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過客》是《野草》中唯一一篇散文詩“劇”,在魯迅作品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過客”體現了魯迅當時戰勝內心矛盾、反抗絕望的復雜心態變化,他雖然多次猶豫于行走或休息之間,但仍然義無反顧踏上向前走的路,魯迅通過塑造這樣一個雖疲憊至極但卻倔強行走的“過客”的形象,抒發了自己堅持前進、絕不屈服的戰斗精神,也使我們窺見了魯迅內心深處的矛盾痛苦與彷徨苦悶。可以說,過客就是魯迅自身的一個縮影。
【關鍵詞】:魯迅;《野草》;《過客》;彷徨;愛的牽絆;反抗絕望
從面世時候起,《野草》就一直成為人們所關注和研究的對象,近一個世紀以來,人們從不同的角度、采用不同的方法對《野草》中的篇章進行了闡釋,《過客》作為《野草》的代表作,更是成為人們反復探究以求打開《野草》之“門”的管鑰。本文將從戰勝彷徨;拒絕“愛”的牽絆;反抗絕望、向著“墳”前去這三個方面對“過客”的形象進行解讀,分析《過客》中所表現出的魯迅特有的精神品質。
一、戰勝彷徨
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創作時,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退潮,知識分子重新尋找道路的時期。“對于他來說,他所面臨的首先要解決的最大問題,已不是以前的啟蒙可能性的外在的問題,而就是自我的危機——生命成了問題!”“魯迅已經厭棄了在重重矛盾中難以抉擇的非生存狀態,希望來一次最終的解決,不管其結局是生還是死,否則他首先就未曾生存。”[1]即此時的魯迅,正陷入一個巨大的“精神危機”當中,被一種痛苦、絕望、虛無的情緒攫住,內心充滿矛盾,不得排解,這就是寫作《野草》時魯迅的心境。可以說,《過客》是“魯迅對自己的生命哲學的一個歸結”[2]。
《過客》的意象氛圍是在一個日暮黃昏的背景下展開的:雜樹,瓦礫,土屋,荒涼破敗的叢葬。這一切構成了一個灰暗迷蒙的世界,給人以凝重的壓抑和窘迫。在這樣一個令人郁悶窒息的背景下,“過客”出現了,他一開始就匆匆行走在一條似路非路的小徑上。“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這是一個疲乏、孤獨的長途旅行者形象,但同時,“倔強”、“眼光陰沉”的他也是一個執著的苦行者、探索者。過客的形象,不禁讓我們想到了魯迅本人,同樣也是黑須,亂發,目光深邃,性格倔強。可以說,過客就是魯迅的自我命名。
接著,過客與老翁產生了一系列對話,筆者認為,老翁的那句“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是沒有好處的”,其實是劇作者向讀者傳達出一個信息,即老翁是過客的另一面,老翁與過客的對話,其實就是過客自身兩面性的相互盤詰,是魯迅的自我拷問,它使我們窺見了魯迅意識深處的矛盾痛苦,及其憂深痛巨的人生沖突和人格搏斗。過客也曾徘徊于“休息”與“走”之間,他已走過了許多路,經歷了許多磨難,“腳已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還沒有水喝。同時,他又是那么孤獨,沒有一個同伴,“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過客的確是日暮途窮了,他最需要的是休息,所以,當老翁勸說過客“休息一會”的時候,過客表示“愿意休息”,但接著又“忽然驚醒”,認識到自己不能休息,“我只得走,”如此反復多次。直至最終,繼續行走的心戰勝了,過客便“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過客在休息與行走之間的彷徨讓我們看到了魯迅本人內心深處痛苦的搏斗。作為一個叛逆的勇士,魯迅在彷徨之后總是掙脫前者的誘惑,毅然選擇后者,堅定地向前走去,他要離開那“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的地方,“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他要探索一種新的生存方式,他只有不停地走,只有“走”是屬于他的獨異的反抗方式,他不能放棄“走”,一如戰士不能放下自己的武器。
二、拒絕“愛”的牽絆
在《過客》中有這樣一個片斷:小女孩懷著真誠的同情,將一塊布片送給過客裹傷,過客剛開始欣然接受,認為“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能使他“可以走更多的路”,然而在要將布纏在腳踝上的時候,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說“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又說:“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禿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這看起來似乎有些費解而且偏激,小女孩遞給他的一杯水都被他看作是“少有的好意”,由此看來,過客是非常缺乏愛的,他明明需要愛與溫情,可為什么卻要拒絕,而且還要如此決斷呢?
筆者認為,這首先與魯迅本人的性格有關,在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說:“而我正相反,同我有關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3]魯迅認為那個黑暗的社會會使美好的事物處境難堪,命運慘淡,他極不情愿看到這些美好的人和事在現實的壓迫下茍延殘喘,反而寧愿讓他們毀滅死亡。這是罕有的不可思議的愛之極致,但卻以否定的“惡”的形式出現。
更主要的是,筆者認為,過客是因為擔心如果接受了布施,接受了同情、憐憫,這些“愛”會成為他前進的負擔,阻礙他繼續前進的步伐。正如魯迅的信中所說:“這種反抗,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里,所以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4]這一點與魯迅的人生經歷有關,他痛感人生求索的困苦,自知包袱太多,難以邁步,從信中可見:“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別人的牽連,不能超然獨往”,“感激,那不待言,無論從那一方面說起來,大概總算是美德罷。但我總覺得這是束縛人的。譬如,我有時很想冒險,破壞,而我有一個母親,還有些愛我,愿我平安,我因為感激他的愛,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尋一點糊口的小生計,度灰色的生涯。因為感激別人,就不能不慰安別人,也往往犧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5]
三、反抗絕望、向著“墳”前去
魯迅說:“《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那樣,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6]過客始終不停地重復著一個動作:走。而要走則需要有路,橫在過客的路的前方是一片荒涼破敗的墳地,過客所要去的正是前方——墳的所在地,他踏著腳下那條似路非路的痕跡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著,他選擇了一條幾乎沒人走過的路,在這路的終點只有墳地在等著他。過客知道前面是墳這樣一個所在卻依然前行,往前走成為他生命的絕對命令,“作為一種現實的行為,‘走’表達的只能是實踐人生的方式,同時也是面對現實的執著態度”,[7]過客的“走”作為他存在的一種象征性動作,雖然這存在的目的和意義非常模糊,面對這一嚴峻而令人困惑的生存論問題,他選擇了最簡單的解答方式——向前走,“走”是他本質力量對象化的確證,“走”體現了他生存的生命價值。而目的地“墳”這樣一個黑暗死亡的消極意象似乎又把“走”的積極意義消解了,突出表現了過客內心虛無、矛盾的心態。
魯迅說:“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8]他以自己的生命體驗著絕望的同時,也以自己有限的生命來抗擊這絕望!大概只有“雖九死其猶未悔”才能形容魯迅體認到自己行將失敗的悲劇命運時的心情。
通過“過客”的形象我們可以看出魯迅當時復雜、矛盾的心態,雖然他也曾猶豫彷徨過,但最終他還是剝離了層層情感糾結,義無反顧踏上了向前走的人生行程,這是魯迅對自己人生道路的思考與抉擇,他決絕地、毫不留戀地踏上了孤獨的尋路之路,即使他知道這條路指向著死亡。
注釋:
[1] 汪衛東,《魯迅的又一個“原點”——1923年的魯迅》,《文學評論》2005年第1期。
[2]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第七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9,P135。
[3]《兩地書·二十四》,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5.1,P61。
[4]《250411·致趙其文》,《魯迅全集》第11卷,第477-478頁。
[5]《250411·致趙其文》,《魯迅全集》第11卷,第477頁。
[6]《250411·致趙其文》,《魯迅全集》第11卷,第477-478頁。
[7]汪暉:《魯迅小說的精神特征與“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1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410頁。
[8]《寫在lt;墳gt;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299、300頁。
參考文獻:
[1]李玉明.《“人之子”的絕叫:lt;野草gt;與魯迅意識特征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2]池莉、虞曉婧.《拋卻阻礙,勇于行走——對魯迅lt;過客gt;的解讀》 // 《安徽文學》.2010年第1期.
[3]史久興.《魯迅與“過客”形象的精神比較》//《安徽文學》.2009年第10期.
[4]張鼎立.《面對虛無而在場——魯迅lt;過客gt;的一種讀法》.《懷化學院學報》.2010年第6期.
[5]伍曉明.《我之由生向死與他人之無法感激的好意——重讀魯迅的lt;過客gt;》.《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