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結

那把梳子梳過阿婆的頭發，梳過媽媽的頭發，也梳過我的頭發。每次一梳頭所有的發結都梳開了。

梳子是阿公給阿婆的，不是什么特意定做的梳子，就是一把普通的木梳，卻梳走了所有的不順。

1968年的夏天，村里的人大煉鋼鐵，男人都去了山上，女人留在了家里。山上的樹被砍得精光，田里的水稻被留在水中，無人問津。阿公是村里的老師，一直兢兢業業，又因為身體不好，沒有被叫去煉鐵，有時間會和阿婆一起收稻子。正是阿公的先見，救了自己一家。

某一天，阿公帶著一把木梳回來，給阿婆梳了頭，邊梳頭邊說：“阿林，我們的老三要出生了吧！現在老大只有8歲，老二只有5歲，我在外教書，你在家里一邊忙農活，一邊照顧她們，辛苦你了。所以給你買個禮物，就是這把木梳。”

阿婆辛苦了一天，有氣無力地回道“嗯”，漸漸地迷糊了。

阿公又繼續說道：“阿林，這把木梳可以梳開你所有的發結，以后我離開了，也不需要牽掛你們了。”

阿婆迷迷糊糊地聽著，卻不知道阿公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阿公吃過飯后，戀戀不舍地給阿婆梳了頭，然后離開了老屋。阿婆繼續一天的勞作，等著阿公回來吃飯。

日子就這么過著，平靜又溫馨。總是會有點什么打破這個平靜。終于那天來了，噩耗傳遍了山頭，叔公焦急地跑到阿婆家，阿婆沒有在家。他又跑到阿婆的地里，找到阿婆，告訴了她這個噩耗。

叔公忍住巨大悲痛說道：“姐，哥哥死了。”

阿婆只是搖搖頭，然后說：“昨天你哥還好著呢！今天怎么會死？難道教書還會教死人嗎？”

叔公有些不解，回道：“哥哥他早沒有教書了，因為省上給每個村制定了指標，他被叫去和我們一起煉鐵了。村支書明明知道哥哥身體不好，還要叫上哥哥，哥哥是累死的。咱們現在就給哥哥準備后事吧。”

阿婆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哭著，然后跟著叔公去山上見了阿公最后一面。和幾個親戚一起將阿公埋在山上。

阿婆現在總是說阿公送她禮物，是因為阿公早就知道自己會離開。阿婆總說那時的她很笨，沒有領會到阿公的意思。然后叫我好好讀書，以后不會不明白別人說的話。

1968年的冬天，饑荒開始蔓延，即使在富足的南方，大多數人也很難吃上飯。

幸好阿公在離開之前和阿婆收過稻子，還存有一些糧食。阿婆可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煮住一點，分給孩子們吃。阿婆總是提心吊膽的，總害怕會有人發現她們家藏了糧食，然后把糧食給搶光。阿婆總是小心翼翼的，每次只拿出來一點，然后把糧食分開藏起來。

雖然阿婆和她的孩子們吃不飽，但不至于去其他地方乞討。因為阿公以前是老師，救濟站也會分一些糧食給阿婆。

后來，在一個下雪的日子里，老三（也就是我媽媽）出生了。在饑餓的年代，阿婆家又多了一張嘴，消耗的糧食又增加了。阿婆沒有時間調養身子，頭一天生下媽媽，第二天又繼續勞作。

阿婆吃不飽也休息不好，總是暈倒，但是沒有人照顧她，她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被餓醒，想起阿公，也會埋怨阿公，將她和三個孩子留在世上。阿婆現在總是說她那時候真想帶著三個孩子一起去地下見阿公，她一個人承擔不起。她說她每次想阿公時，總會看看那把木梳，拿那把木梳梳梳頭發，將所有發結梳開。

靠著救濟糧和一些藏起來的糧食，阿婆和她的孩子們熬過了那饑荒的3年，阿婆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又有個大災難降臨在阿婆身上。

那是1972的一天晚上，紅衛兵沖開阿婆家門，將阿婆押送到村子中心，家里的孩子亂做一團。

聽叔公說，那天晚上阿婆被紅衛兵批斗了，因為阿婆的父親以前是地主，阿公以前是留學英國，因身體不好回家鄉教書。紅衛兵說阿婆的成分復雜，要進行改造，要進行批斗。于是阿婆白天進行高強度的勞作，晚上就被押到村中心進行批斗。

好多人受不了這種身心的雙重壓迫，選擇了跳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阿婆沒有。她只是每天用木梳梳頭，然后開始沒有自由的，重復的生活。大姨說那時候的阿婆就像木頭人一樣，她特別害怕，害怕阿婆受不了了，就像別人一樣跳河，然后再也不會來了。

后來某天，阿婆去了阿公山上的墓，她給阿公燒了一些紙。然后一邊嚎啕大哭，一邊質問阿公為什么留下她一個人承擔這些。阿婆總說她那時候想在阿公的墓旁挖個坑，自己躺進去，然后閉上眼，到地下找阿公。可她又害怕找到阿公時，阿公會責備她為什么沒有把孩子照顧好。

在山上待了一天，阿婆又下山了，被紅衛兵押到村子中心。在紅衛兵的逼迫下，她背著良心說她要和她父親還有阿公斷絕關系。她說她服從改造，現在已經改造成功了。紅衛兵放了她，繼續批斗其他人。

再到后來，紅衛兵走了，生活歸于平靜，大姨、二姨、媽媽都很健康地長大，嫁了好人家，都生了孩子。阿婆終于完成了她的使命，每次給阿公掃墓，她總會說：“阿輝，你還是那么年輕，我都已經老了。我終于把孩子養大了，也看著她們有了各自的家庭，很快我就要來找你了。”

阿婆最愛的孩子是媽媽，因為她總覺得媽媽可能是阿公的轉世，不過變成了女孩。阿婆在媽媽結婚的時候，將這把木梳給了媽媽，她說：“這把梳子梳開過我的很多發結，也梳開了我的心結。你沒有見過你爸爸，就拿上這把梳子吧。他會在天上看著你。”

媽媽點點頭。用木梳梳好頭發，和爸爸舉行了婚禮。阿婆總和我說爸爸的性格像當年的阿公，溫文儒雅，樸素自然。媽媽修的幾輩子的福氣，和爸爸結了婚。

由于干枯，頭發會打結。遇到不順，心也會打結。沒關系，拿起手邊的梳子，梳開發結，打開心結，更好地面對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