然質樸、穩重,卻傳遞出一種新穎獨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正是阿多尼斯的想象的音樂感,“流暢”和悅耳:
云彩的身體
和太陽的身體
在大地的身體之上
折腰相擁
——《在意義的叢林里旅行》
云彩的短暫特質,與太陽的永恒屬性,以及空中與地上的對比,這些意象融合于飄逸的富有韻律的詩句中,使詩人的想象猶如一部音樂作品一樣明澈、一樣生動,賦予心靈一種純粹又寧靜的樂趣。我也確信,如果有可能的話,沒有什么比創作音樂更美的才能了,這不是因為它的表達,而是因為它美的本身。
在當今整個世界詩壇都面臨由超現實主義對詩歌引發的想象危機,想象問題比比皆是。詩歌在商品文化的幻想中呈現出驚人的表面性(即意義的懸置使詩歌全部浮在語言的層面之上)。叔本華在《論文學的美學》中給文學的定義是:利用詞句使想象力活動的技術。

對于詩歌,阿多尼斯的作品證明,其生產和發展依然是依賴審美和想象。作為一代大師,阿多尼斯清楚想象和思考在我們大腦里同出一源,并且合二為一,因此必須重新規范和有節制地“想象”。而音樂感給予了他審美的想象力,因而阿多尼斯才避免了像其他詩人那樣陷入被某種擴張的小說化事件所吸引的危險。
阿多尼斯素來喜歡豐富的修辭,這種容量極大的句子更需要一種音樂感,要求詩人完整地把握經驗,提取哲學意識,構建語言空間,最終一切統合于音樂想象力。我想,阿多尼斯的詩歌寫作做到了這些。
3.2.2 哲理性的抒情
讀阿多尼斯的詩,讀者幾乎不會有閱讀障礙,因為他的詩句樸實優美,語義清晰,具邏輯性,更重要的是富含哲理的抒情。雖然他說過,寫詩時他讓理性和邏輯沉睡,思考時他讓感情入眠。可是我們從作品中看到詩人并沒有把“寫詩時”與“思考時”分開,通過《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我們看到了他哲理性的抒情。
阿多尼斯既是詩人,又是思想家,這種雙重身份和他的創作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他從詩意出發,從理性出發,通過具體的物象,觸及內在的本質,最終達到永恒的境界。例如在《短章集錦》中有一節:
大海沒有時間
與沙子交談
它永遠忙于譜寫浪濤
大海以其浩瀚遼闊引發詩人的遐想,以海浪與大海的具體關系為基石,生發出深刻的感慨,即偉大的人永遠是全身心投入在自己一生志愿奉獻的事中的。很顯然,在這里,詩中的海、沙子、波濤被帶到了時間和空間之外。
阿多尼斯對詩歌抒情手法的貢獻特別引人注目,他打破了詩歌抒情的“清規戒律”,他認為抒情應該在哲理和批判中創造,使其不斷更新、豐富,這種哲理與抒情相互融合地進入了詩人的內心,含義和指向可以隨讀者的理解體驗而各有千秋。
3.2.3 崇高的意境
所謂意境,就是心與物、情與景的統一,是詩人主觀的思想感情、審美情趣與自然景物的貫通交融。讀阿多尼斯的詩,感受頗深的是阿多尼斯對詩歌意境的重視和踐行。我是一個喜歡讀短詩的人,短,才以精煉之中道盡了詩行的言外之意,如同中國古代的絕句,精簡,毫無累贅,讀詩的同時帶給我的是無盡的想象、體會和玩味。
阿多尼斯的詩非常注重比喻和形象,他常常能抓住生活中那些能喚起某種情感特征事物,引我們進入一種意境。比如在《雪之軀的邊界》中寫道:“火焰和我,我們之間的秘密,被雪公之于眾。”這是詩人慣用的關聯手法,火焰與雪的撞擊、往昔的回憶以及現實的場景相互融合,這就是意境的產生。我們在這里引用阿多尼斯一首詩的片段:
她張開眼睫,打開窗戶
對著太陽……然而,在陽光之前
飛進一只燃燒的蝴蝶,或是一句回聲。
——《絕望的話語》
窗前,對著陽光,非幻景,那是現實。陽光、蝴蝶、音樂、巨大的空間,這些感覺不斷地回蕩,自然地涌向我們的視覺和聽覺。自我消失了,但沒有別的人來占據那個空缺,沒有神,沒有信仰,只有支撐所有希望的原始感覺,這就是詩人所表達的絕望話語的境界!
此外,在閱讀中,我發現阿多尼斯慣于使用大量象征和擬人手法,甚至電影蒙太奇的手法,使讀者產生聯想,更深刻地理解詩的意境和形象,使詩歌充滿生氣和某種消融的活力。
可以說,阿多尼斯對詩歌境界的追求交融于對存在之境的追求,詩人的敏感與其語言中包含的崇高,力求剝離虛華的質樸,讓我想起了龐德在巴黎地鐵車站所見到的情形,他對此是用這樣兩行詩來表現的:
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顯現,
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點。
結語
阿多尼斯是阿拉伯世界聞名世界的大詩人。他創作的詩歌數量之多,質量之高,成就之大,一方面使他成為一代大師,另一方面他豐富和拓展了現代詩歌理論和創作技巧。
他的作品超越時空,站在全人類的高度,無懼時俗,以愛與美的主題貫穿始終;以百折不饒的倔強頑強抗爭權勢,揭露鞭笞一切丑惡的東西,讓人類靈魂中的叛逆與崇高得到充分表現。
同時,阿多尼斯表現出杰出的駕馭語言、馴化語言的功力。他的詩作富于音樂的旋律和節奏,畫面清晰、意象唯美、厚重,具有極強的啟示功能和極強的震撼力,實現了詩歌的批判力和審美價值的完美統一。
注釋:
[1]安德烈·布勒東,法國詩人、評論家,超現實主義創始人。他主張自由想象,擺脫傳統美學的束縛,將夢幻和沖動引入日常生活,以創造一種新的現實,即超現實。
[2]赫塔·米勒,德國作家、詩人,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3]奧克塔維奧·帕斯,墨西哥著名詩人、散文家,文藝批評家。1990年他因他的作品“洋溢著激情、視野開闊,滲透這感悟的智慧并表現了完美的人道主義”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4]西緒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與俄狄浦斯王類似,西緒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國王,他曾綁架了死神,讓世間沒有了死亡。最后,西緒弗斯觸犯了眾神,諸神為了懲罰西緒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頂就又滾下山去,前功盡棄,于是他就不斷重復、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而西緒弗斯的生命就在這樣一件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慢慢消耗殆盡。
[5]阿萊克桑德雷,西班牙詩人,197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原因是“作品繼承了西班牙抒情詩的傳統和吸收了現代流派的風格,描述了人在宇宙和當今社會中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