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鑫 錢會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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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經集注》對《神農本草經》中藥學理論體系的發展
孫鑫 錢會南
《本草經集注》是繼《神農本草經》之后,對中藥理論的又一次全面而系統的總結,其在諸多方面對《神農本草經》所初步構建的中藥理論體系進行了完善與創新。本文立足于《本草經集注》原文,從藥物分類方法、藥性配伍理論、藥物采收炮制、劑量劑型、服藥方案、編寫體例等方面介紹《本草經集注》對中藥學理論體系的發展和影響,說明其在中藥理論體系發展歷程中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
《本草經集注》; 《神農本草經》; 中藥理論體系
《本草經集注》(以下簡稱《集注》)是梁代著名醫藥家、文學家陶弘景所著[1],是以《神農本草經》(以下簡稱《本草經》)為基礎[2],對晉以前名醫記錄進行整理和注釋而成的綜合性本草著作。眾所周知,《本草經》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本草專著,其所建立的中藥理論體系是中醫藥理論體系框架形成的重要標志。而《集注》是繼《本草經》之后,對中藥理論的又一次全面而系統的總結,其在諸多方面對《本草經》所初步構建的中藥理論體系進行了完善與創新。作者立足于《集注》原文,茲從以下幾個方面將《集注》對《本草經》中藥學理論體系的發展逐一進行介紹。
1.1 倍增新藥
據《本草經》序錄所言,《本草經》共載“子母兄弟,根莖華實,草石骨肉”等各類藥物共計365種,是東漢以前藥物學知識的結晶。在此基礎上,陶弘景在編撰《集注》時,先是對《本草經》所載365種藥物逐一進行了整理和校訂,后據魏、晉名醫所記錄和積累的藥物經驗,“精粗皆取”,補充了365種新藥,使《集注》全書共載藥計730種而“無復遺落”,比《本草經》藥物數量增加了一倍之多。
1.2 首創兩種中藥分類法
《集注》不僅擴充了《本草經》的藥物數量,還對《本草經》的藥物分類方法進行了發展和創新。《本草經》作為最早的綜合性本草著作,首次對中藥進行了分類記載,是中藥分類之嚆矢。其所采用的上、中、下三品分類法,主要依據藥物“益壽” “祛疾”的功效和毒性的強弱進行劃分[3],并簡要說明了其分類原則和三品藥性。在此基礎上,陶弘景對三品分類原則做了進一步的解讀,云:“上品藥性,亦皆能遺疾,但其勢力和厚,不為倉卒之效,然而歲月常服,必獲大益;中品藥性,祛患當速,而延齡為緩;下品藥性,專主攻擊毒烈之氣,傾損中和,不可常服,疾愈即止。”這一闡發使三品分類的界定更趨合理。與此同時,針對當時不同版本《本草經》“草石不分、蟲獸無辨”的混雜情況,陶弘景創造性地按照藥物的自然屬性進行了分類,依據藥物本身的形態、屬性等將藥物劃分為玉石、草木、蟲獸、果、菜、米谷、有名無實七類,并以此七類為綱,每一類藥物(除有名無實類)中又細分為上、中、下三品。這種以自然屬性為一級分類、以三品藥性為二級分類的藥物分類法,既是對《本草經》分類法的繼承,又是對傳統三品分類法的突破,后被《新修本草》所承襲。陶弘景所創制的藥物自然屬性分類法是中藥分類法的重大進步,開創了中國古代以藥物基原為重點的藥物分類標準,為其后歷代具有影響力的綜合性本草著作(如《唐本草》《證類本草》《本草綱目》等)的藥物分類產生了巨大影響[4]。
此外,為便于臨床用藥者“赴急抄撮”,《集注》還開創了根據主治病證分類藥物的“諸病通用藥”分類法。陶弘景在繼承《本草經》“大病之主”病證與藥物相結合的思想基礎上,進一步詳盡了病證名稱,將其原有的42個病證增至83個,并以病證為綱,總結典型藥物列于其所主病證之下,從而“以本性為根宗,然后配合諸證,以命藥耳”。這種依據臨床主治病證類別藥物的方法,不僅是對藥物分類法的創新,更重要的是,它使醫者臨床用藥時能夠“按病索藥”,從而更加高效地選藥組方,為推動本草更加緊密地結合臨床治療提供了助力。
2.1 進一步完善藥性理論
有關中藥藥性,《集注》序錄中對《本草經》原文注釋道:“若冷熱乖衷,真假非類,分兩違外,湯丸尖度,當瘥反劇,以至隕命。”足見其對藥性的重視。陶弘景在《集注》中總結提煉晉以前的醫家記錄,并結合民間實踐與自身經驗,對《本草經》中藥物性能、形態等內容加以考證與勘誤,并提出見解。其中,他尤為重視藥物的寒熱四性,并直言:“其甘苦之味可略,有毒無毒易知,唯冷熱須明。”在《本草經》原有的“大熱、溫、微溫、平、微寒、寒”六種藥性基礎上,又細分出“大溫” “大寒”兩性。還根據實際經驗修訂了《本草經》中某些藥物的四性。如將丹參由“微寒”勘正為“性熱”等。針對一藥多種效,他提出應“取其偏長為本”,即使用其主要功效為主。同時,在根據病情和藥性組方用藥時,陶弘景認為還應考慮具體病人的性別、年齡、體質、情志、環境及風俗習慣等情況進行辨證施藥。正如其在序錄中所云:“復應觀人之虛實補瀉、男女老少,苦樂榮悴,鄉壤風俗,并各不同。”這種觀點是對單純根據病證屬性辨證用藥的充實發展,既是陶弘景道家思想的體現,也與“因人制宜”和“天人相應”的中醫思想不謀而合[5]。
2.2 推動中藥配伍理論發展
關于中藥配伍,《本草經》闡發了“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則和兩種固定藥數的配伍組合。《集注》在注解此處時則有不同見解,認為“世道諸方,亦不必皆爾” “今和合之體,不必偏用”,進而提出“自隨人患苦,參而共行” “大抵養命之藥則多君,養性之藥則多臣,治病之藥則多佐”的觀點,即不必拘泥于固定的藥物比例,又應根據具體病證的屬性和治療原則,靈活組方用藥。此外,《本草經》所論及的另一藥物配伍理論——七情,陶弘景在《集注》中也有更深入詳盡的詮釋。其在《本草經》高度凝練的七情理論基礎上,對單行、相須、相使、相畏、相惡、相反、相殺逐一進行詳解和鑒別,以明晰世人對七情的概念,以便于配伍用藥時善加利用。在此基礎上,為解決“世人為方,皆多漏略”的情況,陶弘景在《集注》中設立“七情藥例”專篇,對七情藥對集中輯錄,明確了141對藥對配伍的優良利弊。雖然目前對于“七情藥例”的來源與可應用性尚存在爭議[6],但這無疑是推動七情理論規范應用于實踐的一次積極嘗試[7],對臨床組方配伍中合理增效減毒具有指導作用。
2.3 具化中藥毒性理論
藥物毒性方面,《本草經》首次將“毒”的概念規范為藥物的不良反應,明確地將中藥毒性列入中藥藥性理論的范疇,還對有毒藥物的服用方法加以說明[3]。《集注》遵循了《本草經》有關藥物毒性的概念界定,進一步闡發了有毒藥物的服用方法,并總結了藥物解毒實例。對《本草經》所言“先起如黍栗,不去倍之”的有毒藥物用法,《集注》則認為“毒中又有輕重, 且如狼毒、鉤吻,豈同附子、芫花輩耶”,因此提出“皆須量宜”的原則,即應根據藥物毒性的不同,采用不同容積的劑量標準。這種靈活的度量方法顯然更貼合實際。更具實踐意義的是,《集注》還創設了“解毒”專篇。該篇介紹了各類中毒的處理方法,包括解蟲獸毒5條、解病邪毒3條、解藥毒25條、解食物毒7條、解服藥過劑悶亂1條,共41條[4]。這是本草中最早的“解毒”專篇,不僅有利于臨床用藥合理增效減毒提高療效,還深刻影響了后世本草的編寫體例。
3.1 重視中藥質量控制
《本草經》與《集注》均蘊含了濃厚的道家文化思想,二者都十分重視藥物的生境產地與鑒別。早在《本草經》序錄中便有“采治時月生熟,土地所出,真偽陳新,并各有法”的說法,并在各論證文中標明了絕大多數所載藥物的生產環境[8]。《集注》繼承并發揚了上述觀點,認為藥物的產地、采摘時節、成熟程度、形態真偽等藥物性狀均與療效緊密相關,應納入中藥質量控制的范疇加以討論并規范。陶弘景在《集注》中注釋道:“諸藥所生,皆的有境界。”并做大段論述,注釋古代地名,認為不重視藥材產地是用藥難以獲得應有療效的重要原因之一。陶弘景還在各論中為所載藥物均“注銘世用土地”,介紹藥物產地和生長環境。如蜀椒一條,陶弘景注明其“生武都川谷及巴郡” “出蜀郡北部,人家種之”的品質較好,而“江陽晉源及建平亦有而細赤,辛而不香,力勢不如巴郡”。這種強調藥物產地的觀點,為后世重視“道地藥材”提供了理論依據。標注藥材主產地的編寫體例也被后歷代本草紛紛效仿,深刻影響了本草學編寫規范。關于藥物的采收,《集注》也詳加說明,指出“根物多以二月、八月采”方可“勢力淳濃”;且總結出“春寧宜早,秋寧宜晚;花、實、莖、葉,各隨其成熟”的經驗。此外,陶弘景本身的道家背景,令其十分看中藥物的“真偽好惡”。他批駁當時“眾醫睹不識藥,唯聽市人”的現狀,提出藥物品種、真偽鑒別的重要性,并在總論和各論具體藥物中補充大量描述藥物形態、相似品種的區別和鑒別要點的注釋,開創了藥物鑒定的先河[4]。以桑寄生為例,《本草經集注》載其“生樹枝間,寄根在枝節之內,葉圓青赤,濃澤易折,傍自生枝節。冬夏生,四月花白,五月實赤,大如小豆”,對其生長位置、形狀質地、乃至生長規律都有詳實描述,為醫家日常識別藥材、鑒別用藥提供了方法和依據。上述《集注》所載內容豐富了中藥理論體系的內涵,無疑對提高藥物質量、提升臨床用藥療效起到了巨大推動作用。
3.2 完善中藥炮制方法
藥物炮制方面,《本草經》言藥物有“陰干、暴干”等不同炮制方法,并在部分藥物條目下做了簡要標注,說明在秦漢時期人們已經認識到人為的加工同樣可干預藥物反映出的藥性和功效。這一點在《集注》中得到充分重視,并對其進行了詳細地總結、修訂與完善。陶弘景在序錄中設立“合藥分劑料治法”專篇,首次將公元五世紀的炮制方法進行了總結,增補了許多修治、炮制技術,并論述了每種方法的作用,不僅介紹了具體操作方法,還舉例說明。專篇主要涉及了三個方面的炮制方法,包括:凈制,如去皮、去毛、去心、去土等去除方法和洗法等清潔方法;切制,如將“咀”改為“細切”、剉、薄切、鎊、搗等方法;炮炙,如“諸蟲先微炙”、熬、燒、炮、炙、蒸、漬等方法,并介紹了炮炙所用的酒、醋、蜜等輔料。此外還載有曝干、烘干等干燥工藝[9]。更可貴的是,陶弘景在分論每條藥物的注釋中,增添了大量詳實的、適用于該藥的炮制方法,十分具體且具有針對性。這是醫藥文獻中首次對中藥炮制技術的原則和規律進行總結歸納,標志著全面而系統的中藥炮制理論初步形成,豐富了中藥理論體系,對保障藥效、用藥安全、便于制劑和調劑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4.1 統一劑量劑型
《本草經》歸納了藥物可有丸、散、水煮、酒漬、膏煎等基本劑型,明確指出應當根據藥物性質選擇劑型的觀點,并在部分具體藥物標明其適宜劑型。在此基礎上,《集注》分別闡釋了丸、散、膏、丹、湯、酒等不同劑型的概念、適用范圍,并詳細介紹了制作流程。如介紹丸藥的篩制技術時,《集注》載:“凡篩丸、散藥竟,皆更合于臼中,以柞研之數百過,視色理和同為佳。”這些詳盡的介紹為藥劑的生產提供了可參照的標準規范,其中的技術方法多為后世沿用和發展。
有關藥物的劑量和計量單位,《本草經》原書中鮮有提及。《集注》則指出,用藥時“分劑秤兩,輕重多少,皆須甄別”,若“分兩違舛”可導致“當瘥反劇”,甚至“以致殆命”,故其在序錄中進行了補充闡述。其先是考證了古今藥物計量的度量衡,進而對藥物計量的分量標準進行了統一和細分,提出不同劑型應使用不同秤作量,如粉、散劑用刀圭量取等。
4.2 規范服藥方案
《本草經》在其序錄中提出過一種較為樸素的服藥方案,即根據病證所在的身體位置調整服藥時間。可見古人已經意識到不同的服藥方案對藥物療效能夠造成影響。針對這一點,陶弘景在《集注》中也有所發揮。其創制“服藥食忌例”專篇,介紹了半夏、茯苓、巴豆等11味藥的服食禁忌。如“服藥有巴豆,勿食蘆筍羹及豬肉”等。其后還總結了4條通用的服藥禁忌,如“服藥,不可多食生胡蒜雜生菜”等。這是最早的見于本草專著中的服藥禁忌專篇。《集注》另一服藥方案的首創是設立了“藥不宜入湯酒者”專篇。該篇列舉了石類17味、草木類48味、蟲獸類29味,共計94味不宜入湯酒的藥物。以上專篇的首次出現,完善了中藥理論體系框架的內容范疇,規范了藥物服用方式,對臨床用藥具有指導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除對中藥理論的發展,《集注》在本草編寫體例和文獻學方面也有突出貢獻。如前文所述,《集注》是結合了《本草經》原文、晉以前名醫記錄、以及陶氏弘景自身經驗觀點編著而成。為保存各部分文獻原貌,陶弘景采用了朱墨分書、大小字分錄的撰寫方法。其以朱字書寫《本草經》原書內容,以墨字書寫歷代名醫記錄;大字抄錄藥條正文,小字注釋自身經驗見解。還結合藥性內容,“以朱點為熱,墨點為冷,無點者是平”來標注藥物寒熱四性。一改當時本草抄本“三品混揉、冷熱外錯”的紊亂情況,還可有效區別文獻出處。《本草經》年代久遠原本已佚,今日得以存世也是有賴于《集注》這些開創性的工作[10]。以上編寫體例上的創舉,為后世本草的整理和撰寫提供了范例,對保存古籍文獻也極具意義。
作為《本草經》最具有影響力的注本之一,《集注》全面總結了公元五世紀前的中藥學理論體系,繼承了先賢的理論精華,且在藥物分類方法、藥性配伍理論、藥物采收炮制、劑量劑型、服藥方案等方面均有所補充和突破。相對于《本草經》,《集注》更加注重臨床和民間生產經驗的積累,其所載的豐富的用藥經驗更具臨床實用性,許多內容流傳至今仍為現代臨床所參用,奠定了其在本草學歷史上舉足輕重的地位。總觀中藥理論體系的發展脈絡,《集注》對中藥理論的發展仍是在《本草經》所初步建立的中藥理論體系框架基礎之上的,二者可謂一脈相承。可以說,《集注》對中藥理論體系的進一步完善起到了承前啟后的重要歷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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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 韓虹娟)
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展計劃(973計劃)(2013CB532001)
100029 北京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孫鑫(博士研究生)、錢會南]
孫鑫(1989- ),2014級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藏象理論的文獻及實驗研究。E-mail:bucmsunxin@163.com
錢會南(1955- ),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藏象理論的文獻及實驗研究;中醫疾病與體質相關理論及臨床應用研究。E-mail:qhnan2013@sina.com
R281.2
A
10.3969/j.issn.1674-1749.2016.12.013
2016-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