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舞”與殷商祈雨儀式

（安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河南安陽455002）

何華瑩　魏鴻雁

“萬舞”與殷商祈雨儀式

（安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河南安陽455002）

何華瑩魏鴻雁

“萬舞”是殷商時期流行的一種樂舞形式。甲骨卜辭中記載的“萬舞”主要用于祈雨祭祀活動。參加者手執(zhí)干戚，列隊起舞，達到與神交流和請神、娛神的效果，祈求祖先降雨祛災(zāi)。這一求雨活動的隆重反映了商代人們對農(nóng)事活動的重視。

萬舞甲骨卜辭祈雨儀式

“萬舞”是商周時期非常流行的一種樂舞形式，在先秦典籍中多有記載。《墨子·非樂上》引《武觀》曰：“啟乃淫溢康樂，野于飲食，將將銘，莧磬以力，湛濁于酒，渝食于野，萬舞翼翼，章聞于天，天用弗式。”［1］376這是關(guān)于“萬舞”的最早文字記載。但此說確切與否尚難證實。《左傳》中多處記載諸侯興“萬舞”之事。魯公子遂死，宣公行繹祭時“萬入去籥”［2］1873；隱公五年，“考仲子之宮，將萬焉，公問羽數(shù)于眾仲”［2］1727；昭公二十五年，“將禘于襄公，萬者二人，其眾萬于季氏”［2］2109；楚國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而振萬［2］1781。這說明“萬舞”在春秋時是重要的舞蹈形式。

關(guān)于“萬舞”的功用，上引《左傳》記故事曰：“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cè)，而振《萬》焉。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xí)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cè)，不亦異乎！'御人以告子元。元曰：‘婦人不忘襲讎，我反忘之！'”楚國令尹子元用萬舞引誘寡居的楚文王夫人息嬀，息嬀認為“萬舞”是用來“習(xí)戎備”的，譴責(zé)子元貪于淫佚忘記先君之仇。息嬀之言似乎透露出“萬舞”是軍事樂舞。《禮記·文王世子》：“春夏學(xué)干戈。”鄭注：“干戈，萬舞，象武也。”鄭玄說“萬舞”是模仿戰(zhàn)爭的舞蹈。《大戴禮記·夏小正》更具體地說：“萬也者，干戚舞也。”《春秋公羊傳·宣公八年》注曰：“萬者何？干舞也。”說明“萬舞”是手執(zhí)盾牌、兵斧起舞的舞具舞。先秦文獻記載的有關(guān)周代“萬舞”的情況似乎都與軍事有關(guān)。其實，文獻記載周代最早的“萬舞”是《逸周書·世俘解》：“甲寅，謁我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乙卯，籥人奏崇禹生開，三鐘，終，王定。”［3］427-429這段文字記錄了牧野之戰(zhàn)武王取勝后接受殷商獻俘的過程，其中的“進萬”應(yīng)該是進獻“萬舞”。在獻捷這樣隆重的儀式上表演“萬舞”，既說明了“萬舞”是重要的禮儀程序，也說明“萬舞”確實和軍事有關(guān)，是國家炫耀武力的一種方式。

在殷墟甲骨卜辭中，有關(guān)“萬舞”的文字多有記錄，就文獻內(nèi)容來看，“萬舞”在商代也是一種舞蹈形式，但其功用卻與周代文獻記載多有不同。在甲骨卜辭中，“萬舞”經(jīng)常以固定的詞語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如：

《安明》1825：叀萬舞。

《綴》385：叀萬舞盂田，又雨。

《人文》1954：王其乎萬舞。

《合集》31033：（1）甲午……

（2）叀萬舞。大吉

（3）叀林舞又正。吉

（4）叀辛奏又正。

（5）……奏……正。

《合集》28461：（1）今日辛王其田亡災(zāi)

（2）乎萬舞

《合集》31032：王其乎萬舞……吉

上列卜辭中的“萬舞”可能有兩種意思，或者是由“萬”人進行跳舞，或者是跳“萬舞”這樣的舞蹈。“乎”郭沫若認為應(yīng)該同“呼”，《合集》31032“王其乎萬舞”意思就是商王叫“萬”來跳舞或叫人跳“萬舞”。此外，甲骨卜辭中還有一些“萬”和“舞”分用或單獨用“萬”的情況出現(xiàn)。根據(jù)其前后文的含義推測，這些卜辭也應(yīng)該與萬舞有關(guān)。如：

《合集》31025：……王其乎萬奏……

《粹》784：甲申卜，今日萬，不雨。

《摭續(xù)》193：萬其奏，不遘大雨。

《安明》1910：庚午卜，翌日辛，萬其乍，不遘大雨。

《庫》7·3：王其田，□萬，不雨。

□［萬］，其雨。

由卜辭可知，“萬舞”一詞在甲骨文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還是比較多的。殷商信天命，重淫祀，每事必卜。甲骨卜辭一般是用來占卜吉兇的，占卜者把當時占卜的過程較完整地記錄了下來。從上列卜辭的內(nèi)容分析，“萬舞”是當時占卜儀式中重要的祭祀程序，是在特定場合表演的一種舞蹈形式。這些卜辭有的由于內(nèi)容保存不完整，語言較簡單，如“叀萬舞”“王其乎萬舞”，因而其占卜目的不明。除此之外，其他的卜辭內(nèi)容似乎都與雨有關(guān)。它們要么是“雨”“大雨”，要么是“不雨”，應(yīng)該是判斷是否下雨的占辭。由此可以判斷，這些記錄的卜辭都與祈雨有關(guān)。那么，卜辭中的“萬”或“萬舞”就是祈雨儀式中表演的舞蹈。這樣看來，“萬舞”在殷商時期是一種重要的農(nóng)事活動，主要用于旱祭。那時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主要依賴于自然的賞賜，在水旱災(zāi)害頻繁發(fā)生時，人們寄希望于祖先神的庇護，所以通過祈雨活動敬頌祖先，祈求祖先降福祛災(zāi)。“萬舞”就是祈雨儀式上的娛神樂舞，這與周代的兵戎之舞在性質(zhì)上有很大不同。

卜辭記載的“萬舞”既可以用于求雨，又可以用于求不雨，如“大雨”“不遘大雨”。祈雨儀式又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只進行“萬舞”的舞蹈表演；二是在“萬舞”表演的同時伴以音樂演奏。如“萬其奏”“王其乎萬奏”等，應(yīng)該是樂舞一體的表演形式。卜辭中單獨的“萬舞”表演后面往往有“大雨”或表示吉利的內(nèi)容，似乎主要用于求下雨；而舞樂并用的表演后面往往是“不雨”，似乎主要是希望不要下雨。這種需要樂舞同時參與的活動說明了祈雨儀式的隆重，可以想見商王在祈雨時命令“萬”人邊奏樂邊舞蹈的盛大的場面。

關(guān)于“萬”的含義，孔穎達疏《禮記·月令》云：“于舞稱《萬》者，何休注《公羊》云：‘周武王以萬人服天下'。《商頌》：‘萬舞有奕'。蓋殷湯亦以萬人得天下，此《夏小正》是夏時之書，亦云《萬》者，其義未聞，或以為禹以萬人以上治水，故樂亦稱《萬》”［4］。此說似有望文生義之嫌。裘錫圭先生《釋萬》一文專門對“萬”進行了考證，認為“萬”有三種用法：用為族名或國名；用為動詞；用為人名［5］207。而《墨子·非樂上》云：“昔齊康公興樂萬，萬人不可衣短褐，不可食糠糟……”［1］375從前后文意推測似應(yīng)該是對“興樂”的樂人的專稱。甲骨卜辭中的“萬”又常常與“舞”連用，這說明在商代“萬”是指專業(yè)的舞蹈或樂舞表演者。“萬”人不僅要表演舞蹈，還要根據(jù)需要演奏音樂。

關(guān)于“萬舞”的舞蹈形制，《大戴禮記·夏小正》曰：“萬也者，干戚舞也。”而《公羊傳》宣公八年曰：“萬者何？干舞也。”則“萬舞”的表演舞具主要是盾或斧。“萬”，甲骨文一般寫作“”，人上有“一”，據(jù)甲骨構(gòu)形特點似是為了突出強調(diào)頂部之意，像人執(zhí)盾之狀。所以，“萬舞”的動作應(yīng)該是舞蹈者手舉盾牌（或者也有斧鉞之類），按照一定的陣形排列，鏗鏘起舞。“一”在“人”上，盾牌上舉，表現(xiàn)了上承于天，恭奉、祈求上天降雨消除旱魃之禍的愿望。萬舞祈雨多有靈驗的時候。祈雨如果感動上天，天降甘霖，驗辭則記曰“吉”“大吉”。有學(xué)者不同意“萬舞”是干戚舞的說法。因為“萬”古文寫作“萬”。甲骨卜辭中“萬”字形為“”或“”等，羅振玉等人認為像蝎子的形狀。《說文解字》：“萬，蟲也。從厹，象形。”所以有人以為“萬舞”就是“蝎子舞”。蝎子的習(xí)性喜陰怕水，如果過分潮濕，蝎子就會爬出地面到高處躲避。因此，下雨天蝎子往往會活動頻繁。跳蝎子舞反映了古人模仿蝎子活動規(guī)律期望雨水到來的情景。此說不符合甲骨文的記載。甲骨卜辭中既有“萬”，又有“萬”字。《甲骨文字典》認為“萬”是地名。如：《前》5.31.3：……卜貞卓其往萬。又指數(shù)名。如：《粹》1171：癸卯卜引隻……其三萬不……［6］1532“萬”字初意可能指蝎子，后引申為數(shù)量。而卜辭所見“”常與“舞”或“奏”并用，并不表示很多的意思，似是專指樂舞表演的人。“萬”與“萬”在甲骨卜辭中非一字，二字并不通用，“萬舞”也就不是“蝎子舞”。求雨時為什么要跳干戚舞呢？大概是夏季天空下雨之前往往伴以電閃雷鳴，具有很強的震懾力，極具殺伐之氣；而兵器是極陰之物，有肅殺之氣，似龍戰(zhàn)于野，以此感動上天。“萬”人振鼓奏樂，手執(zhí)兵器，伴隨著鏗鏘的節(jié)奏手舞足蹈，呼聲震天，終于與天相應(yīng)，達到求雨的目的。所以，商代執(zhí)干戚以跳“萬舞”就較合理。《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有跳萬舞“禘于襄公”。“禘”，《禮記·祭統(tǒng)》曰“夏祭曰禘”。這說明周代的“萬舞”用于夏祭之禮，那么商代的祈雨大概也多在夏季。

甲骨卜辭中，雖然“萬”并不代表有上萬人，但舞蹈的人數(shù)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詩經(jīng)·魯頌·閟宮》有“萬舞洋洋”；《詩·商頌·那》有“萬舞有奕”。毛注：洋洋，眾多也。楊雄《方言》曰：“自關(guān)而西，凡美容謂之奕。”這說明周代的“萬舞”陣容龐大，氣勢威武，而且非常好看，令人賞心悅目。從武王伐商需要進獻“萬舞”來看，商代的“萬舞”應(yīng)該也具有一定的規(guī)模，并且也有很好的觀賞性，從而引起周人的興趣，并把它作為代表性的舞蹈引入周代禮儀活動中。

從舞蹈者的性別看，“萬舞”者一般為男，但也有用女的。《甲》3372：“甲辰卜，王用二婦萬……”說明其中也有婦人參與。但主要還是以男性為主。祈雨要表現(xiàn)浩大的聲勢，男性可能更適合些。如果有婦人參與，則“萬舞”中可能存在男女對舞，其中的男女應(yīng)該分別代表不同的角色。女性在上古歌舞中大多扮演的是巫的角色。《說文解字》云：“巫者，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女巫最大的本事就是她們能夠通過翩翩的舞姿達到與神交流，請神、娛神的效果。同時，女性在求雨儀式中還有重要的作用。王艷麗《古代祈雨儀式的性別研究》認為，生殖崇拜是求雨巫術(shù)儀式最主要的思想基礎(chǔ)。人類本身的生產(chǎn)——生殖和農(nóng)作物的生產(chǎn)——求雨是相通的，女性憑借其獨特的生殖力通過舞蹈娛神、交媾求雨等方式達到求雨的目的［7］。因此，女人在祈雨儀式中是不可或缺的。

商代巫文化盛行，除了每事必卜外，各種巫術(shù)儀式也很多，巫術(shù)活動非常頻繁。“萬舞”是農(nóng)業(yè)祭祀儀式中的一種重要活動，反映了商代時期人們對農(nóng)事活動的重視。商代是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發(fā)展的初期，是由狩獵時代向農(nóng)業(yè)時代轉(zhuǎn)變的重要時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水平還極低。商人對農(nóng)業(yè)收成的關(guān)注，說明他們對農(nóng)業(yè)依賴性增強。周代文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萬舞”，說明在商代就形成的這種舞蹈形式由于其極大的重要性和觀賞性，被周人很好地繼承下來，并運用在重要的禮樂場合，成為周代重要的禮儀表演藝術(shù)。連武王在受降儀式上都要表演這種舞蹈，說明“萬舞”是商代舞蹈藝術(shù)的代表。當然，這時的性質(zhì)和功能也開始發(fā)生變化，由宗廟祭祀向?qū)m廷雅樂過渡，由實用性開始向表演性轉(zhuǎn)變。

［1］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唐］孔穎達.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四部精要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唐］孔穎達.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四部精要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1362.

［5］裘錫圭.古文字論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2.

［6］徐中舒.甲骨文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

［7］王艷麗.古代祈雨儀式的性別研究［J］.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09（01）：70-73.

河南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甲骨文銘文敘事文體演變研究”（2014BWX03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