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惠,王運來
(1.廣西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廣西桂林541004;2.南京大學教育研究院,江蘇南京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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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論·
民國時期國立大學學術休假制度的認同機理
李紅惠1,王運來2
(1.廣西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廣西桂林541004;2.南京大學教育研究院,江蘇南京210093)
民國時期,我國政府積極發展學術制度,學術休假制度開始引入國立大學,大學教師普遍認可這一制度。通過梳理學術休假制度文本內容和休假教師群體的實踐取向,發現其認同機理有三:一是學術休假制度的制定和大學教師的選擇以學術本位為價值導向;二是學術本位為導向的學術休假制度設計邏輯契合了國家、大學和教師的共同利益;三是以充電釋放為作用機理的學術休假制度滿足了教師發展學術和調整身心的雙重訴求。
學術休假制度;國立大學;認同機理;民國時期
學術休假是學術職業者為修整自我所制定并得到許可的以固定的服務年限為間隔形式帶薪離職一段時期而進行的一種計劃或安排。為了吸引教授和發展學術,1880年哈佛大學首創學術休假制度。鮮為人知的是,學術休假制度這一舶來品首次于1917年納入我國政府文件,并在國立大學實行了30年左右。莊澤宣在1933年提出:“七年進修的辦法必須強制執行,教授若無進修機會,是高等教育自殺的政策。”[1]莊澤宣所言的“七年進修的辦法”實際上就是當時的大學教員休假制度。錢穆也回憶道:“北大清華燕京諸校,每年有教授休假,出國進修,以一年或半年為期。……此項制度,備受歡迎。”[2]為了了解學術休假制度得以認同的深層原因,進而從一個側面認識我國大學教師發展的制度史,有必要考察民國時期國立大學學術休假制度。
1.學術休假制度引入的思想基礎
清朝末年,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和一再重演的慘痛經歷,一些急于改變現狀的仁人志士逐漸對中國傳統教育產生認同危機。“當民族國家處于衰亡之時,那兒的民族主義者就很難會在與民族富強的需求背道而馳的往昔之民族旋律中去尋求價值。”[3]當時一大批思想敏銳的有識之士,深受西方科學促進民族振興的啟發,發起了學習西方和科學救國的號召。作為中國留美第一人,容閎就發表了此類看法:“以西方之學術灌輸于中國,使中國日趨于文明富強之境。”[4]張之洞在其《〈勸學篇〉序》中論及:“竊惟古來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學。”[5]原本主張“教育救國”的蔡元培,在西力東漸和游學德國的過程中,強烈感受到知識的力量和大學的價值,遂轉而提倡“學術救國”,還指出:“一個民族或國家要在世界上立得住腳,而且要光榮地立住,是要以學術為基礎的。”[6]1912年,政學兩界人士發起神州大學,其秉承的理念就是“國家之興廢系乎人才,人才之盛衰系乎學術”[7]。康有為、嚴復、胡適、顧頡剛等眾多飽學之士也發出了學術救國的號召。正因為認識到學術發展與國家興盛的密切關系,所以只要是有利于學術發展的制度,就容易被敏銳的知識分子介紹和移植到中華大地。
2.學術休假制度引入國立大學的中間橋梁
為了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和技術,清政府不僅派遣學生留洋學習救國之道,還設學堂和頒布新學制,聘請大學教員,廢除科舉制度。在學術救國和大學興起的社會背景下,學術職業開始在我國萌芽和發展,這為學術休假制度的引進提供了組織基礎。
1914年,北京大學校長胡仁源在其擬定的《北京大學計劃書》中提倡“養成專門學者”,“擬仿照日本大學辦法,于各科教員中,每年輪流派遣數人,分赴歐美各國,對于所擔任科目,為專門之研究,多則年余,少則數月。在外時仍支原薪,而所有功課,由本科各教員代為分別擔任,則于經費毫無出入,而校內人士則與世界最新智識常相接觸,不至有望塵莫及之虞。”[8]蔡元培執掌北大后,沈尹默向蔡元培提出改革教育的建議:“規定每隔一定年限,派教員和學生到外國留學。”[9]留美學生群體中有不少人畢業于較早實行學術休假制度的哈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當大批留美生回國后任職于大學,他們就會宣傳外國大學的教育理念和制度,為學術休假制度的引進提供了可能。常導之翻譯介紹,“紐約市公立學校教師每服務十年后,可得一年休假,照常支給薪金。教師可利用休假年從事讀書、休養或旅行。”[10]任白濤先生建議大可效仿美國建立學術休假制度。[11]華北協和大學的美籍教師高厚德(Howard Spilman Galt)在華共享學術休假4次,休假期間回國從事研究或攻讀學位。[12]在之江大學英語系工作近三十年的教師隊克勛(Clarence Burton Day)在其著作《之江大學》中多次提到在此執教的教師享受帶薪休假。[13]
大學教師是辦好大學的基本條件。如何培植優秀的大學教師,是每所大學必須面對的難題。在學習西方辦大學的潮流中,通過留學生群體的介紹和引進、外國學者來華任教的傳播與帶動以及教會大學在中國的實踐,國外學術休假制度逐漸在中華大地生根發芽。
3.國立大學實行學術休假制度的內在需要
民國時期,國立大學普遍秉承的一項重要使命是研究高深學問或促進學術發展,進而實現學術獨立和學術救國的愿望。然而,當時國立大學的學術水平普遍低下,存在學術基礎薄弱、教授稀缺、研究氛圍不濃、研究時間有限等問題。
國立大學學術基礎薄弱,主要是現代學術基礎薄弱。正如胡適所言:“全國今日,乃無一人足稱專門學者。言算,則微積以上之書,竟不可得;言化學,則分析以上之學幾無處可以受學;言物理,則尤鳳毛麟角矣;至于植物之學,則名詞未一,著譯維艱。以吾所聞見,全國之治此學者一二人耳。”[14]不僅學術積累少,而且研究力量薄弱,研究設備缺乏。直到20世紀30年代,北洋工學院“教本之悉用西籍原版”[15]。甚至直到20世紀40年代,“國內學術設備不完備和指導人員的缺乏,學者繼續作高深的研究,在目前仍非去國外不可。”[16]
大學的學術發展端賴教師。為了能聘請到熱心鉆研學問的教授,同時為了能留住大學教授長期服務于本校,國立大學校長可謂費盡心思,極盡網羅大師之能事和優待教授之辦法。對此,梅貽琦先生深有感觸地說:“師資為大學之第一要素,吾人知之甚切,故亦圖之至亟也。”[17]然而,聘請優良的大學教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方面,當時大學數量的急劇增加,造成大學師資緊缺問題日益顯露;另一方面,科舉制度廢除后,雖然知識分子在理智上轉向學術救國,希望成為一個“為學術而學術”的學者,但在情感上還是留戀過去“學而優則仕”的價值取向和生活方式。有學者統計,“在1914年,北京大學中國專任教員有18名,兼任教員有9名;至1930年,278名教員中兼任教員高達169名。”[18]大學專職教師少,難以產生互動效應和優勢累積效應,研究氛圍自然淡薄。與此同時,很多大學教師超負荷完成教學工作量,致使教師的研究時間非常有限。據吳大猷先生回憶:“教員缺乏,所以不得不多授課,每周至三十多鐘點。”[19]有些教師還在校外兼課,教學負荷更是沉重,以致“無自己修養之余暇”。[20]
在學術救國思想高漲、學術基礎薄弱、教授稀缺、研究氛圍不濃、研究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如何激勵大學教師投身于學術和培植優秀的大學教師,是擺在大學校長面前的一個難題。學術休假制度可以保障學術職業者有較長時間發展學術,因此國立大學引入學術休假制度,不能不說是一件勢不可擋的事情。
“價值系統自身不會自動地‘實現’,而要通過有關的控制來維系。在這方面要依靠制度化、社會化和社會控制一連串的全部機制。”[21]為了發展學術,教育部先后發布《大學令》、《修正大學令》和《國立大學條例令》等教育政策,確定學術興國的指導思想,國立大學也普遍在其辦學章程中將發展學術作為一項重要使命。
1917年5月3日,教育部頒發《國立大學職員任用及薪俸規程》,其第13條規定:“凡校長、學長、正教授每連續任職五年以上,得赴外國考察一次,以一年為限,除仍支原薪外,并酌支往返川資。”[22]這是筆者在所查資料中見到的政府最早建立的學術休假條文,為國立大學獨立制定學術休假制度提供了政策保障。1917年北京大學《派遣大學教員出洋留學案》和1918年《北京大學校長學長正教授派赴外國考察規程》的相繼頒布,表明在教育史上北京大學是我國最早建立學術休假制度的國立大學。后來廣東大學、清華大學、交通大學、武漢大學、山東大學、暨南大學等多所國立大學陸續建立學術休假制度。抗日戰爭期間,很多國立大學暫停學術休假制度。為了提高學術水準,加強學術集權,保障教員待遇,1940年教育部先后頒布《大學及獨立學院教員聘任待遇暫行規程》和《二十九年度國立專科以上學校教授考察或研究辦法要點》,1941年又頒布《國立專科以上學校教授休假進修辦法》,主要內容就是給予符合休假資格的教師“離校考察或研究半年或一年之機會”,“進修教授期間之薪給,由教育部按其原薪發交原校轉發。進修教授不得兼任其他有給職務或另在原校支薪。”從歷年教育部頒布的文件來看,官方都是希望休假教師出國或離校從事學術考察或學術研究,當時國立大學對專任教師普遍實行年薪制,因此官方“支原薪”的補償做法不會降低休假教師及其家庭的收入。
民國時期,由于教育形勢和教育環境的變化,不僅國立大學實行學術休假制度或停或時斷時續,而且國立大學本身也是一個動態變化的概念。據筆者考察,北京大學是民國時期實行學術休假制度最早的國立大學,國立大學實行學術休假制度的高峰時期是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到抗日戰爭前的一段時間,在1928-1936年間至少有62.5%的國立大學建立了學術休假制度。1940-1944年間,至少有82.6%的國立大學接受了教育部資助的學術休假。不過,總的來說,雖然不少國立大學建立了學術休假制度,但由于資料的散逸,目前搜集到的僅有表1中所列的學術休假制度文本,其內容主要包括學術休假的申請對象、休假人員的先期服務年限、學術休假時間長度、學術休假的目標或活動方式、學術休假的補償標準、休假后返校服務要求、休假人數、休假計劃與休假報告的提交等9個維度。由于休假目標最具有導向和統領作用,休假對象和補償標準能夠間接說明學術休假制度的意圖,在篇幅有限的情況下,本文僅分析國立大學學術休假制度中的休假目標、休假對象和補償標準。

表1 國立大學制定的學術休假制度文本
就休假活動目標而言,在19項國立大學制定的學術休假制度中,共有“休息”(或“休假”)、“研究”、“考察”和“進修”4種休假活動目標,其中有3所大學在早期選擇“休息”或“休假”作為活動目標,不過在隨后修訂的學術休假制度中,有2所將休假目標分別改為“考察研究”和“休假、研究或進修”;有7項將“休假”作為大學學術休假的可選擇活動目標之一,不過這些大學同時提出“若休假”或“欲休假”,就提供研究費、旅費等支持措施,以激勵教師利用休假機會從事“研究、進修或調查”。這表明,國立大學在視休假是教師一項權利或福利的同時,還是直接或間接表達了對休假教師研究或進修的期望。
就申請對象而言,大多數國立大學對享受學術休假的專任教師的職務資格等級進行了限制,有11項學術休假制度直接將休假對象嚴格限定在教授級教師,只有1929年的交通大學、1932年開始的清華大學以及1935年后的山東大學與暨南大學的學術休假制度對專任講師開放。之所以主要對教授級教師開放,一是辦學經費有限,學校不得不對休假教師做出資格限制。二是為了優待教授。教授是大學的靈魂,是學術研究的主要群體,休假政策向教授級教師傾斜,是為了“厚待遇而崇學術”[23]。三是為了增強休假的效能。一般來說,大學教授的學術生產力強于普通教師的學術生產力,大學在相同的投入下,大學教授的學術產出率應該會普遍高于普通教師的學術產出率。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盡管民國時期國立大學學術休假的申請對象主要限于教授級教師,但絕不是只給予那些所謂的“知名教授”。其實只要達到學術休假制度規定的先期服務年限、休假人員的暫時離職不致影響正常課業以及大學經費可承受,任何教授都可以申請休假。如果遇到同時休假的人數超額,暨南大學以“在校服務年限之長短及所任職務之繁簡決定之”[24];武漢大學在遇到“各項條件相等時,……以抽簽決定之”[25];交通大學規定休假者的先后次序,“以年資為標準,各年資相同者,由聘任委員會投票決定之。”[26]
每所國立大學休假教職員都有薪俸補償,但休假期間兼事(山東大學強調兼有給職務)的教職員則無薪俸補償。在同一大學內,若不申請研究,休假半年比休假1年補償高;申請研究比申請休養的補償標準高;赴國外研究比留在國內研究的補償標準高;赴歐美研究比赴日本研究的補償標準高。為什么會出現差別化的分類補償標準呢?任何一項制度設計,都有其主旨和用意。大學鼓勵休假教職員休假而不兼事,目的是為了教職員能通過完全的休息達到休養身心的效果,從而能以更加忠誠的態度和健康的身體投入學校的工作。相反,如果允許在校外兼事,那么教師就難有時間和精力休養身心和靜心致學,雖然教師個人可能得利,但學校的利益就受損了。大學鼓勵不從事研究的教師休養半年而不是1年,就是希望教職員以較短的時間休養身心,這樣既能夠使教師以飽滿的精神重新投入教育與學術事業,又盡可能節約大學的辦學經費。赴國外研究的補償標準之所以高于留在國內研究的補償標準,一方面是因為客觀上出國的川資花費高,另一方面是因為國內的學術水平落后于國外,鼓勵休假教師出國交流和學習,有利于提升休假教師自身的學術水平和大學的教學質量與科研水平,從而改善我國學術落后的面貌。正因為如此,北京大學、北平大學、山東大學、暨南大學和清華大學都要求出國研究者特別是赴歐美研究者必須滿10個月,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是鼓勵出國休假者潛心研究或考察,避免浮光掠影式的研究或考察。
由此可見,在理論上,民國時期國立大學學術休假制度是一種雖兼有福利和投資性質的教師管理制度,但主要是一種獎勵和投資教師發展學術的教師發展制度。
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曾說過:“寫在紙上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現實的東西。研究制度史不能只看條文,必須考察條文在實際生活中的作用。”[27]分析休假教師群體,有利于真實了解教師學術休假的實踐取向。由于國立大學休假教師眾多,無法全面搜集和了解民國時期國立大學休假教師情況,現主要選取清華大學(雖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曾并為西南聯合大學,但各校的休假制度分開執行)的休假教師作為群體分析的對象。
在國立清華大學學術休假制度實際運行的18年時間里(1929-1948年,抗日戰爭開始高校搬遷和抗戰勝利后復校使清華大學教師休假研究辦法各暫停1年),清華大學學術休假教師的名單如表2,共計166人次①。
在已發現休假申請函或休假計劃中,1929-1948年間只有陳寅恪和鄭之蕃兩位教授申請休息,其余休假教師在研究計劃中提出要么“考察研究”,要么“編書撰文”,要么“攻讀學位”。1933年,陳寅恪致函梅貽琦,“下學年第二學期起至暑假休假半年”,申請在國內休假,目的是“藉資調養”[28]。據吳宓先生所言,陳寅恪“素弱”和“多病”[29]。不過,陳寅恪即使選擇“休息”,其在休假期間也是閑不住的,經常與楊樹達和陳垣等學者切磋學問,而且在假中“作短文數篇”[30],暑期休假結束后,緊接著就投入“中國中古史”的專題研究。這表明,清華大學教師休假的主要目的在于發展學術。

表2 1929-1948年清華大學教師休假名單
在1929-1948年間,清華大學教師學術休假共166人次,其中教授或副教授有133人次,約占休假教師總數的80%;專任講師、教員、全時助教共有33人,約占休假教師總數的20%。很顯然,教授級教師休假比例較高,這與前文文本分析的結果一致。
至于休假教師的去向,1929-1948年間清華申請在國內休假的有陳寅恪、楊樹達、劉文典等30人(次),占休假人次總數的18%。如果不是國民政府在抗日戰爭期間嚴格限制學者出國,那么選擇在國內休假的教師比例會更低。1929-1936年間,學者可以自由出國。在清華大學74名休假教師中,僅陳寅恪、李濂、劉文典和錢稻孫等4人在國內休假,其中劉文典、錢稻孫、李濂還申請在休假期間去日本考察。錢稻孫本人出生國外,跟隨外交官的父親在國外生活和學習多年,其在國內休假并不奇怪。這表明,絕大多數清華大學教師都想到國外休假交流學習。
其實除了清華大學休假教師是這樣,其他國立大學也是如此。據筆者考察得知,民國時期國立北京大學在1917-1947年實行學術休假制度期間(其中1925-1933年和1937-1946年兩個時段暫停),休假人員共計34人次,專任教師中的休假對象全部都是“教授”,其中1918-1936年間的11名休假教師中,僅“鄭奠因研究國學無須出國”[31];另外,除因1937年抗日戰爭發生周炳琳到教育部任職沒出國,湯用彤1943年在國內休假(1945年張景鉞被教育部批準在國內休假,但最后還是去美國休假)外,其余休假教授全部赴國外休假,其活動目標都是考察或研究。這說明北京大學的教授基本上都是希望去外國休假研究。
為什么國立大學學術休假制度活動目標有滿足個人需要的休息和促進學術發展的考察、研究或進修,但教師都傾向于發展學術的休假目標?為什么休假教師在政治穩定的環境中,絕大多數都愿意去國外休假?是什么誘發他們做出了比較一致的選擇?要回答這些問題,就需要了解大學教師認同學術休假制度的機理。
1.學術本位為價值導向
制度是為了實現某種目的而設計的活動規則,個人在自由狀況下往往會選擇滿足自己需要的活動。民國時期,政府所制定的所有學術休假政策,其休假目標皆限于考察或研究。國立大學制定的學術休假制度雖然目標多樣,甚至大學教師有自由選擇休假方式的權利,但規定本身卻誘導休假教師做出偏向考察或研究或進修的選擇。國立大學普遍從制度上規定,申請休假的教師若選擇休息,那么休假期間就不得兼有給職務,這可以保證教師利用休假調節身心,從而有利于休假教師返校后以健康的身心投入到教學與研究中,因此從長遠來看,學術休假制度對休息的目標及對教師兼職的限制還是為了學校的教學與研究事業。休假教師群體行動實踐的分析表明,發展學術是民國時期休假教師的首要選擇,即使選擇“休息”的教師,也是“休”而不“息”,閑而不輟的。當然,這也符合當時知識分子學術救國和教育救國的普遍心理。
學術休假制度的文本規定和休假教師的實踐取向,都表現為學術本位的價值導向,這是學術休假制度得以認同的思想前提。難怪朱師逖先生認為,學術休假的意義“不只是供給久任教授在定期服務后有較長的休養時間而已,主要地還在使他們有充分時間離校去實地考察或利用校外學術設備作進一步的研究或著述的整理,其結果教授本人的研究成績固可繼長增高,同時因學術新資料的吸收,教學的內容也可不致流于陳舊。”[32]
2.利益契合為設計邏輯
“制度邏輯指某一領域中穩定存在的制度安排和相應的行動機制。這些制度邏輯誘發和塑造了這一領域中相應的行為方式。”[33]休假教師的行動之所以與學術休假制度的價值導向一致,根本原因就在于國家利益、大學利益與教師利益的契合是學術休假制度建立和大學教師認同的邏輯基礎。
從國家和社會角度而言,鴉片戰爭后,中國在世界上陷入被動挨打的境地。清政府逐漸認識到洋務運動的局限、知識的力量和大學的價值,于是重視西學,設立高等學堂,以法律法規的形式確定大學應研究“高深學理”或“高深學術”,并以此作為聘任、獎勵大學教師的指導思想。同時,隨著“幼童留學”和“庚款留學”的實施,一批批歸國的留學生開始宣傳“科學救國”“學術救國”和“教育救國”的思想,科學和學術逐漸被視為救國的武器。
從大學組織角度而言,當時各個國立大學所制定的大學章程或組織規程,都以研究學問為重要使命。學術休假制度是在政府的政策引導下,主要由國立大學自主建立旨在促進學術發展的一種教師發展制度。民國時期,大學之間競爭激烈,為了使所在大學嶄露頭角或者保持領先地位,各大學的校長紛紛競聘有學術聲望的大學教師,甚至將學術休假作為優待和延聘教師的手段,因為他們深知大學教師是辦好大學的基礎,學術休假是提高教師學術水平的一種途徑。
從教師角度而言,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一系列學術制度的建立,傳統的知識分子“學而優則仕”價值觀逐漸土崩瓦解,大學教師安身立命的基礎是“學術”,大學教師是以學術為生的職業者,大學教師的學術水平是由同行來認可的,大學教師的薪酬等級和晉升是以學術為基礎的,因此,隨著學術制度的建立和知識分子的轉型,大學教師必須通過發展學術來建構自己的身份、塑造自己的權威地位和滿足自己與家人的生計需要。
民國時期,“發展學術”成為教師、大學、國家與社會的共同需要。學術休假制度的設計邏輯,正是巧妙地將教師、大學、國家與社會的共同需要緊緊聯系在一起,使得休假教師愿意做出發展學術的選擇。
3.充電釋放為作用機理
民國時期,大學實行教師聘任制。專任教師需要長時間投入到學校繁重的教學或其他瑣碎事務中,工作久了,不僅容易引起身體疲勞和情緒緊張,而且容易導致視野狹隘、思維固化和知識陳舊,進而降低學術生產力。
學術休假不同于其他的休假形式,是學術職業者所享有的一種長時間和周期性的帶薪休假。非戰爭期間,北洋政府時期教育部要求出國休假;國立大學制定的學術休假制度,休假地點由教師自主決定,從實際結果來看,在1936年以前的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僅錢稻孫和鄭奠沒有出國休假,其余教師都申請出國休假或出國考察。在一個現代學術后發外生型的國家,“出洋一年,勝于讀西書五年”[34]是當時比較普遍的看法,因此大學教師出國休假也就不足為奇。戰爭期間,官方和國立大學的文件要么要求“離校”休假,要么鼓勵“出國”休假。這種空間上的隔離、日常教學義務的免除和休閑時間的自由支配,能夠有效減少甚至消除學校日常事務的煩擾,從而有利于休假教師有效恢復體能和消除心理壓力,達到“整理好心情再出發”的效果。
除了身心的調整,學術休假制度激勵教師到國外或異地考察、研究或進修,使教師了解最新信息、收集寶貴資料、發現前沿問題、使用新設備、掌握新方法。為此,朱自清不止一次流露出感謝清華給予他學術休假的機會。吳宓先生休假結束后,“歸來擬以一年之力,完成《歐游雜詩》。又小說歸來即著筆,新得靈感極多。”[35]
學術休假制度除了有利于教師在學科知識或素養方面“充電”外,還有利于休假教師釋放出學術成果,提高學術成果的產出率。這是因為休假制度使休假教師有了長時間連續性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其中有些教師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將平日的教學或思考所得形成文字,編寫教材、撰寫專著或者論文,達到厚積薄發的效果。
正因為學術休假制度堅持以學術為導向,契合教師、大學、國家與社會發展學術的共同需要,以及能發揮“充電”和“釋放”的作用,所以學術休假制度主要是一種教師發展制度。新中國成立后不少專家學者向國家有關領導或管理部門建議恢復教授休假制度,如:1957年5月17日湯用彤“向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遞呈書面發言……反對學術界對外閉關,主張恢復教授休假制度,派他們出去考察研究,加強與國際文化、學術界的交流和聯系”[36]。1957年5月23日翦伯贊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會議上提出,“應該建立工作五年,休假進修一年的制度。”[37]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員會“科學規劃問題”臨時研究組的負責人曾昭掄、千家駒、華羅庚、童第周、錢偉長非常重視科學體制的建設,1957年6月9日《光明日報》報導了這些科學家向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提出的書面意見,“保證每個科學家每年有一定的時間連續從事研究工作。請政府考慮規定教授和研究員的休假進修制度。”[38]從民國走出來的大學教授,在新中國成立后依然重視學術休假制度的恢復和重建,這間接表明當時學術休假制度在大學的廣泛認同程度。
注釋
①本處統計1929-1936年間清華有74位教師休假,而蘇云峰先生統計1929-1936年間清華有70位教師休假,其資料來源于《清華同學錄》(1937年附錄),見:蘇云峰.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28-1937):近代中國高等教育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117。另外,1937年由于戰爭的影響,已經批準休假的劉仙洲和葉企孫主動放棄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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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dentity Mechanisms of Sabbatical Leave System at National Universities(1912-1949)
LI Hong-hui1,WANG Yun-lai2
(1.College of Education Scienc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4,Guangxi,China; 2.Institute of Education,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Jiangsu,China)
With the support of the national government,the sabbatical leave system was introduced to national universities and was generally accepted by the facult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1912-1949).Based on the text analysis of sabbatical leave system and the practical orientation of sabbatical faculty,the paper reveals three identity mechanisms as follows:1)the sabbatical leave system and the choice of faculty was academic-oriented;2) the design logic of sabbatical leave system conformed to the common benefits of state,university and faculty;3)the sabbatical leave system met the dual demands of faculty for both physical and mental adjustment and academic development.
Sabbatical Leave System;National University;Identity Mechanism;The Republic of China (1912-1949)
2015-09-11
廣西師范大學博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民國時期國立大學學術休假制度研究”(批準文件:師政科技[2014]11號);廣西壯族自治區“民族地區教育發展研究”八桂學者專項經費資助。
李紅惠,1976年生,女,教育學博士,廣西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高等教育史和教師教育;王運來,1962年生,男,歷史學博士,南京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高等教育史和大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