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書三要

【編者按】

馬宗霍先生是近現代著名的學者，以文字學、經學、書法史等研究著稱。他書法研究的代表著作《書林藻鑒》十二卷（外加《書林記事》四卷）對歷朝書法進行了精要的評析，發凡舉要，提出諸多精辟的見解。本文是他為書法愛好者撰寫提出了學習書法的三大途徑，即知曉文字的發展史、明白書法及各書體的基本書寫方法、書寫態度。由于他這篇文章是以文言的形式呈現的，因此，在重讀本文時當耐心咀嚼其凝練的文字、掌握其豐富的典故、領會其所道的道理。

揚子云曰：“書心畫也，心畫形，君子小人見矣。”今之學子，鮮復留情于此，茲標三要，大抵陳言，無取高奇，略示途徑。

一、書學

書為六藝之一，在古本號小學，周官保氏教國子以六書。六書者，指事、象形、形聲、會意、轉注、假借也，形事聲意四者為造字之本，亦為書法之本。漢律試學僮以八體，八體者，大篆、小篆、刻符、蟲書、摹印、署書、量書、隸書也，分之雖有八，合之實為二，二者何，即篆隸兩體也，小篆為大篆之稍變，其余刻符施之于符節，蟲書施之于幡信，摹印施之于印章，署書施之于題檢，殳書施之于兵器款識，皆隨所用而立名，體并篆書之異，不離乎奇字者近是，若八體皆通，考試便置上等，可充尚書御史史書令史，令史者，主書之職也。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之，悅使書學不通，何能辨正然否？（靈帝熹平四年）蔡邕等以經籍去圣久遠，文字多謬，恐貽誤后學，乃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邕自書丹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大學門外，于是后儒晚學，咸取正焉。當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輛，填塞街陌，魏正始中，又立三體石經（古文、篆、隸）于大學，為邯鄲淳所書，此皆不僅有功于經學，兼有功于書學；晉及南北朝書家雖多，講究書學者頗少，故俗體訛字，踵事增厲，見于江式《論書表》，顏之推《家訓》，陸德明《經典釋文敘錄》所舉者，若“追來”為“歸”，“巧言”為“辯”，“百念”為“憂”，“言反”為“變”，“更生”為“蘇”，“席”下著“帶”，“惡”上安“西”之類，從南北朝碑刻中尋之，往往而有，唐制書學列為專門，書學博士教士庶人之子，以《石經》《說文》《字林》為顓業，于字書亦兼習之，而禮部吏部掌天下貢舉之職，凡舉試之制，其科有六，五曰書，凡明書試《說文》《字林》，取通訓詁，兼會雜體，是猶有漢初尉律遺意，故唐代書家碑刻之流傳者，俗體甚少，以書法論，與南北朝人較，或有短長，以書學論，殆勝之矣。自唐以后，歷宋元明清，學者復不探本，除少數學人之書外，大抵只知學書，不知書學，但取便捷，諸從草率，故宋張有作《復古篇》，明焦竑作《俗書刊誤》，清初周靖作《篆隸考異》，其意皆欲糾當世之謬，使之稍衷于正也，逮于今日，書學掃地盡矣，官方公牘私家簡札，學子考卷，無一而非俗體訛字，積非勝是，眾且不知其為俗為訛，數年前，教育部且有簡體字之頒布，尋其所收，十之七八皆俗體也，功令如是，幾何不率國人而趨于野（幸而旋有暫緩施行之令），許君曰：“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本搖矣，國孰與立哉？是故居今日而言書學，欲其上探蒼雅說文，人必將笑為迂古，然竊以為必不得已，亦當略看張焦之書，去泰去甚，庶幾不至盡忘其本欽。

二、書法

書出于畫，同為美術，畫有畫法，故書有書法，書體既多，法亦隨異，篆則上法陳倉《石鼓》，次及斯相刻石，隸與八分，法東西兩京，魏之《三體石經》，則古文篆隸皆可法，此皆言取法乎上，書法之正宗也，若欲博其異趣，取耀末俗，則鐘鼎甲骨，亦可仿寫，蓋書法與書學稍別，書學宜嚴。免入歧途，書法略寬，無傷大雅，然自篆變為隸，又流而為分為真，通行之書，莫此為便，學書之人，亦惟此是習，故今日講書法，卑之無高，即就通行之體論之可矣。惟是古人之法，往往從精苦中自得之，多秘不肯示人，漢靈帝時，師宜官八分稱最，每書輒削而焚其拊，同時梁鵠就求其法不可得，乃益為版而飲之酒候其醉而竊其拊，鵠書遂工，《宣和書譜》謂三國時鐘繇備盡法度，為正書之祖，相傳鐘見蔡邕筆法于韋誕坐中，苦求不與，捶匈嘔血，太祖以五靈丹救之，誕死，鐘發其冢，始得其法。宋翼學書于鐘，鐘亦不以法語之，晉太康中，有人于許下又發鐘墓，得筆勢論，翼得而讀之，名遂大振，蓋即今所傳蔡邕《九勢》也，此皆求書法之掌故，于此亦可見得法之難，至于以法著書而傳示于人者，殆始晉衛夫人筆陣圖，其所論列，一須如千里陣云，、須如高峰墜石，丿須如陸斷犀象，し須如百鈞弩發，丨須如萬歲枯藤，ㄟ須如崩浪雷奔，須如勁弩筋節，或謂夫人即得筆法于鐘繇，而王羲之又從學于夫人而得其傳者也，然而世所盛傳者，則為永字八法，八法亦莫知所自始，咸謂崔張鐘王，授受有系，隋僧智永，為羲之七世孫，始為發其旨趣，授與虞世南，自此流傳遂廣。八法者，點為側，橫為勒，豎為努，挑為趯，左上為策，左下為掠，右上為啄，右下為磔，八法各有歌訣，側不言點者，謂筆鋒顧右，審其勢險而側之，故名側也，止言點則不明。勒不言橫者，勒乃趯筆而行，承其虛畫，取其勁澀，若止言橫，慮在不趯，一出便畫，則鋒拳而怯薄也。努不言豎者，努之勢微，在乎趨筆下行，若直置其畫，則形圓勢質，書之病也。趯不言挑者，凡字之出鋒謂之挑，鋒者筆鋒去而言之，謂自努畫收鋒豎筆潛勁，借勢而趯也。策一名折，仰筆趯鋒，輕抬而進，故曰策也。掠一名分，掠乃徐疾有準，隨手遣鋒，遣不常速，鋒利不墜也。啄一名撇，然撇乃蒙俗之言，啄者因勢而立，其筆速進，勁若鐵石，疾若鷹隼也。碟為波發，須寓遒勁于遲澀之中，其或藏鋒或出鋒，而從心所欲，不必拘也。綜觀八法，與《筆陣圖》七法亦大同小異，有謂八法即從七法而出，智永假托前人，實則即系破綻，理亦相似，其以永字為名者，因此字八法皆具，推而廣之，可該萬字，后之書家，立法雖多，要莫能外，神而明之，便可成家矣，今之學子，多不學書，偶有學者，又不解法，或則師心作一占，或則高言放論，點畫使轉之不知，畸邪顛倒之是務，東涂西抹，竟不成體，以怪為古，以稚為樸，蕩越規矩，棄去繩墨，顧反謂自然之美在是也，其實但足以驚俗目，不免貽笑方家，是故有志于書者，必先革此惡習，乃不淪入魔道。

三、書功

書雖小道，不勤習則不能熟，不熟則不能巧，語曰，巧者不過習者之門，又曰，熟能生巧，百藝皆然，而書為甚。故古之善書者，莫不瘁畢生之力以赴之，心摹手追，精入神往，而后有成，今略舉其著者述之。張芝世號草圣，其家衣帛，必書而后練，臨池學書，池水盡黑。蔡邕學書嵩山，于石室中得古人《筆勢》一卷，誦習三年，始通其理。鐘繇自言精思學書三十年，若與人居，畫地廣數步，臥畫被穿過表，每見萬類，皆畫像之。王羲之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遂又改本師，于眾碑學習焉。釋智永居寺閣臨書，所退筆頭，置大竹簏，簏受一石余，凡三十年，五簏皆滿，所臨真草千文，八百余本。虞世南夜臥于被中畫腹，苦思成夢，嘗夢吞筆，又夢張芝指一道字，方悟其法。歐陽詢嘗出行，見索靖所書碑，觀之，去數步復返，及疲乃布坐，至宿其旁，三日始去。張旭自言始見公主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倡公孫舞劍器得其神。顏真卿幼貧乏，無紙筆，以黃土掃墻習書，晚年尤嗜書石，載石以行，礱而藏之，遇興則書，隨所在留其所鐫石，大幾咫尺，小亦方寸。釋懷素好草書，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曰筆冢，酒酣興發，遇寺壁里墻，衣裳器皿，靡不書之，貧無紙，則種芭蕉萬余株，以供揮灑，猶不足，乃漆一盤書之，又漆一方板，書至再三，盤板皆穿。凡上所述，皆見載記，歷世以為美談，即如近代何子貞，亦日有書課，每課臨碑百字，道路不輟，平生所臨漢碑凡數十種，各種皆臨寫百通以上，故能集漢分之大成，且勤習非徒能使書有成也，兼有補于為學。曾文正教人看讀寫作，寫即寫字，每日以寫楷書萬字為程，蓋寫字快則抄纂便，古者鏤板未興，得書不易，好學之士，莫不賴于抄寫，袁峻家貧無書，每從人借書，自課日抄五十紙，紙數不登則不止，所抄《史記》、《漢書》各為二十卷，王筠亦好抄書，老而彌篤，雖遇見瞥觀，皆即疏記，幼年讀《五經》，愛《左氏》《春秋》，凡三過五抄，余經及《周官儀禮》《國語》《爾雅》《山海經》《本草》并再抄，凡所抄錄，大小百余卷，故袁王兩君，皆能以文學成名，近儒如王湘綺先生，自謂不諳運筆，唯好抄經，自二十五歲以后，日抄三千字，平生作字以億兆計，雖復淡水輕煙，色如點漬，蓋筆重故也，上觀先賢，下及近哲，成學成書，莫不得力于書功，功不到則無望其有成，荀子曰，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學者幸勿著為小藝，以為可驟而幾也。

（摘自《書學》194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