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蕩秋千原是清明、寒食的節日活動,但到了宋朝,它已經與清明、寒食節相脫離而逐漸大眾化,成為閨中女子的主要娛樂方式,其架設場所也變成了普通人家的庭院。在宋詞中,女子打秋千或是以其輕盈擺動之姿展現豆蔻少女的青春與活力,或是寄托其相思與愁怨,感嘆命運悲苦。因而宋詞中的“秋千”不僅僅是現實生活中的游戲秋千,更是文學中的意象秋千。
關鍵詞:宋詞 秋千 女性 審美
蕩秋千是我國傳統的寒食、清明等節日的主要民俗活動,它歷史悠久,承載著豐富的傳統文化。“秋千”作為一種獨特的意象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往往表達著作者含蓄內斂的情思。到了宋朝,不僅秋千本身已經“飛入尋常百姓家”,成為當時女性的專屬娛樂活動,而且“秋千”意象已經被廣泛地應用于宋詞的寫作之中。據不完全統計,宋詞中與秋千相關的詞作就有200多首。本文以宋詞中的“秋千”意象為例,分析和探討其獨特的審美意蘊。
一、秋千庭院兩相和:構圖美
由于文獻資料的缺乏,關于秋千的起源和流變這個話題,學界眾說紛紜,尚未得出統一的結論。依據龐錦榮的《也談秋千的起源與源流》一文的介紹,秋千在漢武帝時期傳入中原,有唐人高無忌的《漢武帝后庭秋千賦·序》予以佐證,所以在這里我們姑且認為這是比較可靠的說法。
文獻記載:“天寶宮中,至寒食節,競豎秋千,令宮嬪輩戲笑,以為宴樂,帝呼之為半仙之戲,都中士民因而呼之。”[1]唐天寶年間的清明、寒食節之時,宮中打秋千盛行,唐玄宗因其形態之故稱之為“ 半仙之戲”。所謂上行下效,打秋千遂成為唐朝清明、寒食節的一種習俗。在唐詩中還流傳著許多描寫少女兒童打秋千的情景,如“少年兒女重秋千,盤巾結帶分兩邊。身輕裙薄易生力,雙手向空如鳥翼。下來立定重系衣,復畏斜風高不得”(王建《秋千詞》)、“五絲繩系出墻遲,力盡才瞵見鄰圃。下來嬌喘未能調,斜倚朱闌久無語”(韓偓《秋千》)。從這些詩句中,可略知在唐朝時,秋千不僅僅只在宮廷中流行了,它已經逐漸大眾化,成為清明、寒食節的娛樂活動了。
至于秋千與普通人家庭院的結合,就要追溯到晚唐五代和北宋時期了。“唐詩已含有庭院秋千之意,如韓偓《想得》‘兩重門里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想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秋千。” [2]“兩重門”“玉堂”均是表示庭院、院落之意。不僅如此,從他《秋千》中的“池塘夜歇清明雨,繞院無塵近花塢”、《寒食夜》中的“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煙雨中”的描寫都可看出,秋千已經架設在普通人家的院子中了。雖然唐詩中有庭院與秋千的結合,但始終沒有形成與秋千的固定搭配,秋千也沒有大量地在詩中出現。到了宋朝,秋千與庭院才形成大量的固定搭配,如“秋千院落”“巷陌秋千”“臺榭秋千”等,并且被文人廣泛地用于宋詞的寫作之中。再如:
秋千庭院小簾櫳。(吳潛《南柯子·池水凝新碧》)
歌管樓臺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蘇軾《春宵》)
秋千宅院悄悄。又是清明過了。(歐陽修《洞天春》)
簾外秋千閑彩索。斷腸人寂寞。(楊冠卿《謁金門》)
巷陌秋千,猶未清明過。(蘇軾《蝶戀花·雨霰疏疏經潑火》)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晏幾道《破陣子·柳下笙歌庭院》)
由此可見,秋千并不是以一種單獨存在的實體意象出現在宋詞中的,它與庭院、臺榭等特殊意象進行了重新組合,并且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形成以秋千為主的意象組合。這種組合的出現,使得詞人寫景的筆觸由原來 “秋千”這個點,轉換到了“庭院秋千”這個面,擴展了景物描寫的廣度,甚至對于整首詞意境的營造也有重要的作用。如“秋千院落重簾幕,彩筆閑來題繡戶”(晏幾道《木蘭花·秋千院落重簾幕》),環境依舊幽邃昏暗,庭院幽深,簾幕重重,這里是那位佳人的故居,她也曾拿起五彩筆在繡戶上題詩作畫,也曾倚靠秋千吟詩作詞,也曾快樂地打秋千。如今詞人舊地重游,依稀看見院子里的秋千在擺動,卻不曾看見秋千之上的佳人,一種落寞之情油然而生。在這里,“秋千”“院落”“簾幕”三種意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背景畫面,營造了一種幽深寂靜的氛圍,給人以整體感和畫面感。
二、盈盈笑語秋千院:夢幻境
雖然秋千逐漸從宮廷走向民間,由戶外走進了普通人家的庭院,但是蕩秋千的人群并沒有發生顯著的變化,依舊是以女性和兒童為主。由于程朱理學的興起,女子的行為約束和活動范圍的限制更加嚴格,閨房和庭院是她們平日最主要的活動場所。于是,家家戶戶架設在庭院間的秋千,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她們的專屬娛樂工具,而美女與秋千也就成為了文人墨客筆下的常客。如蘇軾的《蝶戀花·春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一道高墻劃分出了兩個涇渭分明場景,墻內、墻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墻外是一條道路,一直延綿到那不知名的遠方,過路的人很少,顯得寂靜、冷清無比;墻內卻又是另外一番場景,在高墻內的花園中,有一架秋千隱沒在其中,而在那之上坐著一位青春活潑的嬌俏少女,她的身體隨著秋千起伏擺動,美麗的衣裙蕩漾起層層漣漪,她快樂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花兒的凋落也不能影響到她的好心情,所以墻外的行人聽到了她不加掩飾的清脆悅耳的笑聲。即使隔著高墻,未能得見她的廬山真面目,行人也會禁不住止步,用心聆聽和欣賞著那歡聲笑語,想象著少女打秋千時的曼妙身姿。這在李清照的《點絳唇?蹴罷秋千》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雖然此時此刻少女蕩秋千的全部動作已經停止了,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想象得出少女蕩秋千時的美妙情景:羅衣隨著秋千輕揚,身體隨著秋千的搖蕩而來回擺動,纖細的身影像在風中搖曳的花兒一樣美麗,姿態萬千。她從秋千架上下來后,慵懶地擺弄自己酥麻的雙手,香汗浸濕了身上單薄的春衣,在額上也留有晶瑩的汗珠。這是怎樣的一個活潑靈動、陽光明媚的青春少女啊!
就以上兩首詞作來看,無論是從藝術上的處理方法,還是所承載的意義上看,詞中的秋千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這兩首詞均是從側面來反映少女打秋千時的愉快之情。蘇軾的《蝶戀花·春景》以行人駐足停留,聆聽少女打秋千時的笑鬧聲來表現少女的青春活潑;李清照的《點絳唇·蹴罷秋千》則是剪取“蹴罷秋千”后的剎那間的鏡頭,生動形象地勾勒出一位少女蕩完秋千之后的神態,以此來表現少女蕩秋千時的歡樂。推而廣之,宋詞中直接描寫女性打秋千情景的詞作少之又少,秋千更多的是以一種靜態的意象與女性結合,如:“應是繡床慵困,倚秋千斜立”(張輯《倚秋千》)、“誰在秋千,笑里輕輕語”(李冠《蝶戀花·春暮》)、“秋千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歐陽修《阮郎歸·南園春半踏青時》)等,雖然省略了美女打秋千時的萬千姿態,但其靜態描寫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給予我們無限的想象空間,引導我們細細品味其中的滋味。
“蕩秋千是對生命力量的張揚和回護,對生命快樂的感受與抒發,所以,秋千的輕揚,正像生命舒緩的流淌,是與自然規律合拍的自然生命的蘇醒,是以娛樂的方式完成的對生命存在以及生命快樂的守護。秋千意象承載著生命的快樂,也蘊含著人們生命力量的張揚。”[3]青春是自然賦予人類的一筆寶貴的財富,青年男女應當張揚青春的快樂,但對于古代的女子來說,她們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禮教的束縛,當自由被剝奪時,女子的明媚笑容和溫柔心靈就不復存在了,所以屹立在院子里的秋千成為她們疏解情緒的工具。在這個時候,她們不必遵從禮教,不用理會那些束縛她們的條條框框,屬于青春少女特有的天性和活力顯露無遺,秋千一來一回地擺動,就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翔,雖然依舊是在一方小小的庭院中,但那種自由的滋味卻給她們漸漸冰冷的心帶去了絲絲溫暖。對于當時的女子來說,蕩秋千的快樂是無可替代的。
三、亂紅飛過秋千去:凄涼意
一直以來,傷春與悲秋都是中國文學的兩大主題。《淮南子·繆稱訓》云:“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4]這就是說,女子對于“春”比較敏感。雖然“年年歲歲花相似”,春日楊柳吐翠,百花盛開,春光燦爛,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是“歲歲年年人不同”,韶光易逝,容顏易老,如花美眷也抵不過似水流年,她們美麗的容顏上總是帶著淡淡愁云,一腔苦楚無處訴。“澹月秋千,幽香巷陌,愁結傷春深處”(吳文英《齊天樂?新煙初試花如夢》),女子在蕩秋千的時候,看見繁花敗落,滿地殘紅,傷春之情油然而生。如:
深院無人,黃昏乍拆秋千,空鎖滿庭花雨。(柳永《斗百花》)
黃昏疏雨濕秋千。(李清照《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
獨倚秋千無力。無力。無力。(楊冠卿《如夢令?滿院落花春寂》)
昨夜一庭明月,冷秋千紅鎖。(宋祁《好事近》)
夢過闌干,猶認冷月秋千,(孫惟信《晝錦堂》)
“花雨”“疏雨”“明月”等凋殘、傷感的意象,再配以“深”“空”“無力”“冷”等詞語,展現的是一種空洞傷感、寂靜冷清的環境,連庭院里的秋千似乎也被感染了,更何況是終日被束縛在閨中的少婦呢?她們深受其苦卻無力改變這樣的命運,終日心事深沉,怨恨莫訴,滿腔愁怨,看到此情此景,就更加憂愁感傷了,所以,宋詞中無數美麗的女子“只能憑借秋千來紓解,她們或是無力倚秋千,或是背立秋千而泣,展現出了一種接近于病態的女性之美”。[5]這些詞的整體內容以傷春怨別、閨中愁情為主,使其籠罩在一種哀愁、幽怨的氛圍之中。如歐陽修的《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詞中女主人公所處的庭院究竟是怎樣的幽深呢?詞人疊用三個“深”字來表現,楊柳依依,飛揚起片片煙霧,風卷起的重重簾幕多得已經數不清了。閨閣的幽深寂靜、內外隔絕、封閉陰森,就像一座華麗的牢籠,生活在這種環境中,女主人公身心兩方面都受到嚴重的壓抑與禁錮,這是對美好生命的戕害。封建禮教就像自然界中的狂風暴雨,毫不留情地摧殘著她們的青春年華。“亂紅”意象既是眼前的實景,又是女子悲劇性命運的象征。此時,花如人,人如花,最后花、人莫辨,同樣難以避免被拋擲遺棄而淪落的命運。“秋千”是曾經玩耍嬉戲的地方,是青春年華的一種象征。在此,秋千已經不是青春少女承載快樂之物,而是滿含著春愁,含著韶華易逝、人生易老的痛。在“這樣風格的詞作里,秋千完全成為了文學中的意象秋千,而不是現實中游戲的實體秋千。這樣凋殘意象的堆砌,使秋千成為了宋詞中一個表現女性生活的典型意象”。[6]
四、結語
綜上所述,歷史發展到宋代,秋千逐漸大眾化,走進各家各院中,它已成為閨中女性的專屬之物,成為文人詩詞作品之中不可或缺的意象。它一方面以其輕盈擺動之姿展現豆蔻少女的青春與活力,是對生命之中的快樂的抒發,是對生命力量的體現和張揚;而另一方面它又是女子寄托愁怨與相思之物,用它來感嘆容顏易老、命運悲苦,其基調感傷而哀怨,秋千成為一種和女性有著密切關聯的詩詞意象。
參考文獻:
[1]王仁裕,等著,丁如明,輯校.開元天寶遺事十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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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趙麗萍.唐詩宋詞中的秋千意象及其文化內涵探討[J].長治學院院報,2011(08).[4]劉安,著,顧遷,注.淮南子[M].北京:中華書局, 2009:99.
[5]張寧寧.唐詩宋詞中秋千意象的三種狀態[J].哈爾濱學院學報,2015(01).
[6]馬碧蓉.宋詞中的秋千[J].清遠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0(08).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北省大學生創新訓練項目(編號201510517011)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賀錦霞,女,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13級在讀學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