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
節日往往最能集中地表現一個民族的習俗和歡樂。西方的圣誕、復活、感恩等節日,大多帶有宗教色彩,有的也留著歷史的遺跡。節日在每個人的童年回憶中,必然都占有極為特殊的位置。多么窮的家里,圣誕節也得有掛滿五色小燈泡的小樹。孩子們一夜醒來,襪子里總會有慈祥的北極老人送的什么禮物。圣誕凌晨,孩子們還可以到人家門前去唱歌,討點零花錢。
我小時候,每年就一個節一個節地盼。五月吃上櫻桃和粽子了,前額還給用雄黃畫個“王”字,說是為了避五毒。紐扣上戴一串花花綠綠的玩藝兒,有桑椹、老虎什么的,都是用碎布縫的。當時還不知道那個節日同古代詩人屈原的關系。多么雅的一個節日呀!七月節就該放蓮花燈了。八月節怎么窮也得吃上塊月餅,興許還弄個泥捏掛彩的兔兒爺供供。九月登高吃花糕。這個節日對漂流在外的游子最是傷感,也說明中國人的一個突出的民族特點:不忘老根兒。但最盼的,還是年下,就是現在的春節。
哪國的節日也沒有咱們的春節熱鬧。我小時候,大商家講究“上板”(停業)一個月。平時不放假,交通沒現在方便,放了店員也回不去家。那一個月里,家在外省的累了一年,大多回去探親了。剩下掌柜的和伙計們就關起門來使勁地敲鑼打鼓。
正月里歡樂的高峰,無疑是上元佳節——也叫燈節。從初十就熱鬧起,一直到十五。花燈可是真正的藝術品。有圓的、方的、八角的;有誰都買得起的各色紙燈籠,也有絹的、紗的和玻璃的。有富麗堂皇的宮燈,也有仿各種動物的羊燈、獅子燈;羊燈通身糊著細白穗子,腦袋還會搖晃。另外有一種官府使用的大型紙燈,名字取得別致,叫“氣死風”。這種燈通身涂了桐油,糊得又特別嚴實,風怎么也吹不滅,所以能把風氣死。
紐約第五街的霓虹燈倒也是五顏六色,有各種電子機關,變幻無窮,然而那只有商業上的宣傳,沒什么文化內容。北京的花燈上,就像頤和園長廊的雕梁畫棟,有成套的《三國》《水滸》和《紅樓》。有些戲人兒還會耍刀耍槍。我小時最喜歡看的是走馬燈。蠟燭一點,林秸插的中軸就能轉起來。守在燈旁的一個洞口往里望,它就像座旋轉舞臺:一下子是孫猴,轉眼又出來八戒,沙和尚也跟在后邊。至今我還記得一盞走馬燈里出現的一個怕老婆的男人:他跪在地上,頭頂蠟針;旁邊站著個梳了抓髻的小腳女人,手舉木棒,一下一下地朝他頭上打去。
燈,是店鋪最有吸引力的廣告。所以一到燈節,哪里鋪子多,哪里的花燈就更熱鬧。
60年代初的一次春節,廠甸又開市了。而且正月十五,北海還舉行了花燈晚會。當時我一邊兒逛燈一邊兒就想:是呀,過去那些烏七八糟的要去掉,可像這樣季節性的游樂恢復起來,豈不大可豐富一下市民的生活?
(選自《北京城雜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