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念攝影是一種有別與傳統藝術的新型藝術類型,也稱概念攝影、先鋒攝影、新攝影、前衛攝影、實驗攝影、超越攝影或后攝影,是一種以表達創作者個體的主觀情感和思想為核心和目的,以純影像或影像與其他媒介的組合為手段的、不受傳統攝影美學、習俗和技術等規則限制的觀念藝術。早期攝影里的繪畫主義派和印象派都可以看作是觀念攝影,但由于這兩派更加注重影像外在形式上的藝術感,觀念的表達還不夠鮮明、徹底;在后期的達達派攝影、超現實主義攝影、抽象攝影和主觀主義攝影中,觀念的表達已經極端強調攝影家的意念、個性、內心活動等主觀意識層面的表達,可以說是觀念攝影的典型代表。
觀念通常是理性思考的結果,是抽象的、概括的、主觀的,而攝影最原初的功能是客觀記錄外部世界,其圖像語言是具體的,外在的,可感的,相對客觀的。因此,對于攝影能否表達觀念是有爭議的。李少白先生認為,藝術不管有多少主觀處理,依然不能很好地表現觀念。林路先生也認為,無論使用什么樣的媒介,作為理性的觀念都很難被完整、準確地表達出來,不過也正是因為觀念表達的難度為多樣而復雜的觀念表達手段創造出各種可能的空間。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攝影可以作為表達觀念的媒介。
攝影的“攝”是一個動詞,指的是用透過照相機選取三維世界的對象轉化為二維圖像的過程。當攝影被作為表達觀念的手段時,其內涵其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或者說攝影之“攝”本身變得不是特別重要了,而“影”上升到了更重要的地位,成為了表達觀念使用的語言,對影的操作成為觀念攝影的主要創作過程,好比文學家使用文字來遣詞造句、表情達意。而以圖像為語言的觀念攝影同樣離不開修辭;事實上,視覺修辭在傳播領域早已不是一個新鮮提法。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直接對視覺修辭有過論述,他認為視覺畫面的表達不僅需要如同語言文字一樣的修辭手段,而且需要一種符號學意義上的編碼,正是通過對視覺語言的編碼,圖像才能實現意義的傳達。將巴特的這一論述移植到觀念攝影中顯然也是十分妥帖的。

王希杰在《漢語修辭學》一書中提到了四類語言的美感——語言的均衡美、語言的變化美、語言的側重美和語言的聯系美,并分別闡述了這四種語言美學形式之下的各種修辭手法。近年來,側重美的修辭手法在觀念攝影中非常普遍。側重是語言美的一個重要原則,主要是為了詳略得當、突出重點,主要表現為語詞的有意識連用,或者意思的一再重復和強調。觀念攝影中的側重也是堅持“除了主體,一切皆多余”的類似觀念,與側重美的語言美學原則非常一致。由于強調了主體,單幅圖片看起來勢必很單調,所以這類創作通常會同時兼顧同類圖像的數量,將大量同類圖像聚合在一起。根據圖像聚合與呈現的具體方式,對應的修辭手法可以分為反復、同語和類聚。這三類修辭的共同特點就是圖像元素是復數,通過同義重復使觀念凸顯出來,或得到強調。
反復
反復就是“同一詞、句、段的不斷重復出現,目的是強調語意重點,加強語氣和感情,加深對方的印象,造成一種特別的情調”。在文學作品中,最廣為流傳的例子中莫屬魯迅先生《秋夜》中的句子“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觀念攝影家也經常使用這種修辭,不斷拍攝同一類影像,就拍攝手法而言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甚至是非常簡單的,常常有紀實的色彩。被攝對象往往也是平常人們熟視無睹的一些形象。但是當攝影家通過主觀的歸納將同一類對象集中呈現出來時,就形成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表達拍攝者的一種主觀想法,為觀者留下深刻的感受和體悟。
同語
在《漢語修辭學》中同語指的是主語與賓語完全相同的對稱式反復,如“學術就是學術,權術就是權術”,同語修辭的使用給人一種堅決的、不容置疑的強硬態度。觀念攝影中有種表現方式給人的感覺非常類似于同語,它也是同一類圖像的匯集,但特殊之處在于圖像不是以系列的方式呈現一張張照片,而是大量同類圖像集中在一個畫面中呈現,也可稱為同類并置,通過大量在細節上有著差異性卻在整體上有著同一性或類似性的圖片的堆積,營造一種特殊的視覺沖擊力。如王勁松2000年創作的《百拆圖》,以5×10的矩陣將50張大同小異的、用白灰刷在墻上外加一個大圈圈的“拆”字整整齊齊地拼在一起,沒有其他意義的細節,只一個“拆”字,很能傳遞一種“拆就是拆”的強硬態度。王勁松的另一幅作品《標準家庭》也使用了同樣的修辭手法,以10×20的矩陣將200張統一紅背景,統一構圖,統一景深,人物姿態也高度整齊劃一的三口之家的全家福拼在一起,正如評論家陳濤所言,“200張同樣的構圖和影響造成一瞬間的視覺爆炸,無形之中造成了一種視覺壓迫感,使人不得不面對視覺所傳達的現實問題”。藝術家自己的一段話更是很好地闡述了同語這種修辭用于圖像藝術中引發的視覺和心理效果——“重復就是一種力量,單獨的一張照片看起來非常簡單,但堆積成片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有一種視覺和思維的擴散性”。批評家栗憲庭評價,從《標準家庭》中可以看到當時中國人的精神面貌、審美趣味甚至遺傳信息等等。
類聚
類聚指為了造成某種特殊的情調,故意超出常規地羅列具有聚合關系的詞或短語。類聚是新潮文學的常用手段,比如王蒙在《悠悠寸草心》中的一段描寫:“在這四面八方明亮耀眼的大鏡子和頭頂上的日光、白熾燈的輝映之中,在梳頭油、洗頭香液、杏仁蜜菠蘿、44776雪花膏的芬芳里,在剪子的咔嚓咔嚓、推子的格隆格隆、吹風機的嗡嗡、電推子的咝咝、吹放的嘩嘩的交響樂伴奏下邊,轉眼已快到30年,人生竟然這樣簡單、這樣短促、這樣平常、又這樣幸福,這是我慚愧、使我滿足、也使我惶恐。”
攝影藝術家洪浩在其觀念攝影作品《我的東西》中就使用了這種類聚的手法:將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各種雜物、收藏品、垃圾等通過掃描儀轉化為圖像并進行拼合,形成了一種多到無法一一窮盡的“我的鏟子、我的牙膏、我的玩具手槍、炒菜用的大蒜……”的描述,與文學中的類聚修辭完全一致,只是通過物像而不是文字來描述。如果單獨的一樣東西呈現在照片中,看起來也許只是一種生活用品,可把它們作為一類并以巨大數量聚合起來之后則顯示出特殊而豐富的含義。正如邱志杰的評論:“它所提供的是對包圍著我們的數量繁多的物品的一種驚嘆,或者某種因擁擠而產生的壓迫感和煩躁感”,可以說,觀眾對這幅攝影作品產生的觀感可以與王蒙通過文字所描述的在各種光、物、聲音中產生的慚愧、滿足、惶恐感異曲同工。
上述三種觀念攝影的修辭手法在近年來觀念攝影創作中流行的一種類型學攝影中經常被用到。“類型學攝影”是德國攝影家夫婦伯恩·貝歇和希拉·貝歇將類型學分類記錄的方式運用到攝影中形成的一種攝影風格,以純客觀的方式拍攝觀察對象,秉持“除了主體,一切皆多余”的觀念。這類攝影的圖片就單張而言只是平淡的紀實照片,必須依靠大量同類圖像的聚合才能產生特定的視覺力量,正如邱志杰所言,聚合在一起的圖像之間既高度相似,又各自呈現出差異,給人帶來極大的快感,這種快感來自系譜學的秩序美。在這一類的攝影創作中反復、同語和類聚是三類最為常見的視覺修辭手法。
事實上,由于影像在觀念攝影中的手段特性,幾乎所有的觀念攝影作品都會用到修辭手法。修辭手法之所以被廣泛使用是因為每種修辭手法都有一定的心理基礎。目前關于觀念攝影創作手法的分類有很多,從視覺修辭的角度分析觀念攝影的創作手法和表現方式將會是一種十分有趣且有深度的視角,希望本文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注釋:
1.顧欣. 當代觀念攝影表現方法的實踐與思考[D].蘇州大學,2010.
2.林路. 觀念攝影與攝影的觀念[J].中國攝影,2006.9:114.
3.張曉晨.論廣告攝影的視覺修辭[J].美育學刊,2014.4:38-44.
4.王希杰.漢語修辭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0:342.
5.王希杰.漢語修辭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0:346.
6.陳濤.中國式全家福 當代先鋒藝術的“三口之家”構圖[J].中國攝影家,2012,05:34-38.
7.同上
8.王希杰.漢語修辭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0:王希杰:371.
9.邱志杰.攝影中的攝影[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11:119.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美術學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