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江戶時代是中日書法交流史上的又一重要時期,這一時期由于明清新書風的傳入,使得日本書壇上形成了繼平安時代以后,第二次大規(guī)模學習“唐樣”書風的局面,且對日本書壇有著深遠影響。
【關鍵詞】:江戶時代;“唐樣”書法;書論;碑學
一、前言
中國與日本一衣帶水,自古就保留著長期的文化交流,中國對日本的影響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文化等諸多方面都極其深遠。日本江戶時代,由于德川幕府統(tǒng)治政權的支持和鼓勵,中國朱子學說得以迅速發(fā)展并全面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階層,成為了社會主流思想意識形態(tài),文化的繁榮帶來了科教事業(yè)的發(fā)展,教授漢學、書法的教育機構應運而生,諸如以幕府大名為中心而成立的藩校,在江戶時期就達三百余所,教育內容除儒學經典之外,還兼有詩、書、畫、棋、射術、劍術等諸藝;另,以教授庶民子弟為主的初等民間教育機構“寺子屋”,也在全國得以開辦,且數量眾多,據統(tǒng)計,幕末時期已近一萬五千余所,因此文字的普及得到了快速提高,隨著文字大眾化進程的推進,文字的識讀和使用已不再是上層階級的專利,江戶時期的日本迎來了文字共有化時代。此外由于明末遺民及清人的東渡,共同促進了日本文化與書法藝術的發(fā)展,日本書壇也出現了再次學習“唐樣”書法的高潮。
二、江戶時期的日本書壇
日本自平安時代起,開始與中國有大規(guī)模的文化交流活動,曾派出大量遣唐使來到中國,遣唐使們把中國文化帶進日本的同時,書法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隨之也被“請”進,這一時期以“平安三筆”(空海、嵯峨天皇、橘逸勢)為代表的“唐樣”書法家的出現,標志著“唐樣”書法在日本迎來第一次的高潮,伴隨著平安中后期日本假名文字的出現,日本書壇上又形成了與“唐樣”書法相對立的“和樣”書法,其中的代表人物則是“平安三跡”(小野道風、藤原佐理、藤原行成)從此,“唐樣”與“和樣”書法共同貫穿著整個日本書法史,到了江戶初期,在日本書壇上唯獨可以稱頌的“和樣”書家恐怕只有“寬永三筆”(近衛(wèi)信尹、本阿彌光悅、松花堂昭乘)了,之后由于明末遺民的東渡以及德川幕府獎勵儒學,漢學風潮再度興起,也由此助長了“唐樣”書風在日本的發(fā)展,形成了諸如江戶早期的“黃檗三筆”(隱元、木庵、即非),稍后的北島雪山、細井廣澤以及江戶后期的“幕末三筆”(卷菱湖、貫名海屋、市河米庵)等“唐樣”書法家群,與此同時,“唐樣”書法在日本迎來了第二次的高潮,這一時期的“唐樣”書法又與平安時代的“唐樣”書法有著很大的區(qū)別,江戶時期的“唐樣”書法家大多是以中國明清新書風為其書法基調,這與平安時期書家所追尋的魏晉和大唐之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外,雖然這一時期依然存在以“御家流”和“持明院流”為代表的“和樣”書風,但卻很難與風靡的“唐樣”書風相抗行。
三、江戶時代“唐樣”書法家群體的出現
前文已述,幕府因政治所需獎勵儒學,在這樣的背景下,帶動了漢學的興盛,日本儒者文士對于中國文化的學習已蔚然成風,而書法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構成,更是被他們拿來標榜自己漢學素養(yǎng)的工具,如果說江戶以前書法家的主體是皇室、貴族、僧侶書家,那么此時這些文人雅士們,作為新的知識階層在江戶書壇上已經漸漸具備了左右一切的威望,并成為了書法主流的引導者。縱觀日本江戶書法史,我們可以看到一系列擁有超高書法技藝水平的士族知識分子,諸如:伊藤仁齋、北島雪山、松尾芭蕉、細井廣澤、新井白石、荻生徂徠、卷菱湖、市河米庵、貫名海屋等人,他們不是皇室貴族,沒有顯赫的社會地位,甚至有些是出身卑微屬社會底層之人,他們身份各異,包括經學家、文學家、醫(yī)者等,但他們又擁有著一個共同的身份:“唐樣”書法家,并作為新的社會知識階層,對江戶時代“唐樣”書風的發(fā)展起著巨大推動作用。
北島雪山(1636-1697)幼名三立,號雪山,才學巨富,藏書甚多,人稱曰書廚。“性嗜豪飲,戲筆成文,狂吟放浪,不抱繩墨”、“為人灑落,有晉人風”,[1]雪山少年時期學習朱子學,后游學于長崎,與林春齋、木下順庵等儒者多有往來并討論陽明學,又向黃檗名僧隱元、獨立等請教書法,書藝大進,適時逢明人余立德“始游于長崎,自是已降,屢相往來,前后客于雪山旅社凡三次,其自文衡山所四傳筆法授之雪山。”[2]文中所言“四傳筆法”即為“撥鐙法”,《先哲叢談后編》亦有記有:“雪山始學書于西湖戴曼公,得立德法,盡棄舊習也。”[3]由此可知,北島雪山“唐樣”書法的取法對象皆是明人,從中亦不難看出其對文徵明等人書風仰慕和推崇,另外,通過其存世書法《庭訓往來》、《唐詩條屏》等作品來看,其書法風格帶有強烈的明人那種遒勁秀麗的書風格調。北島雪山對“唐樣”書法的貢獻一方面展現在自身的“唐樣”書學素養(yǎng)上,另一方面還表現在其影響了一大批日本的“唐樣”書家,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當屬細井廣澤。
細井廣澤(1658—1735)名知慎,字公瑾,號廣澤,江戶時代著名的儒學家,書法家,篆刻家,好陽明之學。 “廣澤少年好書跡”,[4]且在當世大儒板井漸軒門下系統(tǒng)學習儒家經典達五年之久,后結識了北島雪山,遂拜其為師,大量瀏覽摹寫中國法帖,著力研究中國的書法名家成就以為己用,又因受北島雪山影響,進而以明代文徵明書法為其主要研究對象,對于在日本推廣文徵明書風可謂是有著不可取代的作用,觀其書論《觀鵝百譚》前三談:第一,王右軍換鵝道德經;第二,趙集賢得晉人脈;第三文衡山與趙公抗行,由此我們不難看出細井廣澤其書學思想主張是從文徵明上溯趙子昂遠追王右軍,是以“二王”帖學體系為宗的,細井廣澤在《觀鵝百譚》的一百談中提及文徵明的次數高達13次,可想而知他對文徵明書法的看重和仰慕,另觀細井廣澤存世作品《千字文》《古詩十九首》、《赤壁賦》、《蘭亭序》等,這些耳熟能詳的內容題材也曾被文徵明寫過,這可能也是細井廣澤對前輩的致敬吧。
日本書法史進入到江戶后期,“唐樣”書法隊伍中則出現了“幕末三筆”這樣的領軍人物,他們同樣是具備很深的漢文化素養(yǎng),卷菱湖拜入龜田鵬斎門下研習儒學,貫名海屋在懷德院學習朱子學,市河米庵承家學,又都具有著高超的書法技藝,廣收門徒,對江戶末期“唐樣”書法的普及與推廣產生了重要影響。
四、江戶時代書法理論的構建
日本書法理論的發(fā)展也是建立在對中國書學理論的認識與把握之上的。日本平安時代開始有了關于書法理論的著述,書論內容大都是局限于“教長口傳”的用筆、結構等技術性層面描述,這樣也然我們窺探到彼時日本的書論水準;到了江戶時代,日本書法理論著述無論是從數量還是內容上都漸漸豐富起來,日本書法家、書法理論家西川寧先生在其編著的《日本書論集成》中收錄江戶時代書論近八十篇,這是日本江戶以前各朝代所不及的。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未被收錄其中,通過對江戶時代書論的收集閱讀、分析整理,我們可以了解到,江戶時期的書論除了借鑒日本前朝書論以及中國書論內容或形式之外又有許多新的發(fā)展及創(chuàng)新。
首先,可能是因為長期以來日本書法總是以“教長口傳”的方式流傳的緣故,所以諸如《弘法大師書派系圖》這樣帶有極強系譜意識的著作應運而生,并迅速發(fā)展成為江戶時代文人的一種特殊嗜好,即以書法大師為旗幟,表明自己書學系統(tǒng)的淵源或者說是權威性,時至今日這種門派意識一直影響著日本書壇。
其次,對中國書論、典籍引用的數量之多,范圍之廣,議論色彩之濃烈都是前朝所不能匹敵的,諸如書家森尹祥所著《書道訓》對張懷瓘《翰林禁經》、孫過庭《書譜》用語的大量引用,穗積保著《能書事跡》中對《舊唐書》、《宋史》、《中山傳信錄》等中國典籍的引用,細井廣澤《觀鵝百譚》對《宣和書譜》、《書史會要》的引用,另外《觀鵝百譚》中所提及書家四百余人,百分之九十又為中國書法家,我們不得不為當代的書家這種宏富的學識所嘆服。
第三則是論述形式多元,內容豐富。小鹽幽照所著《筆道秘傳抄》采用問答形式進行論述,在日本書法史論上也是前無僅有的,細井廣澤《撥鐙真詮》則敘述了諸多并不為書家所熟知的內容諸如:
……無奈國之古賢無執(zhí)筆之法,甚為悲恨,自三韓傳入,才知究竟……又我國執(zhí)筆之法自弘法始,弘法渡唐,意不僅止于筆法……故渡唐前歸朝后,其宿習單鉤筆法未曾有變……[5]
從中一方面證實了日本早期書法、漢字、筆法并不是直接由中國傳入,而是由中國傳至三韓,又間接傳入日本,另外文中也提到空海渡唐前后都是單鉤執(zhí)筆,所以從中又可窺探我國唐朝人的執(zhí)筆習慣,應該也是單鉤執(zhí)筆比較多吧。
第四,已有向清代模式轉換的趨勢。諸如萩野鳩谷及其門生編著的《學書捷徑》明顯可以感覺到此書的概論性更強,教育教學意義更為濃厚;澤田東江所著《東江先生書話》就明顯帶有追求中國明清士大夫筆記隨感之趣的著述格調;此外不得不提及的就是狩谷掖齋諸多論述信札,雖然沒有編輯成篇,但在江戶時代書論史上也具有著劃時代的意義,信札中所提及的碑帖之學的諸多觀點已明顯具備清代考據學的特性。
綜上,可以看出日本書法發(fā)展到江戶時期其理論體系已經日趨成熟,這一方面是書法發(fā)展自身規(guī)律的需要和體現,同時又是眾多日本“唐樣”書法家集體探索、努力的結果。
五、“唐樣”書風對明治時代“碑學旋風”的推進
江戶時期由于明末遺民的東渡以及朱子學說的興盛,使得日本文人更加傾慕于中國文化,這樣則奠定了“唐樣”書風能夠在日本風靡流行的文化基礎,另外,這一時期的“唐樣”書法是以江戶儒者為中心展開的,北島雪山、細井廣澤等作為江戶時代的儒學家代表,以自身的博學多才、書法藝術造詣以及豐富的理論著作身體力行,不遺余力的推廣介紹文徵明、趙孟頫等人的書法,鼓吹“唐樣”書法,使得“唐樣”書法如波濤般,廣泛涌入當世文人學者們的書齋案頭,當然,從整個江戶時代從中國輸入日本集帖的數量來看,又豈止是“涌入書齋案頭”。據日本學者大庭修先生所著《江戶時代中國典籍流播日本》一書中,我們了解到,整個江戶時期,從中國輸入日本的書法集帖次數為465次[6],種類達150多種,數目近4000部,當然這還只是登記在冊的,不算單帖、印譜之類,如此龐大的需求數量,足可見當時日本對“唐樣”的癡迷程度,所以說“唐樣”書法的受眾范圍絕不只是局限于當世的文人書家。
眾所周知,在江戶時代之前的日本書壇上,篆隸書法可以說是無人問津的狀態(tài),即使傳說書法五體兼善的空海大師,也沒有留下可被后世拿來標榜的篆隸作品,但是日本書法史走進江戶時代,卻不乏篆隸、印刻大家,諸如高天漪、細井廣澤、榊原篁洲、池永一峰、趙陶齋、韓天壽等書壇巨窠,更有《篆體異同歌》、《奇文不載酒》、《篆刻千字文》、《正續(xù)印章備考》、《篆說》、《隸說》、《十體源流》等關于篆隸書論、印譜、字典的宏富巨制。如此種種,表明江戶時期篆隸、印刻之學已被喚醒,這無疑能更進一步的證明了江戶時期在日本書史上的重要性,當然這種“覺醒”不可以說是與江戶時代眾多“唐樣”書家的共同努力及吹捧不無關系,是他們讓江戶書風不至于過分單調,他們對江戶時代篆隸書的發(fā)展可謂是功不可沒。那么,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出現了,據《江戶時代中國典籍流播日本》一書整理記錄,江戶時代260年間,從中國輸入日本的集帖《問經堂法帖》總計12次,多達1883部,幾乎占到總輸入集貼數量的二分之一,我們知道《問經堂法帖》是清人錢泳模勒古代所見隸書的集帖,這么大的數量平安時代沒有,鐮倉、室町時代也沒有,而恰恰時出現在江戶時代,當然這可能是因為受到中國“考據學”或“碑學”的影響,那么日本的“碑學”從江戶時代就開始了嗎?任何藝術的創(chuàng)新,都應該是建立在前人積累基礎之上的,如若沒有江戶時代書家對篆隸之學的努力,想必后來的楊守敬縱然是攜萬卷書冊赴日,也未必能掀起“碑學旋風”吧。
六、結語
江戶時期是日本書法發(fā)展史上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唐樣”書法在日本備受關注和推崇,從皇室貴族、大名武士到文人學者、普通庶民,無不風從影至,其繁榮態(tài)勢是日本歷朝所未有的,與此同時,江戶書壇上涌現出眾多“唐樣”書法家,他們大多身兼眾技,書通諸體,又廣收門徒,為“唐樣”書法在日本的普及和推廣起著重要推動作用,此外又對日本書論體系的重新建構以及篆隸之學覺醒有著極大的現實意義。
注釋:
[1](日)武藤厳男:《稿本肥後先哲遺蹟·巻三》,普及舎, 1894年版,第111頁
[2](日)東條耕子:《先哲叢談後編·卷三》,東學堂書店,1886年版,第36
頁
[3](日)東條耕子:《先哲叢談後編·卷三》,東學堂書店,1886年版,第37
頁
[4](日)得斎原義胤:《先哲像傳·筆林部四》,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
[5]陳振濂:《日本書法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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