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葵華
不必開屏的孔雀:解析電影《孔雀》中的理想主義
張葵華
作為中國電影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的顧長衛,其處女作《孔雀》從2005年上映以來就勁頭十足,斬獲柏林電影節銀熊獎,不失為華語電影近年來的經典之作。這是一部不是電影的電影,它將現實生活沉淀到歲月中,揉碎在生活里,從而抽離出血肉鮮明、骨架清晰的理想。理想主義是本片的靈魂,就像孔雀身上璀璨奪目的翎羽,適合孤芳自賞,卻經不得游者過客的品評。電影《孔雀》通過記敘80年代安陽這座小城中,一個最平凡最普通的家庭,兄妹三人迥異的性格與命運,抒寫了理想道路上的自我毀滅與涅磐重生。
姐姐這個角色是片中最特別、最出彩、最浪漫的一筆,在灰色為基調的背景中,四周充斥著工業發展帶來的廢氣,以及衣著黯淡庸庸碌碌的工人,這個女孩與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在那個崇尚集體化的年代,她的發型也是千篇一律的麻花辮,衣服也是泯然眾人的黑白藍,但姐姐的氣質卻卓爾不群,笑起來的時候很單純,不笑的時候又很清冷,這樣冷漠而執著的性格,甚至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她的心比天高似乎預示著命運總是要跟她開玩笑。
她是一個過于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對平庸不屑一顧,不甘工廠里刷瓶子、托兒所帶孩子的庸碌生活,堅持要當傘兵;對偏愛嗤之以鼻,不滿父母對患有腦疾的哥哥各種形式的偏袒,聯合弟弟反抗;對愛情更是固執,用“寧吃鮮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形容絲毫不為過。
但是姐姐的理想主義,并不是一味的空想,她的精明毋庸置疑,為了實現理想,可以不擇手段。為了當傘兵,她連借帶偷的湊錢送禮,想方設法跟高大英俊的男傘兵拉近關系,可憐她使出渾身解數,卻忘記了一件事,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別人也一樣可以,甚至做的更徹底。同行的胖姑娘身體條件不如她,但比她更活潑討巧,更重要的是胖姑娘的姐姐為了讓自己的妹妹參軍,硬是嫁給了那位男傘兵。在傘兵夢想破碎后,姐姐迫不得已過上了刷瓶子的生活,由于對現狀不滿,她總是不停地給自己尋找精神寄托。隨后姐姐認識了在文工團拉手風琴的老頭,帶著同樣被家里忽略的弟弟,在干爹那里尋找缺失已久的親情。最后,那位在家庭生活中備受冷眼的老頭由于頂不住壓力而自殺,家人甚至沖到單位來對姐姐瘋狂毆打,用剽悍的口音撂下一句“狐貍精”后一走了之。雖然影片對這一情節所用的筆墨不多,但這是她人生中第二個重大挫折,姐姐后來不盡人意的婚姻生活,不過是水到渠成的結果罷了。
捷克籍小說家米蘭·昆德拉在他的代表作中,借用了法國詩人蘭波寫在巴黎大學墻壁上的那句“生活在別處”為書名,姐姐就像那本書中敏感的年輕詩人亞羅米爾,她的生命,總是綻放在別處。躺在晾曬被子與谷物的房頂上,向往著空中棉花般潔白的降落傘,這人類的理想總是難以滿足,當到達“別處”之時,脆弱的理想往往會被現實的堅冰擊沉,他們會發現“別處”同樣走投無路。當姐姐自制了巨大的藍色降落傘,綁在單車后面,在這個封閉落后的小城街道上飛馳,她用這種方式抗議現實的重擊,卻被母親以簡單粗暴的方式阻止,最后還要被強迫著打安定。這一刻,她僅存的自尊被徹底的擊毀了,開始自暴自棄起來,為了給哥哥報仇,不惜用身體的代價換取果子的幫助;為了逃避被父母漠視的生活,不惜草率地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她早已拋棄了最初的形象,那個在嘈雜的樓道里安然拉手風琴的女孩,變得無可挽回的蒼老。姐姐離婚后,在菜市場偶遇當年那個男傘兵,她仿佛又找回了自己曾經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熱忱,自欺欺人地說:“他會永遠愛我。”可對方卻早已忘記,只留下她一個人落寞地在菜市場的角落里痛哭流涕。至此,姐姐這個角色完美成型,也完美謝幕!
姐姐,不甘平凡的清秀女孩,為理想作繭自縛的殉道者,她所做的一切堪比夸父追日,最終化為鄧林,就像片尾她與丈夫孩子一起觀賞孔雀時所說的:“爸爸家鄉滿山都是孔雀。”在理想主義者眼里,只有遠處的風景,而現實中的一切都是馬爾科夫鏈。

電影《孔雀》劇照
哥哥,他是父母疼愛關照的對象,也是弟弟妹妹羨慕嫉妒的對象,是這個家庭的焦點。其原因是他患有腦疾,但又絕對不止于此。他表面憨厚,甚至有些傻里傻氣,與他高大臃腫的身材很相稱,但這個角色的內心卻透著亮,遠遠勝于很多認為他傻的人。
電影中,有天傍晚的下班時間,紡織廠門口出現了一朵金黃碩大的向日葵,與舉著它的胖子很般配。胖子想將笑容燦爛的向日葵送給廠里嫵媚漂亮的陶美玲,對方接受了向日葵,卻上了另一位男青年的自行車,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這是哥哥唯一有過的理想,就這樣毫無懸念的破滅了。漂亮的女工理所當然的拒絕了他,他也理所當然地娶了同樣患有輕微殘疾的金枝,一個極其精明強干的女人,就像她所說的:“胖子,要不是我有殘疾,我才不肯嫁給你。你要記著,世界上只有我對你好,你也只能對我好。”一段缺乏溫度的話語,卻很真實,直白的將現實袒露在觀眾眼前。這是本片的一大特色,沒有粉飾太平,追求的是平鋪的現實。但最后,陶美玲因為不能生育被情人拋棄,流落街頭,而哥哥卻安安穩穩地開起早點攤,經營著自己的生活,過得比她要好得多,這一切落差,都歸結于哥哥在理想之路上的知難而退。
他和姐姐是截然不同的人,哥哥更像一個生意人,懂得經營人際關系,經營自己的生活。他雖然也會不慎走入女廁所,把工友誤鎖在冷凍庫,但是這些問題,都只能歸因于他智力的低下,而在感情上,他完全是另一個人,一個大智若愚,能屈能伸的人。在被混混毆打欺負后,選擇不動聲色,而姐姐找人報仇,他最后竟買燒雞向打他的人賠禮道歉、開脫關系,做到了兩邊互不得罪。眼光犀利,一下就相中紡織廠最漂亮的陶美玲,在愛情無果后,面對真正與自己過日子的金枝,哥哥照樣愛護照顧。刻畫這個人物的點睛之筆在于,當年和陶美玲有著曖昧關系的張喜子來向他借錢時,哥哥毫不猶豫的就拿出一大箱子香煙,這不過多年以來這些地痞流氓用來整蠱他的道具,他卻巧妙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紋絲不動的奉還給了他們。從他的農村媳婦身上,哥哥甚至學會了更多生存的必備的手腕,自私與狡詐,用于對付曾經對他不利的人。因此,哥哥并不是個完全的傻子,在智力方面可能是,但在感情上,卻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全家人為哥哥操碎了心,僅僅工作一事,就逼的父母到處求情問路,日常生活也需要母親甚至弟弟全方位的照顧,分糖的場景,以小見大,完美的詮釋了這家人的關系。121塊糖,哥哥一個人可以分一大半,弟弟妹妹都不得不讓出幾塊,這代表著他完全占據著家庭生活的重心,因此只會招來妒忌與嫌棄。在要不要合伙干掉哥哥這個累贅上,姐弟二人保持著驚人的默契,將老鼠藥放入哥哥的水杯中,父親看見了,竟然默認這種行為,而強勢的母親,卻用極端的方式向家人宣戰,那只白鵝的毒發、抽搐、扭曲、死去,令人觸目驚心。
周遭關系的冷漠,是十年動蕩時代之后留下的通病,一切都遠遠沒有結束,依然在垂死掙扎,哥哥的故事,不僅有關理想,還隱喻著影片那個重要的主題。恰似在姐姐被干爹的家人毒打時,所謂的工友一致保持沉默,那種極端的沉默叫做經驗,猜疑與斗爭的經驗,現實永遠生活在經驗里,才有了這個家庭的失重,有了兄妹三人情愿也好,被迫也罷,不得不放棄理想的根源。
弟弟在影片中出場的年齡大約是十七八歲,這正是一個人生命中變數最大的年齡,可以被理想催熟,亦可以被現實毀滅。他的理想還沒有完全定型,不能拿到陽光下展示,就像作業本上的那幅女性速寫,只能偷偷摸摸地欣賞。
在這個家庭中,他才是最沒有存在感的成員,姐姐的工作和哥哥的身體已經占據了父母所有的注意力,弟弟注定是陪襯。對哥哥而言,他只是一位24小時的護工,還完全是義務勞動,連工資都不領。弟弟從內心里是愛護這位大哥的,但澡堂中哥哥被戲弄口吐白沫,弟弟為了救人不得不冬天穿著短褲就跑回家,這讓他對哥哥的態度有了相當大的轉折,將有這樣一個窩囊的哥哥視為恥辱。第二件事,也是讓二人關系發生質變的是哥哥為弟弟送傘時不慎誤入女廁所,被全校通報為流氓,同學那句“這是高衛強他哥”毀滅了兄弟間的一切親情。經歷了澡堂事件和送傘事件后,弟弟對哥哥產生了單方面的極度厭惡,這也讓他與家庭中另一個異類——姐姐,站在了同一戰線。在這個冷漠扭曲的家庭里,姐姐是他唯一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他是傘兵事件和干爹事件的參與者,換言之,他親眼見證了姐姐理想的破滅。但是姐姐只是一味地利用他,向他借錢買禮物,帶著他一起接受干爹的照顧來排除嫌疑,以及利用他去買令人難以啟齒的書。這隔斷了他對這個家的最后一點依賴。
在班集體的生活中也同樣如此,哥哥送傘讓他出丑時,弟弟情急之下竟然做出了拿傘尖捅自己親哥哥這樣十惡不赦的事情,可見弟弟的內心是極度敏感與自尊的,他成績優異,理想正在萌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走上不同于哥哥姐姐的道路,這驅使他十分在意別人的看法,不能容忍自己有這樣一個傻子哥哥。為了挽回自尊,叫果子冒充民警太陽天來送傘,當他吹著口哨心滿意足地走進教室,卻受到了全班同學的鄙視,女同桌幫他收拾桌椅,弟弟以為女孩對他有好感,得到了確是更加冷酷無情的嘲諷。故事至此,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經覆滅,他腦門上似乎貼了“騙子”的標簽,永遠不可能回到這個集體了。
姐姐與哥哥出場時年齡均是23-24歲,已經是脫離家庭,到了獨立階段的年齡,而弟弟卻有心而無力,在學校的“小社會”受挫之時,他自然而然地把獲得認同和溫暖的渠道訴諸于家庭。反觀這個家,組成它的是一位極度強勢的母親和一位表面厚道的父親,在“暗殺”哥哥失敗后,母親親手隔斷了他所有尋求母愛的可能,而父親因為哥哥的智力問題和姐姐的叛逆,一直將他視為唯一的希望,在發現弟弟有了一點逆反的苗頭之時,父親卻表現得歇斯底里,近乎瘋狂,對著屋外的鄰居大喊:“快來看!我家出了一個流氓!”正是這位老實的父親,將弟弟可能會擁有理想、甚至實現理想的未來扼殺在了搖籃里。
多年以后,弟弟選擇了做寄生蟲,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的婚姻以及其余的人生,都只是對父親的怨恨與挑釁,他為了這個目的活下去。弟弟的夢想,在尚未成型之時,就已經被連根拔起,注定只能成為理想道路上的缺席者。
《孔雀》是一部色調灰暗的文藝片,不同于《夢想照進現實》《十七歲的單車》等同類講述理想的電影,它不拘泥于理想本身的內涵,而是把它上升到了一種玄妙的高度,將已然破碎的理想賦予了新生。理想主義就如孔雀,在姐姐、哥哥、弟弟和我們每一個人走過籠子,滿懷希望地觀賞時,理想總是靜默的。理想是深夜綻放的曇花,它的存在不是為了展示給別人,是為了自我實現時那一瞬間的美麗。平庸的歲月總是漫長的,孔雀開屏卻往往是一瞬間,這兩者不一定能相遇,也完全不必相遇……
張葵華,女,湖北荊門人,荊楚理工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廣播電視編導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