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英力劇本改編,婁燁導演的電影作品《推拿》繼承了畢飛宇同名小說《推拿》的文學思路,最大限度地接近盲人的真實,即“盲人在明處,健全人在暗處”的生存狀態,使小說與電影劇本在立場與風格上相一致。小說結構多線索式的逐條推進,為電影提供了剪輯的參照。從小說到電影劇本的變異過程中,對兩個女性人物的重要特質——都紅的過去,金嫣的追求,進行了弱化,直接采納“都紅的大拇指斷裂,金嫣的痛哭”兩個結果,刪除了原因的鋪墊,這樣的改編提升了電影劇本的陰郁調子。與此同時,電影劇本通過對“小馬”的改編實現了小說中沒有實現的“復明”的渴望,小馬重見光明了,它抵消了被刪除的兩個女性人物的故事,壓抑的能量和光明的力量平等的置換,相互沖蝕,消失到不留痕跡,完全不破壞整體的美感?!皬兔鳌苯K于擺脫了電影劇本久久的壓抑,用一種張力性的處理轉換了作品的情緒體驗,自覺地符合了電影藝術的觀影心態。
【關鍵詞】《推拿》;小說;劇本改編;一致性;能量抵消
畢飛宇小說《推拿》i并非是首次涉及盲人題材的文學作品,卻是首部摒棄了同情與俯視,真實再現盲人群體的基本生活狀態的作品。僅就“真實地再現”而言,狀態的呈現是小說的立場,且僅僅作為狀態的呈現,沒有評價,無需憐憫。有的只是和“主流社會”平行的盲人視域,與人之為人的角度。
馬英力劇本改編,婁燁導演的電影作品《推拿》ii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畢飛宇的文學思路。電影的真實首先表現在啟用了六名盲人演員,使表演最大限度地接近盲人的生活狀態。主演郭曉冬、秦昊、張磊、梅婷、黃軒等演員更是在體驗了盲人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力求神似,挖掘盲人內心自信又自卑的矛盾感,渴望主流社會又自我封閉的沖突性情,即“盲人在明處,健全人在暗處”iii的生存狀態。
顧客:姑娘,一點也看不見嗎?
都紅:一點也看不見。
顧客:怎么會這樣呢?
都紅:怎么就不能這樣呢?
顧客:你不知道嗎?她很美???
沙復明:這我怎么會知道呢?
顧客:不好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
沙復明:沒關系。iv
這兩段對話微妙地揭示出盲人群體的心理態度,坦然接受并處之泰然,強烈地自我保護,友好地要強卻又根本地示弱,淡淡的自我欺騙遮蔽內心的渴望,且心照不宣,隱隱作痛。極其善于表現隱秘私欲的畢飛宇,和極其善于傳達詞匯曖昧關系的馬英力、婁燁在這一點上做到了同一,使小說與電影劇本在立場與風格上維持了一致性。
然而,本文旨在探討《推拿》從小說到電影劇本一致性保持下的變異,根據以上“一致性”的論述,本文揭示的是變異過程中的量變關系,而非質變。也就是說,在整體理念不破壞“一致性”的前提下,小說與電影劇本做出了相異的呈現。這種呈現的區別不僅可以見出編劇和導演的二次創作意圖,還見出了作為藝術要素相對緊湊的電影藝術,對于文學作品的自覺改編和呼喚。
小說《推拿》有一個極其獨特的結構特點,即弱化了主人公的地位。讀者很難明確地區分誰是小說的主人公,誰是次要人物。小說的“目錄”有效地闡釋了這個特點。
第十五章 金嫣、小孔和泰來、王大夫
第十六章 王大夫
第十七章 沙復明和張宗琪
第十八章 小馬
第十九章 都紅
第二十章 沙復明、王大夫和小孔v
小說結構多線索式的逐條推進,類似于“人物再現法”vi,片段加片段,最終形成綜合印象。天然的片段感為電影提供了剪輯的參照,和散點的去中心化。因此,電影劇本《推拿》同樣難以尋覓第一主角的歸屬。貫穿全劇的小馬,推拿中心老板之一沙復明,王大夫和孔大夫兩口子,乃至并未完全失明的金嫣,推拿中心頭號美女都紅,均有作為主角的資格。
形象地來講,小說中的推拿中心如同一個“圓”,每個角色分占不同的領地,而每塊領地的大小相差無幾。電影劇本的改編則令個別領地之間相互交換位置,卻并未破壞整體的和諧美感。倘若這個“圓形”比喻成立,那么,圓心是什么呢?
“光復的復,光明的明” vii,都紅反駁暗戀其的沙復明,“美不過是一個概念”viii,卻忽略了一個最根本的概念——“復明”?!盎謴凸饷鳌笔敲と藘刃淖铍[秘的渴望,渴望到無法麻木,或者是佯裝麻木。當“沙復明”不再作為一個人物,而是一個概念出現時,它代表了盲人群體的普遍心理。因此,在看似松散的結構樣式下,找到了普遍意義,找到了“圓心”。是沙復明,是“復明”。
從小說到電影劇本的變異過程中,兩個重要女性人物的重要特質最值得關注,具體來說,是都紅的過去,金嫣的果敢。小說中的都紅有著一段不愿意被提及的往事,曾經作為盲人鋼琴手的她,在一次失敗的演出之后,被賦予同情的掌聲與鮮花,伴隨著受傷的自尊,和隱忍的不自然。金嫣呢?其追求愛情的方式富于戲劇化,為了在徹底失明之前尋找到值得依靠的愛情,她毅然來到南京,以大膽果敢的方式向泰來ix出擊。
電影劇本的處理過程中,對以上兩個人物及其特質進行了弱化。都紅的過去,金嫣與泰來相識的過程幾乎只字不提,而直接采納“都紅的大拇指斷裂,金嫣的痛哭”x兩個結果,刪除了原因與來龍去脈的鋪墊。
畢飛宇的原義并不難揣測,彈鋼琴的手指意外折斷,果敢的愛情追求者意外遭受拒絕,二者之間存在潛在的因果與呼應,加強了敘事感。電影劇本反其道而行,一言以蔽之,弱化了故事,加強了痛感。兩個結果的突然出現使電影觀眾不知所措,莫名的來襲,手忙腳亂,提升了電影劇本的陰郁調子。
在電影劇本《推拿》中,小馬的自殺未遂,金嫣的痛哭,王大夫的自殘,都紅的手指折斷形成有序的結構劃分。陰郁感的定期來襲不斷侵蝕著光明,侵蝕著都紅鋼琴表演時頭頂的燈光,和金嫣殘留的最后目光。這樣的改編是悲情的,毫無準備的悲情,悲情到壓抑。
但是,一個關鍵的場景出現了——小馬被打,被打出了光明xi。
如果說小說《推拿》始終呈現著隱秘的“復明”渴望,那么電影劇本則通過“小馬復明”這一具體的情節安排實現了小說中的夢想。這是小說到電影劇本最大的改編,它抵消了被刪除的兩個女性人物的故事能量,真正完成了“復明”。也就是說,壓抑的能量和光明的力量在同一個“圓”中平等的置換,一個朝下,一個朝上,相互沖蝕,消失到不留痕跡,完全不破壞整體的一致感。
小馬被打卻意外復明,這是荒誕的情節設置,甚至是超現實的手法。馬英力與婁燁采用了直接展現結果的方式,讓小馬重見光明。沒有人探尋挨打與復明的生理機制和緣由,因為“復明”終于擺脫了電影劇本久久的壓抑,用一種張力性的處理轉換了作品的情緒體驗,自覺地符合了電影藝術的觀影心態——短時間內適當的起伏?!皬兔鳌边@一結果也在短時間內迅速成為觀眾的固執的欣賞訴求,久而不退。
因此,當觀影者在不斷積蓄壓抑能量的心理狀態下,一縷忽然的光明能使人瞬間忘記荒誕,并恰當地合理起來。在兩種能量的相互作用下,最終,觀眾與“小馬”一樣,完成了“復明”的渴望。
《推拿》從小說到劇本的改編呈現不僅展現了觀眾心理狀態和效果的依托,更彰顯了文學與電影的天然聯系,文學需要自覺地進入電影場域,電影也自覺地吸納與變換文學原著,這種改編關系使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相得益彰。
注釋:
i 畢飛宇著,長篇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4.
ii 婁燁導演,馬英力改編自畢飛宇所著同名小說,郭曉東,秦昊,張磊,梅婷,黃軒,黃璐等主演的電影,于2014年2月11日在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首映。
iii 電影中的臺詞。
iv 以上兩段均為電影中的臺詞。
v 摘自長篇小說《推拿》“目錄”部分。
vi 又稱人物復現法,巴爾扎克首創。讓人物在不同作品或段落中連續出現。每出現一次,就展示其性格的一個側面,最后,將這些作品情節貫穿起來,就形成了人物的思想發展軌跡,從而多角度,多層次地再現其性格的全部。
vii 電影中的臺詞。
viii 電影中的臺詞。
ix 泰來這個人物在電影中叫“泰和”。
x 小說中的泰來一度懷疑愛情,金嫣聽說泰來的為人處事后,專門從異地遷來,瘋狂地追求他。
xi小說中的“小馬”與“小蠻”相愛后失蹤了,而電影與其有較大出入,“小馬”在一次挨打之后意外重見光明后才與小蠻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