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祝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淮安 223301)
禁錮與突圍的文化透視
——畢飛宇小說主題探析
田祝
(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江蘇淮安223301)
畢飛宇的小說圍繞“疼痛”母題從多個層面寫出了人們在禁錮與突圍沖突中受到的壓抑與傷害。這涉及到生存空間方面,家庭中人與人之間關系,以及文化方面。正是在對突破重圍的疼痛書寫中,體現了作者的深層思考。
畢飛宇文化囚禁
江蘇作家畢飛宇一直以執著的現實關懷及對人性的深入剖析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小說圍繞“疼痛”母題從多個層面寫出了人們在禁錮與突圍沖突中受到的壓抑與傷害,寫出了處于轉型時期人們的焦灼與抗爭。這種禁錮與突圍既是一種實寫又是一種虛寫;既是身體上的,又是精神上的,更是文化上的。本文具體從封閉之地、家的禁錮及文化之困三個方面進行闡述。
在畢飛宇的小說中,無論是遠離塵世的“孤島”還是現實世界中的“王家莊”;無論是淳樸的鄉村還是現代化的都市,幾乎都是禁錮之地,小說中的故事都是在一個較為封閉的生存空間里展開的。
畢飛宇筆下的鄉村世界屬于江蘇水鄉,水網密布、河流眾多是當地最常見的自然景觀。在許多作家的筆下,水經常被看做江南文化的承載物,但畢飛宇小說中的水卻很少具有這樣的功能。小說中的水更多的是兩個世界隔離的喻指,水在作品中經常作為一個孤獨的、與世隔絕的意象出現。如早期作品《孤島》中的揚子島就是處于江水之中的一座孤零零的島嶼,四周被水圍繞,與世隔絕。《哺乳期的女人》中的斷橋鎮也是一個被水圍著的封閉式世界,一條夾河成為整個斷橋鎮與外界相通的主要通道。在這些封閉的世界中,一切都受到約束。如《玉米》中的王家莊完全可以說是王連方的私人王國,一切都在王家莊之內發生、發展,小說《玉秧》也是如此,人們的生存空間集中在校園這個封閉式的空間里,人們被圍困其中。這種禁錮力量甚至還體現在獨具地域特色的生產勞動之中。畢飛宇的長篇小說《平原》中,那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為了生存,人們的勞動受到時令的約束與限制。“莊稼人的日子其實早就被老天爺控制住了,這個老天爺就是‘天時'”。“都說莊稼人勤快,誰勤快……都是叫老天爺逼的。說到底,莊稼人的日子都被‘天時'掐好了生辰八字。天時就是你的命,天時就是你的運”[1]P3。在這里,不誤農時成為約束力量的具體表現。正如有學者指出:“在畢飛宇關于農事的詩意豐沛描述中,一個反復回蕩的主題是‘紀律',農夫必須遵守紀律,這紀律是天和地定的,無從商量。”[2]
鄉村如此,生活在城市的人們同樣如此,他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空間之中。小說中,畢飛宇無意描摹現代化都市給人們生活帶來的便利,而其關注的重點是欲望化的都市。作者以冷靜的筆觸,通過對普通人生存現狀的描摹揭示出人被禁錮的現實。在其筆下,城市的快速發展使人與人之間缺少交流,每個人都被禁錮在城市之中,城市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現代化孤島。《哥倆好》中的殷圖南、《馬家父子》中的老馬等人都是在孑然獨處中體會無邊的孤獨。正如作者在小說《大熱天》中所寫的那樣:“人類成熟與文明的標志是城市,城市的標志則是更精致、更華麗、更高大、更結實、更有區分力的墻。”城市中,現代科技的發展使人們對物的依賴性增強。在城市中,“想看一眼城里的天,天讓高層的樓群和霓虹燈趕跑了。城里的天空都不知道在哪兒了”(《賣胡琴的鄉下人》)。而城市就是“一個工地,一個永遠也無法封頂的水泥制品”。“天空被水泥封死了,像墳墓的穹形頂部。水泥的表情使每一個路人都似行尸”(《哥倆好》)。在這個封閉的鋼筋混凝土構成的世界中,人受到高度的約束,讓你進不來又出不去,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在使人們的生存條件得到改善的同時,又使人被物所困。《生活在天上》中的蠶婆婆、蠶,《九層電梯》中的女兒與小貓耶蘿、布萊克等都是如此,而在蠶繭內部苦苦掙扎的桑蠶們正是被困城市之中的生命的象征。
在價值理想層面上,家是遠走異鄉游子的精神家園與情感歸宿,是一種對抗現實痛苦的精神撫慰與心靈寄托,是他們永遠也回不去的精神家園,正如有論者指出的那樣:“家庭不僅體現為具體的生存場所與人倫關系,同時意味著一種價值上的終極關懷,人們對家的感情既表現為對具體家庭的眷戀,有時把它視為精神家園與情感歸宿。”[3]P9對于畢飛宇而言,家庭是他進行文化反思的又一切入點。他并不著力于表現家庭的溫馨,而是力圖撕開那層被親情籠罩的溫情的面紗,重在揭示出家庭對人的禁錮,家庭之中的父輩與子輩之間、同輩之間的緊張關系。
作品中的父輩與子輩之間的關系是緊張的。在畢飛宇的筆下,父輩與子輩之間似乎總是有著一種對抗性的關系,如《雨天的棉花糖》中的紅豆與其父親、《馬家父子》中的老馬與兒子馬多、《哥倆好》中的圖北與其父親及《平原》中的端方與繼父王存糧,父親與兒子之間的壓制與反抗幾乎成為家庭的常態。這種緊張的對抗性關系還擴展到老師與學生之間,如《哥倆好》中的校長與老師試圖決定圖北高考志愿的填報,《那個夏季那個秋天》中的音樂教授炳璋像耿東亮的父親一樣對耿東亮的學習與生活做出安排,希望耿東亮“像自己這樣”生活。這種緊張的家庭關系與中國傳統的家庭倫理文化是分不開的,曹書文指出:“家族中的尊卑等級、長幼秩序使家長在擁有對全家經濟支配權的同時,掌握著子女的前途和命運。”[4]P3傳統文化中的家長專制雖在五四時期就遭到猛烈的抨擊,但在當代中國還對人們的生活產生重要影響。小說中的父輩都具有強烈的支配欲,都試圖決定子輩的命運,讓他們按照自己設定好的道路前行,向自己認可的生活模式靠攏、融合。如《哥倆好》中的老父親強制要求殷圖北高考只能填報師范專業,“不許報花里胡哨的破玩意”,為的就是完成“為人世表,祖宗八代”的心愿。《雨天的棉花糖》中紅豆的父親一直期望紅豆能夠繼續書寫自己家族的英雄之夢,作為一名從戰場下來的殘廢軍人,他盼望龍門出虎子,他的兒子能夠威風八面,成為一個人人敬仰的英雄。一旦他面對被俘釋放回家的紅豆,甚至發出“他為什么不死?他為什么還活著”的責問。正是在父輩的壓制之中,子輩才會感慨“父親與兒子決不是一個輩分與另一個輩分,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專政,是一個空間對另一個空間的籠罩”[5]P89。
在家庭之中,同輩之間的關系也是緊張的。小說中的夫妻關系是緊張的,金錢往往成為家庭矛盾的導火索,如《敘事》中的我與林康、《家里亂了》中的茍泉與樂果都是如此。同輩之間的緊張家庭關系主要體現在長兄或者長姐對弟弟/妹妹的壓制之中。他們像父親一樣安排弟弟/妹妹生活的各個方面。《大熱天》中的大哥安排弟弟光頭的愛情、人生道路,甚至連假期都做了安排;《哥倆好》中的殷圖南把殷圖北送進師范大學讀書,安排弟弟將來成為一名教師;《玉米》中玉米安排玉秀進糧食收購站工作等。作為家中的長子或長女,他們深受傳統家族文化的影響,在行為上更多地表現為維護家族利益的責任,就其實質,他們的“所作所為正體現了父系家長制演變而成的以血緣為基礎的宗族制系統在整個傳統文化中起的關鍵性作用”[6]P89。他們在家庭之中與其父輩一樣成為禁錮子輩自由的存在。
中國是一個有著千年封建文化傳統的國家,封建宗法觀念與倫理思想并沒有隨著封建制度的消亡而徹底消失,還這樣那樣地存在于人們的內心深處。相對地域與家庭而言,文化上的禁錮顯得較為隱性,不是那么明顯。但多年形成的文化傳統還在對人們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產生重大影響,左右著人們的思想、行為,成為一種廣泛的壓抑性機制,決定著人們的命運。
為了突出文化對人的圍困,畢飛宇把關注重點放在特定歷史時期中的女性身上。女性作為男權社會的他者與弱者,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被當做男性的附屬品,被看成傳宗接代的工具。傳統文化中的貞操觀念、“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及以身相許的報恩思想已經深深內化于人們的血液之中,成為限制女性自由的一種深層社會性的文化。《玉米》中王連方的老婆施桂芳由于一直沒有生出兒子,不僅王連方對她不理不睬,連自己也一直保持低調,而在她終于生出一個兒子的時候,日常生活中嗑瓜子都能夠嗑出目中無人的感覺,這是對男權文化與女性工具性身份的主動認同。貞操觀念更是對女性的人生產生重要影響。《玉米》中的玉秀在父親王連方倒臺后,成為村里人報復的對象而被奸污。失去貞潔的事實成為她一生無法擺脫的噩夢,生活中她經常感覺低人一等,時時小心翼翼,相親過程中的失態及對愛情的自怨自艾都是源于此。這種貞操觀念在身體被侵犯之外甚至還包括被目光侵犯,女性哪怕被看都不行。《林紅的假日》中的知青陳月芳游泳上岸后,面對村民格外執著的圍觀,當時身著近乎透明衣服的她羞愧難當,當晚便上吊自殺。另外,女性對權力的追逐既有現實的生存壓力,又有內在的文化根源。畢飛宇曾經指出:“我們身上一直有一個鬼,這個鬼就叫‘人在人上',它成了我們最基本、最日常的夢。這個鬼不僅依附于權勢,同樣依附在平民、大眾、下層、大多數、民間、弱勢群體乃至‘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身上……‘人在人上'構成了特殊的鬼文化……我想,這里面蘊含的價值意義也許是普世的。對我們來說,不把‘人在人上'這個鬼打死,‘一切都是輪回,一切都是命運'。”[7]P22-24《平原》中的知青吳蔓玲就是如此,她一直沉浸在“前途無量”的權力憧憬之中,為了追逐權力,她自囚于對官員的想象之中,不做城里人要做農村人,不做女性要做男性,在衣著、言行舉止等方面向男性靠攏,向人們期待并認可的領導形象靠攏,壓抑自己作為女人的內心渴望,最終在對權力的追逐中漸漸迷失。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文化傳統不是孤立地、單一地對女性產生影響,經常交織在一起共同對女性構筑起一道囚禁的圍墻。《那個夏季那個秋天》中的知青童惠嫻之所以違背自己的意愿和耿家圩子的耿長喜結婚,就與傳統文化對她的壓制分不開。小說中,耿長喜救了童惠嫻的命又強暴了她,壞了她的清白。面對童惠嫻的尋死與耿長喜在性幻想之中面臨死亡的處境,村里人的處理方式是不讓童惠嫻尋死而嫁給耿長喜。這樣的處理方式就是傳統文化中貞操觀念與以身相許的報恩思想對女性的雙重影響。在此過程之中,女性的個人意愿被忽視,結婚這種方式表面上似乎保全童惠嫻的貞潔,實際上抹去耿長喜的惡行,同時是傳統文化中女性以身相許報恩方式的具體體現,為了逼童惠嫻就范,耿支書甚至站在道德制高點發出“做人不能忘恩負義”的責問。
畢飛宇緊緊圍繞人的基本生存問題展開敘事,寫出人們在禁錮突圍中的痛苦與掙扎,并借此把筆觸直接伸向人的內心深處,完成對人性的拷問與文化的反思。無論是地域層面還是家庭層面的禁錮都與文化禁錮密切相關,而人們為改變自身境遇努力突圍往往是悲劇性的。
[1]畢飛宇.平原.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2]李敬澤.那是一顆“平原”式的心——畢飛宇長篇小說《平原》.文藝報,2005-10-18.
[3][4]曹書文.家族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5]畢飛宇.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
[6]孫建茵.破碎:轉型期的現實感悟——畢飛宇小說研究.理論與創作,2006(1).
江蘇省教育廳社科基金項目:“文化視野中的畢飛宇小說研究”(編號:2012JSB7500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