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帕爾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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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與真我*
帕克·帕爾默
好的教學來源于教師的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這聽起來有點老生常談的味道,和另一高論類似:有好的教師,才有好的教學.
但是我說的自身認同并不是指我們卓越的特色或者偉大的行動,或者是為了掩飾自身的困惑和復雜而帶上的勇敢的面具.自身認同就像與我們現有的能力和潛能有關一樣,也與我們的缺點和局限有關,與我們的傷痛和恐懼有關.
我說的自身認同是指一種發展的聯系,在這種聯系中,自我生命中所有力量匯聚,進而形成神秘的自我:我的基因組成,賦予我生命的父母的性格;我成長的文化環境,有支持過我的人,也有傷害過我的人;我對別人和對我自己做過的有益的或無益的事情,愛的體驗和痛苦的感受——還有很多很多.在這個復雜的領域中,自身認同是使我成其為我的內力和外力運動著的交匯,這一切的一切不斷聚合在我們成其為人的永恒的奧妙中.
我所說的自身完整,就是說,無論怎樣我都是一個整體,這種整體特點能夠在朝著一定方向形成和再形成我的生活模式時的內在聯系中發現.自身完整要求我識別那些能整合到我的自我個性中的東西,分辨其中哪些適合我,哪些不適合我——我選擇的賦予生命活力的方式與匯聚在我內部的各種力量有關:對這些力量我是歡迎它們還是害怕它們,認同它們還是反對它們,追隨它們還是拒絕它們?通過選擇自身完整,我會變得更加完整,但是完整并不意味著變得完美無瑕.通過承認我原本是的那個整體,就意味著變得更加真實了.
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不是用來雕刻栩栩如生的英雄人物的花崗石,而是一個處于復雜的、不斷需求的、終身自我發現的過程中的敏感領域. 自身認同在于構成我生活的多種不同力量的匯聚,自身完整與這些力量的聯合方式有關,使我的自身完整協調,生機勃勃,而不是七零八落,死氣沉沉.
這就是我對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所下的定義——然而,無論我如何努力試圖找到更準確、更精練的界定,總是覺得是脫口而出,不能將其含義完全準確地表達出來.任何人都不可能給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找到完全準確的定義和解釋,包括那些自己本身真正擁有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的人們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它們是伴著我們一生的、熟悉的奇妙感悟,是只能偶爾在我們視野的邊緣捕捉到的、言語難以表述的真實.
故事是描述這種真實的最好方式.這里要講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兩位教師.這兩位教師我都認識,他們的真實生活比任何一種理論都讓我體會到了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的微妙.
艾倫(Alan)和埃里克(Eric)出身于兩個不同的熟練工匠之家,他們的父輩都在鄉村,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是都有手工技藝的天分.艾倫和埃里克在童年時期就表現出這種手工技藝天分.他們在成長過程中都學習了手工技藝,形成了以手工業者出身為榮的自我意識.
兩個人還有另一種共同的天賦:在學業上都很優秀,都成為他們工人階級家庭中上大學的第一人.大學期間,兩個人的學習仍然很優秀,雙雙考上研究生,獲得博士學位,又都選擇了教學這條路.
但是自此兩人的經歷大不相同.盡管手工業者出身都成為兩人自我意識的中心部分,但是艾倫能夠將這種才干融入自己的學術事業中,而埃里克所經歷的生活卻從一開始就分離了.
18歲時,從偏遠的鄉下一下子跨入著名的私立大學,埃里克心靈上經歷了強烈的文化沖擊,并且一直沒能克服這種文化震驚.因此在同學和伙伴之中,以及后來在他認為文化背景比他“文明”的同事之中,他感到不安,缺乏自信.他學會了像知識分子一樣說話和做事,但在內心深處,他總是感覺自己是混進了這個層次的群體中,在他眼中,他們才是天生就屬于這個群體的,而自己則不是.
但是,不安全感既沒有改變埃里克所選擇的路,也沒有引發他的自我反思.相反,他在學術領域專橫霸道,以為主動出擊就是對自己的最好保護.他輕易下結論而不探求;他不聽別人講話的優點,而是專挑缺點、吹毛求疵.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挑起爭論——對別人的任何反饋都以一種模糊的輕視態度作為回應.
在課堂上,埃里克總是批評別人而且非常武斷,動不動就以“愚蠢的問題!”來窒息學生,不讓他們提問題.他最擅長編造些怪問題,把學生帶進他設的怪題的陷阱里,然后再對錯誤答案進行無情的嘲笑.他似乎被一種需要所驅使:學術生涯使他歷經痛苦,他要把同樣的傷痛加諸于學生——這是對自我本身深感困擾的痛苦.
但當他回到家里坐在工作臺前,沉浸在手工制作中,他又發現了真實的自己.他變得熱情而受歡迎,他覺得這個世界挺美好,也樂意對人友善.他與他的根基重新相連,以他的真我為中心,能夠恢復自己的平和與自信的內核——這一切,他一回到學校就會立即消失.
艾倫的情形則不同.從偏遠鄉下到大學的跨越并未引起文化沖擊,部分原因可能在于他讀的是一所接受政府贈地興辦的大學,很多學生都和他有相同的出身背景.他并沒有被迫掩飾自己的出身,反而能夠以此為榮,他通過把這種天賦轉向學術工作而使其提升轉換;并把它融入到他的學習中,后來又融入教學和研究中,并有著和他用金屬和木材從事手工技藝的前輩們一樣的認同意識.
觀摩艾倫的教學,你會感到你在觀看一個手藝人制作手工藝品——如果你知道他的出身背景,你就會明白這種感受非一個隱喻所能言表.在艾倫的授課過程中,每一步都是通過關注細節和重視手頭材料渾然而成的;他把觀點聯系滲透于環環相扣的精細教學中,并畫龍點睛總結全堂.
然而艾倫的教學生命力遠遠不止于手工技藝的成就.他的學生知道,艾倫會隨時慷慨地為任何一個想要師從于他這個領域的學生敞開自己,就像艾倫的自家長輩盡其所能幫助小艾倫開始他最初的手工制作一樣.
艾倫的教學基于一個完整的、不分裂的自身認同——這是優秀教學核心的整合狀態,也是這本書的核心概念.在完整的、不分裂的自我中,編織一張如此具有凝聚力量的網,用于把學生、學科和自我統統編織到一起,每個人生活經歷的每個重要線索都得到尊重.這樣一種內部整合的自我,才能夠建立優秀教學所依賴的外部聯系.
但埃里克沒能將他的自身認同的中心特質融合到他的學術生涯中去.他處于自我分裂狀態,內心一直在打內戰.內心世界的沖突投射到外部世界中去,他的教學就成了戰爭,而不是藝術.分裂的自我總是使自己與他人隔離,甚至為了維護那脆弱的自身認同去傷害他人.
假若埃里克在就讀本科的時候沒有與別的學生格格不入——或者如果這種格格不入使他能夠自我反思而不是自我維護——可能他也會像艾倫一樣,在教學生涯中發現自身完整,也會把自身認同的主線與工作融合到一起.但是自我的神秘性部分地表現為這一事實:一種尺度未必適合所有人,對一個人具有整合性的東西,對另一個人卻缺乏整合性.貫穿埃里克的整個一生中,一直都有一些暗示——對他來說,教學生涯不是賦予生命與活力的、有前途的選擇,學術生涯并非是他可以健康完整地發展真我的生態環境,也不是能夠整合他的獨特本性的職業.
自我并非有無限的伸縮性——它既有潛力,也有局限.如果我們所做的工作對我們缺乏整合性,那么我們自己、工作,以及與我們共事的人都會受到損害.艾倫的自我在教學工作中得到發展,他做的工作也就成了大家都樂意見到的快樂;而埃里克的自我被他遇到的學術生涯貶抑了,可能換個職業是他恢復已經失去的自身完整的唯一出路.
甘地(M.K.Gandhi)稱他的生活是“體驗真理”,我們在生活所承受的復雜的力量場中體驗,就是更多地了解自身完整.我們通過體驗學習到,有些聯系使我們如沐春風雨露,茁壯成長,有些聯系則適得其反.我們通過選擇賦予我們生命與活力的那些聯系提高我們的自身完整,而不能賦予我們生命與活力的那些聯系則摧毀我們的自身完整.
體驗是要冒險的.我們很少能預先知道哪些東西會賦予我們生命與活力,哪些東西會削弱我們的生命與活力.但是,如果我們想要加深對我們自身完整的認識,我們就必須體驗——然后視體驗結果進行選擇.
“所有真實的生活在于相遇.”布貝爾(M.Buber)說,教學就是無止境的相遇.對新的相遇保持開放的心態,試著去區分自身完整的人和自身不完整的人,這是一件讓人厭煩、有時甚至令人恐懼的任務.我時常試圖在地位和身份的屏障之后保護自我意識,不讓我的自我接近同事、學生或觀念,也時常試圖讓自我躲開我們肯定會遇上的沖突.
當我屈從了這些誘惑,我的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就削弱了——從而,我失去了教學的心靈.
這是一本值得每位教師好好閱讀的書.當教師不得不以嚴肅甚至是可怖的臉色來面對學生以求學生精神的集中和課堂的流暢時,其背后的恐懼才是真正的元兇,當教師的內心感到這樣的恐懼時,他的教學身份與他自身是處于分離的.
這本書中痛陳了教師教學生活中的種種恐懼和痛苦,孤寂與惶恐,而作者以輕松的文筆,深入教師的內心世界,道出了一個簡單的邏輯前提:真正好的教學不能降低到技術層面,不應該僅僅是教學技巧的使用,真正好的教學來自于教師的自身身份認同與自身完整.
書中為我們揭示,只有當我們的真實狀態得到很好的認知,可以直面自己的“分離”,才能減輕教師的苦痛.不再分離的途徑就是回歸,而引領教師回歸的正是那份直面恐懼的“教學勇氣”.
作者帕克·帕爾默是美國的一位作家、教師、活動家.他從事教育事業三十多年,獨立地從事關于教育、共同體、領導、精神和社會變革等方面問題的研究.他是美國高等教育協會的資深會員,費茲爾研究所的高級顧問,也是幼兒園到十二年級的教師養成計劃的創立者.1993年,他因對高等教育的突出貢獻而被獨立學院評議會授予國家獎.在1997年,四個教育領導委員會作了一項針對一萬一千名管理者和教職員的民意調查,稱為“領導計劃”,帕爾默被譽為國家“在高等教育領域最有影響力的領導者”之一.
(推薦人:本刊編輯余娟平)

*摘選自作者本人的專著《教學勇氣——漫步教師心靈》(2005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吳國珍、楊秀玲、余巍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