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鄉的“瑪薇”

杜鵑花又叫映山紅，兒時總是覺得映山紅就是紅軍的意思，一定是火紅的顏色。直到來到這個山區的小鄉工作了一年，我才真正親眼見到了杜鵑花，在彝鄉，它又叫做瑪薇。

或許因為常年接受的教育，又或許因為兒時向往的信念，一直覺得一個人活得最有價值的方式就是為人民服務。去年，通過公招考試，我成為了這個彝族山區小鄉的一名公務員，終于也覺得離夢想更近了一些。

這天，鄉黨委書記帶著我跟同事惹記大叔下村開展“精準扶貧”工作，這個村在山腰上，一直都沒有通公路，然而惹記大叔卻早已踏遍了這個山村的每個角落，我們跟著惹記大叔沿著山間小道走去村上。熱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老鄉種的玉米和土豆在烈日下奄奄一息，書記夾雜著塵土的汗水在衣服上變成了一圈圈的污漬，我也汗流浹背的跟在他們身后。

走到一間獨立的土坯房前，我們停了下來，土坯房不大，龜裂的墻壁上掛著編成串的辣椒。惹記大叔站在門前用彝語呼喚了幾聲，土坯房老朽的木門緩緩打開，伴著木門“嘎吱”的聲音，一個瘦弱的男人跨出門來，當他發現是惹記大叔和書記并肩站在一起時，臉上瞬間掛滿了欣喜的笑容，快步走上來握住書記的手，書記親切的用彝語和他攀談起來。由于聽不懂彝語，我在他們說話的間隙，側頭觀察了一下這間土坯房，果然如我見過的所有貧困戶家一樣，這間三十多個平米的房間里，沒有任何的電器，進門的角落是一座黢黑的灶臺，灶邊雜亂的堆放著曬干的雜草和木材，灶上煮了一大鍋的土豆，對門的兩個角落里擺著兩張床，床上的被褥卷成一團，上面沾滿了油漬，黑的已經分辨不出它本身是什么顏色了。四五條用舊木頭雜亂釘起來的木凳歪斜的倒在房里，這四五條木凳也就是這個房子里唯一能坐的東西了。這個昏暗的房子，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真的再貼切不過。在書記和惹記大叔了解情況的時候，我靠他們的表情和關于“精準扶貧”“產業發展”“致富”這些漢字詞，大概猜測出他們在說些什么。

了解清楚情況之后，書記告辭要走，老鄉卻死活不肯，拉著書記的手要求我們留下來吃飯。從他真誠的眼神和讓兒子去捉雞的行動中，我感受到了他強烈的想要我們留下來吃飯的愿望。然而這種迫切的愿望卻讓我心酸，無論他是真心感謝人民政府的關懷還是出于彝族禮節式的邀請，殺雞都有些過分了，畢竟他貧窮的現狀經不起多吃只雞。經過十多分鐘的挽留拉扯之后，書記的手臂已經被老鄉抓出了血痕，不過也終于阻止了老鄉殺雞做飯，帶著我們離開了他家。走時，我回頭看見老鄉站在家門口目送我們的身影，在炎熱的夏日卻顯得十分蒼涼，他的眼神里，分明有一些失落和幸福交織的情緒。

再去了幾家貧困戶了解情況后，書記望著遠處的青山和漸漸飄來的云朵，輕嘆了一句：“精準扶貧，任重道遠”。他好像是在輕聲的自言自語，卻又好像是在用盡全力的大聲吶喊，我不置可否，只是覺得這段路走的越來越沉重。

繞過一個山頭，原本晴空萬里的藍天開始布滿烏云，轉眼間小雨就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七月山間的天氣變幻莫測，一陣晴一陣雨，雨中的雜草匍匐在山坡上，像極了在貧困里掙扎的人們。

山頭的坡上有七八只山羊安然的吃著草，對密密麻麻的雨絲漠不關心，在山頭的盡處，有一個大約十來歲的姑娘蹲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她對這雨，好像也絲毫提不起興趣來，只是孤單的蹲在那里偶爾抬頭望下遠處坡上的山羊。走近之后，我看見她低垂著眼簾胡亂的撥弄著腳下的石子，似乎有些無精打采，但她用橡筋扎著的馬尾辮卻又彰顯著無限的活力。

走過她的身旁時，她抬頭望了望我們，又側著身讓了讓，緊接著靦腆的稱呼了一聲惹記大叔。惹記大叔溫柔的笑著應了一聲，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頭。書記親切的問她：“小姑娘，下雨了還不趕羊回家嗎？”

小姑娘害羞的低著頭，黝黑的小手撥弄著衣角說：“羊還沒吃飽，要等它吃飽了才趕回去，回去就可以寫作業了。”

書記怔了一怔，接著又詢問她作業多不多？住哪里？多大了？

我很驚訝他們用漢語對話著，于是問惹記大叔：“她這么小怎么會說漢語？”

惹記大叔驕傲的說：“當然會說，她現在在讀書，是我侄女。”

讀書，在這山溝的小鄉里聽來確實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或許也是最值得驕傲的事情。

我問小姑娘：“你讀幾年級了？”

小姑娘怯生生的望了我一眼，小聲說：“三年級。”

忽而一陣山風吹過，我發現小姑娘右側的頭發上插著一枝十分美麗的花朵，細雨把她的鬢角打的濕漉漉，和花朵的嬌艷相得益彰，我好奇的問：“你帶的是什么花？”

小姑娘抬起頭，輕聲的說：“是瑪薇，那邊就有。”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崖邊正熱烈的盛開著一簇簇的瑪薇，美麗的花朵在細雨里的山風中搖曳。回過頭再仔細看小姑娘，她清亮的眸子就像這座細雨里的青山一樣純凈，她纖細嬌弱的身影，似乎比雨中嬌艷的瑪薇更加動人。驀然間，我被一種淳樸至極的美所震撼。

書記望著崖邊的花說：“小李，瑪薇就是你們漢族說的杜鵑花。”

我激動的望著書記，說：“就是映山紅？”

書記微笑著說：“就是映山紅！”

我激動的跑去崖邊輕輕摘了一朵瑪薇，又跑回來，欣喜的喊道：“終于看到它了，我從小就想知道映山紅是什么樣子的。”

小姑娘似乎驚訝于我突如其來的激動，忍不住好奇的問我：“叔叔，你很喜歡瑪薇嗎？”

我有些驚異，是啊，我為什么會在見到瑪薇時如此激動？是因為兒時對映山紅的定義嗎？是因為中國人骨子里對紅軍的向往嗎？還是因為深藏再自己內心里的信仰？一時間，我竟說不出話來。

小姑娘依舊用純凈的眸子盯著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回答。

我覺得無論如何應該說一些話給小姑娘聽，于是用溫柔而堅定的語氣說：“小姑娘，你一定要好好的讀書，等你長大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會希望得到一些看似平凡卻無比珍貴的東西，那時候你也會明白叔叔為什么喜歡瑪薇了？”

小姑娘茫然的看著我，似乎沒懂是什么意思，惹記大叔也茫然的盯著我，似乎也沒懂是什么意思。書記卻微微笑了一下，說道：“走了，還有幾十戶貧困戶要去看呢。”

告別了小姑娘，我們沿著崎嶇的山路繼續走著，山間細雨也依舊下著，書記突然輕輕的唱起了：“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滿喲，映山紅。”

彼時，望著書記大踏步走在泥濘山道上的背影，我突然覺得無比高大，似乎雨中的危崖峭壁要被他走成了康莊大道，似乎烏云密布的陰霾也要被他走成了晴空萬里。

歌聲中，我想要肆意的流下兩行清淚，讓它混著雨珠在臉頰上悄悄蔓延，然而澎湃的感動最終沒有變成眼淚，它變成了一種強烈的希冀，像是一種久違的期盼，又像是兒時看到了潘冬子站在山崗上堅毅的身影。

以后，我知道這里貧窮的人會變成另外一幅樣子，也知道那個小姑娘肯定會長成另一幅樣子，因為有書記和惹記大叔這樣的鄉鎮干部。以后，我知道自己也會變成另外一幅樣子，因為有堅強的瑪薇開在懸崖邊的狂風暴雨里，也有一種火紅的信仰盛開在百折不屈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