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街是鎮上的一條老街。八十年代初的時候,沿街還保留著不少老字號,朱記鐵匠鋪,張記包子鋪,老劉鑲牙店,老羅理發店都在這條街上。此外還有幾家雜貨鋪,其中有一家叫“天順永”的雜貨鋪,是我小時候經常光顧的地方。
這間雜貨鋪門面并不大,土屋一間,房檐低矮,木頭窗欞子泛著灰黑色,門楣上一塊木質招牌,上書“天順永”三個字,很是古舊。我想這間鋪子可能是祖業。進到里面,雖然只有丈余大小卻收拾得干凈利落, 一個曲尺型的柜臺,上面擺著一溜擦得锃亮的闊口玻璃瓶子,里面是茶葉冰糖果脯之類的東西,靠墻的地方是一溜盛滿了油鹽醬醋的壇壇罐罐,整個屋里彌漫著一種老雜貨店特有的淳厚氣息。
我是這間雜貨鋪的老主顧,和很多小孩子一樣,我買的東西無非是今天五分錢一袋兒的山楂面兒,明天三分錢的水果糖。掌柜的平時不大出來,接待顧客的多是他的老閨女。
這閨女有必要說道說道。你進到店里買東西,若是不知情的,常常會以為沒有人,遲疑間,才發現柜臺后面有一個頭頂在晃動,你說是買東西,這個頭頂便倏地一長,露出一張娃娃臉來,細看了,這張臉上卻是大人的神情。拿東西給你的時候,一只小胖手便伸了過來,手背上有四個凹凹的小坑,十分顯眼,收了錢之后,小胖手往回一縮,這張臉倏地便消失了,柜臺后面又只剩下一個頭頂。你若把頭探過柜臺往下看,只見里面的地上放著一只尺把高的小板凳,這便是他突然長高的原因。
就因為這個,身長不滿四尺的她成了老閨女,三十多歲了還沒嫁出去。世事總是陰差陽錯,誰曾想,這女人后來竟成了大流氓的老婆。
再說說鎮上的另一個名人大流氓。
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學校開設自然課,有一天,老師講有關月亮的知識。老師說:“月球上有很多環形山,環形山是什么樣子呢?”一個平時很調皮的同學起來說:“就像大流氓的臉?!崩蠋熉犃瞬唤麌K嘖出聲,大大稱贊了這個同學一番,說這個比喻真是最貼切生動不過了。
大流氓在我們鎮上可謂大名鼎鼎,不認識鎮長的人有,不認識大流氓的人可真沒有幾個。他本是我們鎮上的一個鎖匠,八十年代初,我上小學,那時他看上去有四十歲,實際不到,人顯老。此人鼻梁上時常托著一副茶色太陽鏡,猶如蒼蠅的兩個大復眼。因為小時候得過天花,留下了后遺癥,一張臉變得坑坑凹凹的,仿佛被很多流星擊中,形成了滿臉的隕石坑,隕石坑周圍的凸起,自然是環形山了。因為他長得丑陋,面目有些猙獰,這些年來,沒有一個女的愿意嫁給他,就這樣,大流氓成了街面兒上有名的光棍子。
實際上沒有幾個人知道大流氓的真名,也沒人想知道。他在大街上混久了,坐地戶,也算是個老油條了。他別的倒還好,就是嘴上無德,好開玩笑,無論男女,和人開起玩笑來沒大沒小,油一股醋一股的,常惹得周圍的人哄堂大笑,他洋洋自得,甚至覺得這是一種本事。在他看來,這也不失為一種市井生活樂趣,這大約便是大流氓這個渾名的來歷了。
大流氓雖說形象欠佳,可卻十分手巧,他除了修鎖配鑰匙,修理家用的小物件,還會用鐵絲編笊籬,他編的笊籬十分精致,是大街上的搶手貨,常常是編一個賣一個。
大流氓修鎖,時常投機取巧,本來鎖里該放五個彈子的,他常常只放四個甚至三個,這樣一來,鎖的保險系數便大打折扣。人家發現了覺著不放心,就和他理論,他滿不在乎一副不屑的樣子,說:“四個五個一個樣子,差不多。”鎮上很多人家的鎖都讓大流氓修過,應該說是不十分保險,但那些年民風淳樸,鎮上很少聽說誰家發生了失竊的事情?,F在卻不同了,你家安的鎖再牢靠,也防不住小偷,人們常說,鎖這東西是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看來這話不是虛說。
大流氓做買賣一向是明碼標價,修鎖配鑰匙一元,開鎖五毛,這在當時已是很高的價格了。大流氓開鎖的技術非同一般,一把鎖到了他手里,別人還沒來得及細看,只見他撥弄幾下鎖就開了。這么快五毛錢就到手了,看的人都有些眼熱。有個后生曾說要拜他為師,求他教自己一手,大流氓說什么也不肯,他說:“這是砸飯碗的營生,要是你學了去專開人家門上的鎖,我還怎么在街上混?”
大流氓好喝點酒,干活的時候還喜歡來兩口,夏天天熱,喝了酒更加犯困,有時就靠著身旁的木箱子呼呼睡著了。修鎖的人來了,吆喝他不醒,人家也想和他開個玩笑,就把壞鎖給他掛在褲腰帶上走了。第二天人家來取鎖,大流氓就問是哪一把,人家說就是你褲腰帶上的那一把。說完,倆人都哈哈大笑。
又過了些年,鎮上的兩個名人依然是袖珍女未嫁,大流氓未娶。后來有人突發奇想,私下給二人撮合,講明你二人是半斤八兩如何般配云云,兩人先是躊躇,最后竟然都表示愿意,這下真是皆大歡喜。最高興的其實是天順永的掌柜的,嫁了閨女,終于去了一塊心病。
大流氓娶了個小老婆以后,人比以前光氣多了,大背頭梳的油光锃亮,上大街出攤兒的時候,他老婆說是要順路出去逛街,他就把老婆用胳膊攔腰一卷,他人高馬大,猶如大象用鼻子卷了一只綿羊,往自行車前頭的大梁上一橫,他老婆就像一只馴服的胖貓一樣上身伏在車把上。就這樣,大流氓騎車帶著袖珍女,在路人的笑聲中招搖過市。行到人多處,路人見了一陣歡呼,大流氓來個招手致意,袖珍女則伸出小胖手沖眾人送上一個飛吻,嬉笑之聲更是不絕于耳。二人這種騎行姿勢雖說有些不雅,但終究是解決了實際問題。大流氓為什么不把他老婆放在自行車后座上呢?別忘了,后座上敦著一個木頭箱子呢,里邊裝著大流氓吃飯的家伙事兒,坐在箱子上那就真成耍猴的了。
時間久了,大南街的人對這一奇景也就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有時候見大流氓領著他老婆逛街,猶如大人領著一個小孩。有天下大雪,路上的雪有半尺厚,人們還看見大流氓和他老婆在街上溜達,小女人大約是走累了,大流氓就一會兒把她背在背上,一會兒又把她抱在胸前。看來大流氓還挺喜歡他的小媳婦。
到了九十年代初,大流氓忽然名聲大噪,成了鎮上的公眾人物。
鎮上新建了一家酒廠,生產的是62度的高粱白,為了增加知名度,廠長想趕個時髦,在縣里做個電視廣告,請誰做代言人呢?明星是斷斷請不起的,最后有人想到了鎮上知名度頗高的大流氓,大流氓開始還一番推辭,說是你們不要耍笑人啦,這真是討吃的當兵,寡了個傷心,咋就相中我了?(寡:當地土話,無聊的意思)。無奈廠長認定他了,最后大流氓橫了橫心終于應了下來。
酒廠的電視廣告終于播出了,內容很簡單,大流氓舉著個酒瓶子出現在電視上,晃著麻子臉,操著本地土話,廣告詞就一句:“看二人臺,喝高粱白,不賴,不賴?!闭媸菓四蔷湓?,物極必反,歪打正著,也該著大流氓出名,不曾想這則土得掉渣渣的廣告老百姓非常喜歡,大人小孩都愛看,都說有看頭,人們還以模仿大流氓的腔調動作為樂事,高粱白也因此銷量大增,就這樣大流氓一炮走紅,高粱白家喻戶曉。
后來我回到鎮上的時候,大南街經過一番改造,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了,最熱鬧的街心處大流氓的攤子也沒了蹤影。聽人說,大流氓如今有錢了,他在大南街開了一家店,專作小五金生意,店名叫李文明五金店,生意還挺紅火,我此時才知道大流氓原來叫李文明。我還聽說,他現在有了一個女兒,才上二年級,個子已經比她媽高了。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