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視覺效果很美也很有意境的電影,電影節奏很慢,讓觀影者充分感受影片畫面的美。枯樹、霧氣繚繞的山和湖水是影片給人印象深刻的景境:湖光山色,月光下,湖中孤島上的樹,深秋中褪盡了繁葉,默默的站著,沒有任何動物和人在畫面中,只有湖面上霧氣在起舞、變化鏡頭移動,似乎有什么驚動了樹上棲息的鳥群,一群鳥在鳴叫中飛起,遠去,片刻,一只孤鳥艱難起飛,轉向另一個方向獨自飛去……這個鏡頭長得超過人們通常的觀影經驗,也許這就是侯孝賢設計的“陌生化效果”,他要告訴大家:這就是刺客聶隱娘的感情世界:孤傲,不失自信。
青鸞的命運
聶隱娘的孤傲根源于幼年時代的情感創傷。聶隱娘本名叫聶窈,因為排行第七,被稱為窈兒或窈七。她與表哥田季安是青梅竹馬的戀人。田季安十歲那年在一場重病中幾乎死去,窈兒一直守護在身旁,任何人都無法把她拉開。由于政治需要,田季安的母親嘉誠公主安排田季安另娶他人,窈兒備受傷害,在中國古代政治中,犧牲是政治成功經常必須付出的代價。小小少女窈七居然冒死闖入情敵家中,結果被護衛所傷。家人為保其性命將她交由道姑帶入深山研修武功。十三年后,窈兒成了劍術精湛的刺客,一個無名無姓的“黑衣女子”,她的情感也被深深壓抑在心底,就像冬日里的樹木,沒有綠葉,只有光禿的枝條刺向云天。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的戲劇沖突正是建立在這種矛盾性的基礎之上:隱娘的師傅道姑娘娘作為唐王朝的代表令她去刺殺表哥、魏博的現任主公田季安,背景是唐王朝中央政府開始對河溯諸藩鎮開始采取軍事行動。電影一開始就把窈七置于家與國相分裂以及情感與責任相互對立,并且殊死搏斗的價值沖突之中。莎士比亞著名的“To be, or not to be”的悲劇性難題同樣懸置在窈兒的心中,也是電影努力表現且思考的。

在人們的心理習慣中,俠客都是一類意志堅強、武功超越常人的特殊人種,較少人性的弱點,具有超常甚至超自然的能力,類似于古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神的英雄,即便女俠也是如此。電影《刺客聶隱娘》第一個重要的情節是沐浴,這的確不像是武俠片,而有點色情片的意味,起碼給觀眾一個期待。刺客聶隱娘在十分講究的大銅浴缸中沐浴;遠處傳來的音樂聲是古箏《青鸞狂舞》。在這一曲動人心魄的樂曲中,隱娘抑制不住地哭泣起來,青鸞的命運似乎也是她不可擺脫的宿命:
“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夫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奮舞而絕。”
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把青鸞看作中國版的喀索斯。有趣和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在侯孝賢的電影里,聶隱娘沒有走上哈姆雷特那種以死亡為歸宿的悲劇性道路,她走上了另一條心路歷程,悲劇的宿命被破解了。
世俗的回歸
在電影里,沐浴是聶隱娘從高大上的神圣世界回歸世俗世界的一個儀式。沐浴之后她穿上母親親手縫制的裙裝,儼然一個貴族大家閨秀。她與她要刺殺的對象田季安曾是青梅竹馬的戀人,他們的感情得到了長輩的認可和鼓勵。田季安的母親,在田季安冠禮時把大唐皇帝親授的玉玦分送給了窈兒和田季安。從人類學的角度講,授玉行為是一個儀式,窈兒與田季安之間具有了一種莊嚴的聯系,一個神圣的契約。然而,有一種十分強大的力量使窈七迅速回到了“黑衣女子”的立場和身份。刺客聶隱娘開始行動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刺殺是明殺。按田季安的說法:“她是讓我死得明白。”窈兒首先遺棄了玉玦,青梅竹馬時代的戀情在她看來已經死去。田季安不僅娶妻生子,而且又有了一位新寵胡姬。作為刺客的聶隱娘暗中觀察著田季安與新歡的恩愛,其感情無疑是十分復雜的,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憤怒,而是平靜地將田季安引出閨房格殺一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聶隱娘并未真正下手,在一番搏殺后,她靜靜地轉身離開,給田季安留下巨大的恐懼。
刺客在現代社會中被稱為殺手。在古代社會,刺客文化建立在絕對忠誠的基礎上,沒有自己的感情和價值判斷。按照聶隱娘的師傅道姑的說法,隱娘的弱點是她有自己的情感和判斷。影片中展示的對立的雙方是:中央政府、皇權和神權為一方,因為道姑娘娘的緣故,刺客聶隱娘還受恩澤于這一方;另一邊是背叛戀情的藩鎮主公,性格暴躁,對抗朝廷,還貪戀美色,當然,在這一邊,與隱娘有著多方面的血緣及情感上的聯系。聶隱娘似乎面臨著古希臘悲劇《安提戈涅》相類似的選擇:國家利益還是血緣的親情?聶窈不同于安提戈涅,她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選擇跳出這個二元對立你死我活的殘酷世界,走向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應該說,在作出這個選擇之后,窈兒才真正轉變成為聶隱娘,這時刺客的劍術已經與她無關了。
黑衣女子在第一次刺殺田季安時給了田主公足夠的震懾,她本可輕松取其性命,但放棄了。當她再次潛入田季安與胡姬的閨房時,此時田季安已明白窈兒的動機是要他明白背叛愛情和反抗朝廷是要付出生命代價的。他以內疚的口吻向胡姬講述了他與窈兒青梅竹馬時期的戀情以及窈兒個性中的倔強與執著。暗中窺視的黑衣女子聽到這一切,她意識到田季安心里仍然有她,胡姬也深深地同情于她。刺殺者的決心開始動搖了,她選擇再次轉身而去。
從歷史地平線隱去
如果說殘留的愛情或者說少年時代純真愛情的余韻首先干擾了黑衣女子的刺殺行動的話,那么接下來父女關系的骨肉親情則把黑衣女子重新轉變成了大家閨秀窈兒了。愛情因素的擾亂使黑衣女子的刺殺行動不斷延宕,“To be, or not to be”的困頓使她無意之中卷入魏博內部的政治斗爭。田季安暴怒之下將田興貶至臨清任職,委派黑衣女子的父親聶峰護送,途中遭受伏擊和殺戮,危急時刻黑衣女子挺身而出,救下父親和舅舅。在給家父療傷時聽到父親講述魏博與朝廷的關系,以及她身世背后的故事,父親一句“我真不該讓道姑把你帶走”深深打動窈兒,她終于明白自己始終是父親心愛的女兒,父母并沒有拋棄她。在父女倆的深情談話間,導演打入一個長鏡頭:湖水中的小島,島上靜寂的樹木枝干,湖面上霧氣繚繞……飛鳥驚起遠去。這個長鏡頭是聶隱娘從黑衣女子到窈兒轉折的視覺性表達,導演把主人翁看不見的心理變化用影像語言準確再現出來。從此以后,聶隱娘不再延宕。她和田元氏夫人派來的刺客果斷交手,在胡姬遭暗殺時援手相救,與師傅道姑決絕分手,在道姑突襲時禮貌還手,以及處理完與魏博的情仇恩怨后回到磨鏡少年暫住的村莊尋找磨鏡少年,開始人生新的階段,把唐王朝與藩鎮魏博,少年的戀情與背叛的傷痛,父母的養育和親情的誤傷,劍客的俠義和恩師的栽培統統推到歷史的“過去”。聶氏女子從歷史的地平線隱去,把思考和評價留給后人。
一個刺客放棄恐怖襲擊轉過身去追求有意義的日常生活,這樣一個話題對于恐怖主義盛行的當代社會和文化而言無疑有其價值和意義。恐怖主義危機無疑是當代社會的一個重大難題,它的根源仍然是社會矛盾和壓迫。當壓迫和社會矛盾足夠巨大,超出了人們能夠正常忍受的極限,而社會暫時又沒有一個可行的辦法來消解這種矛盾緩解巨大的壓迫時,恐怖襲擊就是不可避免的。每一個有良知和富于同情心的人們,可以做到的也許只有像聶隱娘那樣,選擇放下,轉過身去,找到自己生命可以伸展、呈現、呼吸和悠閑的方式,不再受局限于各種政策的政治立場纏繞,各種主義或學說的游說,各種恩澤的情感契約的牽絆等等,走自己喜歡走的路,過屬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