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的藝術探索
盡管2015年尚未結束,但是已經可以斷言,《刺客聶隱娘》的上映,將是這一年中國電影界最重要的事件。
首要的意義,當然在于,侯孝賢作為世界一流的電影大師,這是他的電影第一次出現在中國大陸院線,可以被觀眾合法地觀看。自1980年初次執導以來,侯孝賢一直保持旺盛的創造力,他的電影扎根生活,形式上又極富原創性,早已在國際電影節獲得了肯定,也影響了賈木許、是枝裕和、蔡明亮、賈樟柯等東西方電影人。歷經三十多年,他的電影終于能夠進入中國大陸,無論對影壇還是影迷,都是幸事。
盡管這有可能是很多觀眾第一次看侯孝賢的電影,但是解讀《刺客聶隱娘》,還是應該把它放在侯孝賢的電影序列之中。1973年,侯孝賢進入電影界,最初做副導演、編劇,1980年執導了最初的兩部電影,《就是溜溜的她》和《風兒踢踏踩》。這兩部電影都是成功的商業片。侯孝賢非常懂得如何取悅觀眾,曾自述道,當時他跟剪輯師說,這段放在這里觀眾一定會笑,這段觀眾一定會笑得翻過去。今天很多影評人和觀眾所看重的娛樂元素、敘事技巧,侯孝賢早已諳熟。
臺灣著名出版人、為《悲情城市》擔任宣傳的詹宏志回憶說,在早期的職業經歷中,侯孝賢已經表現出了他的藝術天賦。在獨立執導之前,侯孝賢曾為導演李行做副導演,導演說,明天這場戲要兩個路人,侯孝賢不會隨便找兩個人來,他會想,這兩個應該是怎么樣的人,也許是一個道士,一個挑著雞籠的雞販,可能還會加一只狗。詹宏志說:“他會去想那個細節,會去想‘戲劇’是怎么回事,到了他導戲的時候,戲不只是在表演者身上,連他背后所有東西都是戲,他有這個洞見。”

1981年,侯孝賢認識了從國外回來的楊德昌、柯一正等人,知道了電影還有別的拍法,居然還可以拍自己的經驗。他們所掀起的電影浪潮,被稱為臺灣新電影。侯孝賢早期的代表作《風柜來的人》、《童年往事》,都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為題材,形成了一種既抒情又寫實的風格。《風柜來的人》改編自朱天文的小說《小畢的故事》,朱天文推薦侯孝賢看沈從文的自傳。侯孝賢發覺,雖然是自傳,但是沈從文的觀點是俯視而客觀的,于是他把這種觀點用在自己的電影中,要求攝影師陳坤厚把攝影機放得遠一點,形成一種朦朧的客觀角度。同時,由于早期侯孝賢的電影中,很多都是非職業演員,如果攝影機太近,他們會太緊張,因此侯孝賢常常用中景、固定機位,讓演員進入松弛、真實的狀態。這樣的實踐,無意中成了侯孝賢招牌式的“長鏡頭”,與安德烈·巴贊的理論不謀而合。
“詩”與“真”的復活
在拍攝過程中,侯孝賢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創作方式。他的電影并非從文本出發,而是從演員出發。他會依據演員的個性、狀態創作故事,即使劇本形成,也并不嚴格依照劇本進度,也不讓演員看臺詞,而是把演員丟入情境,讓他們產生自然的行動。這樣的拍攝總是一場冒險,相機而動,而非靜止于文本。在這些冒險中,圍繞高捷、伊能靜、林強拍攝的《南國,再見南國》最為成功。影片的構思來源于侯孝賢對這三名演員的觀察,拍攝之前,只有大致的故事,沒有劇本,很多戲都在現場臨時發生。侯孝賢認為,這部片子是拍得最過癮的。
這樣的拍攝表現出侯孝賢獨特的價值觀:對人(演員)的尊重,以及對“真實”的重視。再以《刺客聶隱娘》為例。電影拍攝之初,主演就確定為舒淇,因為經過幾部片的合作,侯孝賢認為,舒淇剛烈又純粹、有俠氣,他喜歡舒淇(和張震)的個性,因她而產生了這部電影。在電影起初的設想中,聶隱娘常常站在樹上,聆聽四周的聲音,確定目標之后,躍下來一擊而中。但是舒淇恐高,于是侯孝賢放棄了這一關鍵的形象設計,而不是換一個演員。在他的拍攝中,演員不是一個工具,或是吸引票房的符號,而是鮮活的人,是核心元素,在那背后,又是對生活的深刻理解。
雖然《刺客聶隱娘》是武俠片,但侯孝賢數次表示,傳統武俠片中的打斗飛來飛去很無聊,那不符合地心引力。所謂地心引力,正象征了侯孝賢對“真實”的要求:要合乎生活的經驗,使人物可信。即使是中唐時期的女俠,也要現代人可以理解。設身處地來想象聶隱娘,她是一個幼年被道姑帶走、學習殺人的女孩,再返回家中,一切都已陌生,自己又承擔了事關魏博蒼生的任務。她的舉動,很可能使魏博大亂,而如果她不采取任何舉動,魏博同樣可能大亂。她該如何選擇?這種基于人物的設計、沉默與猶疑,是輕快、奇異的唐傳奇所沒有的,卻是今天熟悉臺灣政治的觀眾可以理解的。
關于如何看待“真實”,還有一個故事。拍攝《戀戀風塵》時,編劇吳念真寫了一個自己親歷的故事:他在服兵役前一天,女友寫了一千多個信封,要他每天寄一封信給她。侯孝賢刪了這個情節,說“太假了”。后來回憶起這件事,吳念真說,這是真事,你為什么說太假了?這意味著,“真實”并不意味著物理上發生過,或是與現實相符,而是一種觀念。
在侯孝賢這里,“假”意味著過度戲劇化、淺白直接的敘事,這種敘事來自于好萊塢電影的成規,它的泛濫,使得觀眾不需要思考、感受,電影因此僅僅成為娛樂。因此真實就是貼近生活的體驗,拋棄陳腔濫調,用新的形式,讓觀眾重新感受生活。
也因此出發,侯孝賢把自己的根追溯到中國傳統。在他看來,西方電影來源于古希臘以來的戲劇傳統,但是中國的傳統是寫意的戲曲,是抒情詩歌,因此,他破除了嚴密、有邏輯的敘事方法,把交待人物動機、解釋情節的鏡頭都舍棄,而注重在氛圍的營造。很多人把他的電影比作詩歌,就像律詩,每句之間并無嚴格的關系,但是放在一起,又是完整的美。《刺客聶隱娘》正是這樣一部體現了中國美學的電影,一部詩的電影。很多人指責說,電影中有太多風景,事實上,中國畫的一大類別就是風景畫,更不用說,中國的詩歌中也有很多寫景的篇章。我們素來有欣賞風景的藝術傳統,只是我們遺忘了,而《刺客聶隱娘》復活了這一傳統。
《刺客聶隱娘》碰撞出的萬千滋味
《刺客聶隱娘》顯然是一部藝術電影,盡管有舒淇、張震這樣的大明星,但它絕不是一部易于消遣的主流電影。它積累侯孝賢三十多年的功力,在此刻進入中國大陸,在不同層面碰撞出了此地電影的萬千滋味。
無須贅言,中國大陸的電影一直在政策的扶持和重重管制之下,但是(部分)觀眾一直有各種渠道,可以看到影院之外的電影。比如,縣城的錄像廳,曾經大量播放港片。作家阿城也曾回憶道,“文革”結束后,北京好像隨時在放“內部電影”。1986年,在香港藝術家榮念曾所住的賓館,阿城第一次看到侯孝賢的電影,《童年往事》。
如果說1980年代,在北京看“內部電影”的只能是少數人,那么在2000年前后,互聯網的普及、盜版的盛行,則養育了一代文藝青年。那時在西祠胡同、新浪等網站上,出現了一批新的影評人,他們大部分并非科班出身,但是看了大量電影,文章里常常出現新浪潮、新現實主義等名詞。毫無疑問,他們所指的是“藝術電影”,是不可能進入院線的歐洲、俄國、美國經典電影和仍在拍攝的電影大師,侯孝賢就是其中之一。
這樣的電影土壤——一部分藝術電影的愛好者,也許規模相當不小——是《刺客聶隱娘》進入中國大陸的另類現實。這使得《刺客聶隱娘》上映前半年,網絡上已經開始流傳相關的文章,有電影拍攝的消息,也有對唐傳奇、蕃鎮割據歷史的分析。電影即將上映之時,海外的觀眾、提前看過點映的媒體人,幾乎都給予好評。由編劇之一謝海盟所做的拍攝記錄,一傳出就獲得大量轉發。
因此,這場由影片制作方和影迷聯合進行的營銷是非常成功的。它的成功之處在于:不僅營造了聲勢,使觀眾覺得非看不可,而且使得觀眾在看電影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這對于藝術電影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這就是教育,而觀看藝術電影,的確是需要教育和學習的。在電影上映、甚至下線之后,這樣的討論還在繼續,其中有相當多嚴肅的評論。難以想象,如果不是侯孝賢,還有哪位導演能夠引起這樣的效應。
然而,今天更大的現實在于,一方面,中國大陸的電影票房數字已經相當驚人,另一方面,充斥市場的是好萊塢奇觀片,和正在摸索中的國產商業片。我們的電影市場,和全世界面對著同樣的難題,即電影低齡化、奇觀化,只不過問題更加嚴重。院線上映的電影常常是壟斷的,藝術電影沒有和觀眾見面的機會,也沒有長期經營的空間,觀眾自然也沒有選擇的權利。《小時代》、《后會無期》等電影,被學者戴錦華批評為“非電影”,即它們根本稱不上電影,但是仍然獲得巨大的票房。在這樣的電影影響之下,觀眾習慣了淺白的敘事,事事都要交待清楚,而不會成為一個主動的欣賞者,進入一場審美活動,電影僅僅歸于娛樂,它與真實的體驗無關,也不承載嚴肅的思考。這才會出現大量觀眾認為《刺客聶隱娘》“看不懂”的現象。如此惡性循環,值得擔憂的是一代人的審美和思維結構。
這是《刺客聶隱娘》的上映所折射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