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才,劉雋穎
(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發展研究中心,福建廈門36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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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論·
學術自由:現代大學制度的奠基石
王洪才,劉雋穎
(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發展研究中心,福建廈門361005)
現代大學制度以促進知識生產為根本目的,要求以保護學術自由為起點,以完善大學自治為基本條件。德美兩國在保護學術自由方面進行了成功的探索,從而成為現代大學制度的典范。德國自柏林大學開始,就確立了學術自由原則,通過憲法、講座制和公務員待遇等來保護學術自由。美國自大學教授聯合會成立之后就把維護學術自由作為使命,而聯邦最高法院判例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最終形成了以終身教職制為特色的學術自由保障機制。借鑒國際經驗,我國現代大學制度建設應注重學術自由立法,運用法治來捍衛學術自由免受各種侵害。
學術自由;現代大學制度;制度保護
《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已經把現代大學制度建設作為高等教育改革發展的重要任務。這表明,建設現代大學制度不僅得到了學術界高度認同,而且獲得了政府的高度重視。然而,現代大學制度作為一個理論命題尚未完成,特別是學術自由的地位尚未得到真正確認。鑒于學術自由在現代大學制度中的特殊性,必須申明學術自由的地位,從而為現代大學制度建設提供指引。
學術自由是學術界最為常見的概念之一,也是現代大學制度中最為基本的概念。它一般分為個體和組織兩個方面。對于個體而言,它既包括學者的教學和研究自由,也包括學生的學習自由。對于組織而言,它是指大學所享受的獨立自主權,與大學自治是同義語。一般而言,組織的自由有助于個體自由的實現,但并非必然,因為兩者之間既相互依存也相互拮抗。本文所談的學術自由,主要是指大學教師在從事教學、科研等活動中所享有的不受外界干涉的自主權。
學術自由是一個舶來品,它隨同西方大學制度一起輸入我國。盡管我國學習西方大學制度已逾百年,但學術自由從來沒有真正在我國扎根[1],甚至長期以來“有一種害怕、畏懼學術自由的思潮”[2]。我國大學既缺乏學術自由風氣,更缺乏制度來保障學術自由,國家相關法律不涉及學術自由,大學內部的制度更是不管不顧學術自由。[3]韓水法教授認為,“大學如何對待教師,最關鍵就體現在教師的學術自由及其相應保障上”[4]。張應強教授認為我國“在當前大學的文化地位日益受到侵蝕的時候,首先需要強調的還是學術自由與大學自治”[1]。
關于學術自由與現代大學制度的關系,筆者曾指出“現代大學制度的根本特征就是大學自治、學術自由”[5]。因為創造性價值是大學本體存在的價值,是大學制度建設的核心,其最基本的制度規范就是學術自由、學術民主、學術平等。[6]別敦榮教授也認為,“學術自由是與現代大學同生共存的理念和原則,沒有學術自由,就沒有現代大學制度”[7]。周光禮教授認為,“我國建構現代大學制度,既要完善旨在保護學術自由的外在制度,又要培育以學術自由精神為核心的內在制度”[8]。可見,學術自由與現代大學制度具有某種共生關系。
然而,在實踐中,人們在談到現代大學制度時強調更多的是“學校自治、教授治學、校長治校、科學管理”等[9],從而在有意無意中忽視了學術自由這一前提性問題。為此,必須重申學術自由在現代大學制度構建中的地位。
(一)現代大學制度以促進知識生產為目的
自洪堡創辦柏林大學以來,大學就不再僅僅是知識傳承機構,而是把對新知識的探索作為最重要的職能,這一理念就體現在洪堡提出的“教學與科研相統一”的原則上。因此,后人一般把“科研功能”引入大學作為現代大學創立的標志。所謂現代大學制度,也就是以知識探索為中心的大學制度設計,它以促進知識生產為其根本目的。
所以,現代大學制度的一個基本原理就是大學里的一切制度安排或權力結構設計及資源配置應當以激發學術創造性為中心。[10]這就要求必須維護大學作為學術組織的特性,遵循學術發展的邏輯,賦予教師這一知識生產的主要群體以寬松的環境、自由的氛圍,充分保障教師進行知識探究的權利,即學術自由。
(二)現代大學制度以保護學術自由為起點
學術自由得以保障,是大學教師進行知識探究的必要的前提條件。只有教師自由探究的權利得以保障,免受任何外界權威的干涉,才能促使他們真正投身于知識的生產,心無旁騖,內心只服從于對真理的追求。所以,現代大學制度要促進知識生產,必須以保護學術自由為起點。
保護學術自由,本質上也是彰顯大學的學術價值。因為這是對教師工作的尊重,更是對知識本身的尊重。對于學術自由權利的保障,建立在“知識至上”的價值判斷基礎上。大學作為知識生產的機構,唯有為知識創新提供一切有利條件與制度保障,方能真正回歸“以學術為本”。所以說,現代大學制度的使命就是保護學術自由。
(三)學術自由并非大學自治的必然結果
“學術自由”與“大學自治”是現代大學制度的兩大支柱,兩者相互依存、相互制約。歷史證明,大學自治也可能因其內部力量保守而妨礙學術自由。文藝復興之后,許多大學仍為了維護傳統的亞里士多德哲學,而將新興的笛卡爾哲學拒之門外。[11]19世紀,“英國和美國都不得不通過國家立法來打開自治的高等學府的鐵門,讓新的學科進入課程,其中許多學科與人類利益休戚相關,而學閥們卻頑固地將其拒之門外”[12]??梢姡髮W并非一座孤島,僅僅靠大學自治還不能完全保護學術自由,必須與社會責任有機結合才能保證學術自由具有真正活力。
同時,大學自治是為了維護大學自身按照知識生產的邏輯而非行政或市場的邏輯運轉,避免學術事業的發展受到外界干涉。大學自治的核心在于由教師群體享有大學內部治理的決策權,避免外行控制。而教師唯有在擁有學術自由的基礎上,才能談及對學校內部事務的發言權,才能在學術權利受到侵害的時候敢于抵制外界的干涉。學術自由得以保障是實現教師享有大學治理話語權的第一步。
學術自由作為現代大學制度的基石,也是各國構建現代大學制度過程中的主要著力點。德國大學開學術自由保護之先河,也是第一個建立現代大學制度的國家。學術自由既是德國高等教育繁榮的基礎,也是其科學技術發展的引擎。自柏林大學創立以來,學術自由就成為德國大學最重要的傳統,并得到了全方位保障。
(一)柏林大學率先確立學術自由原則
學術自由并非西方大學與生俱來的制度,甚至在很長時間內都受到教會和世俗政權的戕害。中世紀大學留下的傳統是大學自治,而非學術自由。文藝復興之后,各種自由哲學思想涌動,但也都處于大學之外。到了18世紀第一次德國大學改革運動,“哈勒大學成為學術自由的第一個發祥地”,[13]22隨后柏林大學對學術自由原則予以明確,并成為德國大學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早在柏林大學籌建期間,洪堡就在《論柏林高等學術機構的內部和外部組織》一文中寫道:“高等學術機構是學術機構的頂峰……其全體成員(只要可能的話)必須服膺于純科學的觀念。因此,在這一圈子中,孤獨和自由便成為支配性原則?!彪S后,第一任校長費希特在《論學術自由唯一可能遇到的干擾》一文中進一步闡明了學術自由的核心精神:“這所大學以‘不聽信不足夠的理由’為其學術自由的思想,這所大學的教學和科研以追求真理為主旨……這所大學是以國家和民族的長遠利益,以人類進步和人的完善發展,以自由探索真理為辦學的主旨?!盵14]
值得注意的是,柏林大學的創立及學術自由原則的確立,背后潛含著高等教育機構的社會責任意識。1806年普魯士被拿破侖戰敗,喪失了大塊領土,其中包括哈勒大學在內的七所高校。但這次戰敗客觀上促進了德意志民族的覺醒和改革力量的蓬勃發展。1807年至1808年期間,費希特發表了一系列演講,指出普魯士的解放取決于她是否有能力建立起一套適當的教育體系,學校應當為國家訓練出亟需的領袖和能夠自覺跟從他們前進的民眾。[15]柏林大學一方面將科學研究、民族振興作為自己的重要職責,但另一方面拒絕國家、教會的任何干涉。洪堡認為,“國家決不應指望大學同政府的眼前利益直接地聯系起來;卻應相信大學若能完成他們的真正使命,則不僅能為政府眼前的任務服務而已,還會使大學在學術上不斷地提高,從而不斷地開創更廣闊的事業基地,并且使人力物力得以發揮更大的功用,其成效是遠非政府的近前布置所能意料的?!盵16]所以政府既要大力支持大學發展,也要自覺避免對大學的干預,充分尊重學者的學術自由。
(二)創立講座制,尊崇教授的學術權威
洪堡在學術自由、教學與科研相結合等原則基礎上,構建起了柏林大學的管理體制,將教授擺在大學的中心位置,確立了德國大學的講座制。講座制作為德國大學制度的一大特色,對于學術自由的保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講座,作為大學內部學術權、行政權統一的基層組織實體,直接從政府獲得研究資金與設備,對教學、研究、人事、財務等事務全權負責。作為講座唯一負責人的講座教授,在學校內部管理中處于主宰地位。20世紀后,德國對講座制進行了改革,撤銷講座之上的學部,轉而建系,講座也由原來一名教授主持改為多名教授主持,但教授權威型運行機制依然保持至今。[17]
總的來說,講座制有效地保障了教授個人和研究所群體的教學、科研自由,也確保了大學自治、教授治校,為大學完成知識傳承、科學研究的使命創造了寬松的學術氛圍。
(三)明確將保護學術自由寫入憲法
雖然柏林大學確立了學術自由的至高無上地位,但此后學術自由仍然不斷被侵犯,甚至出現了“迫害煽動者”時期。1819年,“德意志同盟”制定了《卡斯巴敕令》,對大學采取嚴厲的檢查制度,并設置了負責監視大學教授公、私講演的“政府代表人”。同時規定“各邦有義務要罷免有害公安而危及國家機關之基礎的大學教師”。1837年,哥廷根大學七名教授因反對漢諾威國王廢除憲法而被驅逐出哥廷根大學。1848年,應杜賓根大學要求保障學術自由的召喚,幾乎全德大學代表云集耶拿,要求在憲法中保障“完全的教學與學習自由”。[8]故而,在1849年的《法蘭克福憲法》中,第152條明確規定“學術及其教學是自由的”。這一規定被認為是學術自由受憲法保護的最早來源。盡管《法蘭克福憲法》受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四世拒絕而流產,但學術自由這一條款在隨后的《普魯士憲法》第二十條中被原文采納。
對于學術自由的保護一直在德國憲法中予以明確規定。1949年《聯邦德國基本法》第五條第三款規定:“人人有自由從事藝術、科學、教育和研究的權利。教育自由不應與憲法相抵觸”。[18]2在1976年《聯邦德國高等教育總法》的第三條,明確將研究自由、教學自由、學習自由作為三大學術自由進行保護,并詳述了三大自由的內涵與學校主管部門的權力范圍。[18]19-20除此之外,在德國聯邦各州的憲法中,不少明文寫入學術自由、大學自治。《萊茵蘭-普法爾茨州憲法》第39條、《薩爾州憲法》第33條均明確“大學有自治之權利,其研究與教學的自由受保障”。
(四)大學教師獲得公務員身份
德國大學教師的公務員身份獲得可以溯源到哥廷根大學時期。當時漢諾威樞密院的主要官員閔希豪生出任大學董事長,他十分注重提高教授的社會地位,將教授由一般的雇員提高為國家官員,給予很高的工資和優厚待遇。[13]23-25
如今,《聯邦德國高等教育總法》第四十六條明確規定“教授若被委任公職,則均被視為終身公職人員或定期公職人員”,第四十八條規定了助教、主任助教、講師等作為定期公職人員的法律地位,均可在到期前依條件延長期限。[18]43-46作為公務員的大學教師,其薪資待遇、任職條件、工作任務等均由國家規定,大學無權解雇。德國《公務員法》規定,無論大學遇到經濟還是其他問題,包括學科專業的停辦或重組,教授都享有嚴格的工作保障,這種地位是受法律保護的。[19]同時,大學教師其學術自由受憲法保障,其公務員地位不能作為限制此自由的依據,相反,一般公務員的義務在與學術自由相沖突時,應該要讓步。[20]63也就是說,教師的公務員身份具有相對獨立性。
董事會管理大學是美國高教體制的一大特色,這也對學術自由提出了格外的挑戰,因此學術自由在美國的確立也是一個不斷斗爭的結果。在這一過程中,美國大學教授聯合會(AAUP)和聯邦最高法院判例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美國大學教授聯合會(AAUP)為保護學術自由而生
1900年,斯坦福大學經濟學家愛德華·羅斯因發表反對移民勞工問題的言論惹怒了董事會主席珍妮·斯坦福夫人而遭解雇。為此,該校七位教授提出辭呈以示抗議。1913年,七人之一的亞瑟·洛夫喬伊教授發起倡導,來自幾所大學的教師在紐約集會,開始籌備“美國大學教授聯合會”,選舉著名哲學家約翰·杜威為籌備會主席。1915年,AAUP正式成立,并發表了著名的《原則宣言》(General Declaration of Principles)。《宣言》提出大學的職責在于“通過積極的科學研究活動,增加人類知識總量,向學生提供教學服務,為社會公共服務領域培養各類專家”。為實現這一職責,必須采取實際措施以保證教師學術自由,“成立由學術專業成員組成的適當的司法或裁決性機構,積極介入大學教師的解雇與懲罰事務,保證教師研究與教學自由免受隱蔽或公開的攻擊”[21]?!缎浴诽岢鐾ㄟ^終身教職保障教授職位穩定,維護學術職業的尊嚴與獨立。
AAUP成立之后,就迅速介入到涉及學術自由的糾紛中,對猶他州立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等高校侵犯教師權利的事件進行調查并公示社會,使得這些大學不得不完善對教師學術權利的保護。1930年后,AAUP還采用將違背學術自由原則的高校從其“合格名單”中剔除出去等制裁手段,進一步強化自己在維護學術自由中的力量。70年代后,AAUP也逐漸采用集體談判的方式,幫助教師維護自身權益。除了成立時的《原則宣言》,AAUP此后聯合美國學院協會等機構發表了諸多維護學術自由與終身教職制度的重要宣言,為多數學術機構共同簽署認可,形成了很強的約束力。
(二)聯邦最高法院判例確認學術自由原則
在冷戰時代,麥卡錫主義盛行,AAUP很長時間內顯得軟弱無助。50年代起,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開始逐漸介入到關系學術自由的案件中。
在1952年的“阿德勒訴紐約市教育委員會案”(Adler V.Board of Education of the City of New York)中,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意見首次出現了“學術自由”的概念。紐約公立學校的教師阿德勒被紐約市教委依據紐約州《菲恩伯格法》解雇。阿德勒最后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認為紐約州的法律違憲。雖然以大法官為主的多數意見仍支持原判,但道格拉斯和布萊克這兩位堅定捍衛言論自由的法官發表了反對意見。他們認為憲法保障每一個人的思想自由和表達自由,而且沒有人比教師更需要這樣的權利,因為教師擔負著傳遞民主價值觀的責任。對教師進行忠誠審查,必然引起“對學術自由的恣意破壞”[22]。此案的判決在15年后被推翻,聯邦最高法院宣布紐約州《菲恩伯格法》違憲無效。
1957年的“斯韋澤訴新罕布什爾州案”(Sweezy V. New Hampshire),聯邦最高法院第一次對“學術自由”的內涵作出解釋。新罕布什爾大學的客座教授斯韋澤在校內課堂上發表了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演講而被州檢察官指控為從事顛覆活動。在法庭上斯韋澤否認自己參加過共產黨,也否認自己宣揚以暴力推翻憲政的學說,但他拒絕回答任何涉及講課內容的問題,最終以藐視法庭罪被投入監獄。斯韋澤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了州法院的判決。以華倫為首的四位自由派的大法官一致認為講課與結社行為都是憲法所保護的權利,更特別強調了對學術自由的保護?!皩W術不可能在懷疑和不信任的環境中繁榮。教師和學生必須在任何時候都能夠自由地進行探索、研究和評論,以獲得新的進展和新的知識?!盵22]這次判決更為重要的意義是法蘭克福特法官在判決意見中指出,大學擁有四項基本自由權利,即“在學術的基礎上自己決定‘誰來教’、‘教什么’、‘如何教’以及‘誰來學’”。對此內涵的解釋也成了日后對學術自由的一個經典定義。
在麥卡錫主義的政治迫害延伸到大學之中時,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挺身而出,他們援引憲法及其第一修正案作為學術自由的法律依據,并在一系列判例中不斷對學術自由的內涵予以解釋,使得學術自由在美國最終得到法律保護。
(三)終身教職制度為教師職業提供了安全保障
AAUP在保護學術自由方面的另一大貢獻是提出了終身教職制。該組織在成立之初的《原則宣言》中就直接提出如下原則:“除非不稱職或存在嚴重的道德失檢行為,教師職位的穩定必須獲得充分保證”;“大學教授、副教授以及講師以上職稱的專業技術人員,任職期限超過十年以上者均應終身聘用”。[21]AAUP于1940年專門發表了《學術自由與終身教職的原則聲明》(Statement of Principles on Academic Freedom and Tenure),對二者關系予以說明?!堵暶鳌分赋?,“終身教職是保證大學教師教學、研究以及校外活動自由的手段。大學終身教職所提供的充分的經濟安全感,使學術職業對具有學術才能的人士產生吸引力”。AAUP于1970年發布《<學術自由與終身教職的原則聲明〉補充說明與解釋》,1998年發布《后終身教職評估——美國大學教授協會的反應》,一直將終身教職制度作為維護學術自由最有力的保障。
1972年的一項全美調查顯示:全美的公私立大學及公立四年制學院均采用了終身教職制;而有94%的私立學院和2/3以上的公私立二年制學院也采用了終身教職制。[20]1521973年的統計數據顯示,在所有院校中,大致有41%-50%的終身聘任制教師,大約45%的院校的終身聘任制教師超過50%,25%的院校的終身聘任制教師超過60%。[23]155-159在美國獲得終身教職的教師,只有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才有被解聘的可能。如斯坦福大學規定,解聘終身教職的條件是“明顯地不能勝任工作,明顯地失職,或者個人的品行不利于其在大學履行職責”。
終身教職在給予教師職業安全保證的同時,也帶來了部分教師在獲得終身教職后不思進取的憂慮,這也導致了“終身教職后評估”政策的出臺。但在評估中,強調目的定位于教師的發展、教師參與評估的設計以及評估程序公正。根據美國教育統計中心1993年對全美90萬名中學后教育機構教師實施的調查結果,終身教職教師在教學、科研以及社會服務等方面的實際表現要優于或至少不遜于非終身制教師。[24]這也是終身教職得以存續的最有力論點。
(四)高校紛紛建立自己的學術自由保護政策
在美國聯邦憲法與各州憲法中,均沒有對學術自由的明確規定,而認為教師的權利受到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平等保護條款的保護。在其看來,學術自由的概念也許與普遍的公民政治自由有細微差別,可待具體解釋(open to interpretation)。
但在高校層次,有眾多對學術自由的保護機制與組織。以UCLA為例,該校學術評議會(Academic Senate)下設有“學術自由委員會”(Academic Freedom Committee)。這個委員會由7人組成,其中3名教師代表、2名本科生代表、2名研究生代表。委員會專門負責調查、報告在大學內外一切有可能影響大學、教師、學生學術自由的判決,尤其是有關接受大學任命、辭退、牽涉到大學及個體聲譽的事件。[25]
在密歇根大學董事會的章程(Bylaws)中,明確規定了對教職工“解聘、降職、終止合約的程序”。首先,行政部門應及時給予相關教師和大學事務咨詢委員會(Senate Advisory Committee on University Affairs,SACUA)書面通知,陳述行政部門調查的控訴情況,并建議教師在收到通知后的十天之內有權書面請求舉行聽證會。教師有權自己選擇顧問,在聽證會各個環節在場,請求檢查、交叉檢查證人,檢查聽證會委員收到的一切書面證據。當聽證會的意見與教師相左時,教師仍有權申請由SACUA任命的終身教職常務委員會進行重審。[26]
除了申訴制度,集體談判對于學術自由的保護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尤其是對私立高校教師而言。私立高校教師集體談判受到《國家勞工關系法》和《勞工管理關系法》的保護。依據《國家勞工關系法》規定,大學教師可以組織工會,并選舉工會代表與校方進行協商談判,就雙方各自的權利、責任和義務關系,包括教師的工資待遇、工作時間和工作職責的要求,以及學校聘用、晉升、解聘教師的正當程序、教師終身聘任制的授予等方面的事項,達成一致意見。若校方拒不履行相應的法律義務關系,教師工會可以組織教師罷工以捍衛自己的權益。[23]142對公立高校而言,各州對此規定不一,且對工會組織和談判形式限制較多。
由上可見,德美兩國形成了各具特色、形式多樣的學術自由保障體系。兩國都注重法律保障。德國明確將保護學術自由的條款寫入憲法之中;美國則通過對憲法的解釋來保障學術自由。兩國都注重制度建設。德國的講座制和教師的公務員身份保障了其職業安全與穩定;美國的終身教職制度、申訴機制、集體談判等都為保護學術自由做出了積極貢獻。兩國都建立了組織上的保障。兩國通過教授會、評議會等校內學術組織實現教授治校,保障教師在學術事務上的權威。同時,美國大學教授聯合會、美國教師聯合會(AFT)、教師工會等民間組織成為維護美國大學學術自由的特殊力量。
目前我國現代大學制度建設面臨的一個誤區在于,人們常常試圖繞開學術自由這一內在制度來獲得突破,其結果往往差強人意。所以,學術自由不能只停留在大學訴求的層面,建設一種全社會共識的學術自由觀念是當務之急。[27]可以說,學術自由缺乏保障是阻礙中國現代大學制度建設的根本原因,也是大學自主權難以落實的關鍵所在。[28]175因此,我國現代大學制度建設必須將保護學術自由作為起點和突破口。
(一)亟須為我國大學學術自由提供法律保障
臺灣研究者周志宏統計,日本、韓國、奧地利、阿根廷、意大利、菲律賓等國的憲法中都有明確的關于學術自由的規定。如《意大利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三條規定“藝術及科學皆屬自由,其教學亦自由為之”,更直接將大學自治予以憲法保障,“高等教育設施、綜合大學以及研究所,在國家法律規定之范圍內,承認有形成自治組織之權利”。[20]6-7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四十七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進行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國家對于從事教育、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和其他文化事業的公民的有益于人民的創造性工作,給以鼓勵和幫助。”由于我國憲法不進入司法程序,如果沒有配套的法律規范,這種原則規定在實踐中根本無法落實?!吨腥A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第十條規定:“國家依法保障高等學校中的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在高等學校中從事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當遵守法律?!比欢@些規定明顯宣示性強于規范性,執行力較弱,尤其缺少對于追究國家權力不當行為的責任條款。
保護學術自由,是當前大學章程建設應當解決的問題之一。[3]從現已公布的大學章程來看,各高校大多都將學術自由寫入章程,但規定得比較籠統,缺乏實質性措施。如許多大學章程中寫有“教師依法享有學術自由……對職務聘用、福利待遇等事項表達意見和對所受處分、處理進行申辯及申訴等”,但對于具體申訴途徑和機制卻語焉不詳。能否切實給予學術自由以制度保障,將寄希望于大學章程的進一步完善及其法律效力的確認與發揮。
(二)保護學術自由免受三方面干預
哈羅德·珀金在對“自由與控制”這對矛盾關系進行歷史考察后認為,“就大學為了追求和傳播知識需要自由而言,當種種控制力量軟弱分散時,大學知識之花就開得絢麗多姿;就大學需要資源維持辦學,并因此依賴富裕、強大的教會、國家或市場支持而言,當種種控制力量強大時,大學在物質上就顯得繁榮昌盛,但是這種力量可能——也的確常?!愿鞣N有害于教學和研究自由的方式實行控制。”[29]大學與社會聯系日益緊密,其發展日益依賴外界資源,對于學術自由的保護要尤其注意避免以下三方面的干預。
1.避免行政力量的干預
在我國構建現代大學制度的過程中,最突出的羈絆就是行政權力對于學術自由的侵害。行政管理本應是為大學運轉服務、為教師學生服務,現在卻反過來形成了一種控制學術發展的“權力”,高校內部教學事務、學科專業建設、科研資源分配、教師評聘等各方面無不被行政力量所左右。長此以往,教師就無心治學,轉而鉆研權力之道,大學越來越背離其追求真理的本職任務。
保護學術自由,應避免其受行政力量的干預。首先,需要重新調整大學與政府的關系?!罢梢宰鳛樯鐣囊粋€構成分子參與大學治理以表達自己對辦學狀況的關切,但不是以主宰者的身份參與。”[5]政府需要逐漸改變以往行政命令式的、垂直化的思維習慣,轉變為大學管理的參與者、協商者。同時,在大學內部理清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各自的范圍,重新賦予學術委員會、教授委員會等學術組織以實際決策權,避免行政力量在其間的滲透。通過加強院系一級基層學術組織的力量,自下而上地推動大學內部管理體制改革。
2.避免過度的市場干預
高等教育市場化已經成為我國高等教育發展中不可逆轉的趨勢,就現實情況而言,市場介入對于我國大學發展有利有弊。長期以來,我國公辦高校都處于政府的集權管理之下,不僅喪失了自主權,也與市場需求漸行漸遠。通過引入市場力量,可以使高等教育建立起市場競爭機制,迫使高校重新關注市場需求,內部管理樹立起效率意識,避免閉門造車、資源浪費;同時,市場力量的引入有利于逐漸改變政府力量在高校中一枝獨大的局面,使多方力量共同參與到大學治理之中。
但市場對于大學自治、學術自由也會造成傷害。尤其在我國現階段,市場經濟的發展自身還存在諸多嚴重問題,如急功近利、無序化、道德缺失等。當市場之手延伸進高等教育領域時,導致了各種亂象叢生。由于如今大學的發展越來越依賴市場資源,在爭取資源的同時,如何防范市場力量的過度干預也是個難題。
3.避免校內“學閥”的干預
“學閥”擁有官員與學者的雙重身份,但其學術霸權的建立大多是依靠權力的操作,而非自身學術造詣?!皩W閥”的產生實際上是政府干預大學、行政權力壓倒學術權力的延伸結果。官本位的傾向進入了學術領域,位高權重的人在評職稱、拿項目、爭獎勵的過程中更容易獲得好處,也就不可避免地要侵害到普通教師的權利?!皩W閥”的存在使得學術上的平等對話、學術批評變得不可能,也就遏制了新思想、新研究在大學中的健康發展,違背了學術自由的本意。同時,“學閥”也試圖維持高等教育現有的權力結構。布迪厄認為,“正是學閥允許行政干預學術,希望行政干預學術,甚至尋找行政干預學術”[28]194。
可見,保障學術自由的阻力不僅來自高校外部,也存在于高校內部。學術自由要反對行政干預、反對市場強制、反對學術霸權,因為這三者都是學術創新的殺手。[30]為遏制“學閥”對于學術自由的侵害,有必要重新審視當前我國高校“雙肩挑”工作模式帶來的弊端,尋求更好的分工模式與決策程序的民主和公開。同時,通過基層學術組織力量的發揮,保障普通教師在學術事務中的話語權,完善教職工申訴機制,使學術霸權得到有效制衡與監管。
[1]張應強.論現代大學制度建設的文化取向[J].高等教育研究,2002(6):2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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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Freedom:The Cornerstone of Modern University System
WANG Hong-cai,LIU Jun-ying
(Center of Higher Education Development Research,Xiamen University,Xiamen 361005,Fujian,China)
The fundamental aim of modern university system is to promote the production of knowledge. Therefore,the protection of academic freedom is taken as the prerequisite and the improvement of university autonomy as the basic conditi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university system.On account of their successful explorations in the protection of academic freedom,Germany and the United States become models of modern university system.Since the founding of Berlin University,the principle of academic freedom has been established in Germany,and has been safeguarded by the Constitution,the lecture system and appointing teachers as civil servants.In the United States,AAUP regarded the protection of academic freedom as its mission,and the Federal Supreme Court also played an irreplaceable role in the protection of academic freedom.At last,the United States established its own mechanism of academic freedom protection featured by tenured system.International experience reveals that the establishment of modern university system need to focus on the legislation on academic freedom and defend it from all kinds of violations.
Academic Freedom;Modern University System;Institutional Protection
2015-12-29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大學創新教學理論與實踐機制構建”(15JJD880014)
王洪才,1966年生,男,漢族,河北永年人,教育學博士,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專業方向為高等教育原理與方法;劉雋穎,1989年生,女,江蘇宿遷人,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高等教育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高等教育基本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