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杜布菲的“原生藝術”
“原生藝術”這個概念起源于西方,英語是Art Brut,是由法國藝術家杜布菲(Jean Dubuffet,1901—1985)發掘并命名的。他當時寫下了這么一段話,可視為對這一藝術風格命名的初衷:“我們借助‘原生藝術’這個術語指那些由藝術文化的幸免者創作的作品,幾乎沒有模仿的成分。這些藝術家從內心深處獲取一切題材、材料的選擇、節奏、寫作風格,等等,而不是來自于古典藝術或是流行藝術的條條框框。在這里我們是一場完全純粹的藝術行為的目擊者,它們是未經加工的、質樸的,整個創作的階段完全都只是由藝術家自身的沖動進行的徹底改造創作。因此它以它變色龍和猴子般的特性顯示出它是具有無與倫比的獨創性的藝術,而與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文化藝術不同”。
在1945年,杜布菲正在尋找藝術創作的新可能,時年他應瑞士洛桑市之邀,到瑞士做了一次文化交流之旅,他在行程中參觀了好幾個精神病醫院的美術收藏,精神病人的創作深深打動了他的心,回到法國之后,他提出了Art Brut一詞,繼而展開一場長達四十年的探索。原生藝術不僅改變了杜布菲對藝術的看法,也激勵了他個人的創作,使他成為20世紀現當代藝術史最具創造性的藝術家之一。
當代價值的挖掘與意義探索
如今,西方學界普遍將原生藝術主要劃分為三種類別的作品,那就是:精神病人的藝術表現、通靈者的繪畫、具有高度顛覆性與邊緣傾向的民間自學者的創作。這些被社會主流所忽視或排斥的群體,很可能擁有著卓越的藝術感知力和想象力,有著純粹、真誠的自我表達,以及默默無聞卻執著的對藝術的熱愛。這種純粹的本質其實是最接近藝術的本質的,因而,原生藝術可以說是對抗主流學院派的固定模式、藝術市場的媚俗而存在的一股堅強不屈的力量。
而原生藝術的創作媒介也是豐富多樣的,體現了真正的自由與想象力,其中除了有傳統的架上繪畫、雕塑、版畫所用的媒介之外,有水泥、拼貼、泥塑、木刻、織繡、包裝紙、蔬菜果皮、植物花瓣等,甚至最后還有大型公共空間的雕塑、建筑、花園的載體。
在西方,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對原生藝術這一形式越來越重視,從展覽、相關書籍再到收藏是越來越普及,包括成立了諸多的原生藝術收藏館、基金會等或官方或私人的收藏展示機構。很多原生藝術作品也啟迪了西方的后現代主義藝術家的創作,也豐富了今天為我們所熟知的當代藝術的形式與內涵。
今天,我們需要在當代的語境中重新審視“原生藝術”。我們不能僅僅先入為主地界定“原生藝術”為精神病人或邊緣者的藝術,那無異于另一種僵硬固化的模式。我們常說的精神病可能牽扯到社會學問題。這種疾病不單單是醫生的診斷,背后有社會學或統計學的診斷。原生藝術如何定義,邊界在哪里,概念如何闡述,確實需要很好地研究。我們今天的當代藝術,翻版、模仿已經走到了盡頭,對于今后怎么發展大家都有一個思考過程,這個思考的過程會比較痛苦比較長。我們模仿了所有的東西之后,沒有把西方當代藝術發展的脈絡很完整很詳細地學到,國內藝術家群體只不過在藝術的樣式上、在某些觀念上作推進,沒有產生非常大的影響。原生藝術包含了很多當代藝術的觀念,回到了人最原本的狀態中,是人天生的、原有的一種藝術動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原生藝術對當代藝術具有啟發和引導的作用。
原生藝術,當然也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它更多的是人類學、社會學的范疇;上海作為中國經濟的龍頭,開放包容,但是這一點在文化藝術領域體現得還很不夠,尤其是在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政策之下,我們應該好好利用這樣的機遇,提升我們的文化內涵、拓展我們文化的寬度。如何正確看待“原生藝術”和原生藝術的創作者并關注到他們的際遇,體現的正是我們城市乃是我們國家的智慧與涵養,也是當代文明高度的一個體現。
走訪梵高的圣雷米
目前,“原生藝術”對國內來說依舊是一個陌生的、新鮮的、有歧義的名詞,雖然已經有不少人正在努力挖掘。因而,目前對“原生藝術”的價值發掘的過程是正在進行中,每當我們走近一步,了解就深一點,并且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帶給我們驚喜與感動。他們的低調、邊緣注定了這是一場又一場“驚喜的邂逅”。
筆者于今年六月拜訪了法國普羅旺斯圣雷米小鎮。去那邊自然是因為梵高,對很多學藝術創作或藝術史的人來說,梵高是啟蒙者。然而,今天我們卻總是將他的名字與“瘋子”、“精神病”連在一起,其實是誤解,這個問題在此暫且不展開。我們僅就梵高的藝術而言,或許是詮釋“原生藝術”的最佳窗口。這位直到27歲才開始拿起畫筆、37歲自殺身亡的藝術家,走進藝術大門的初心是因為被米勒的作品感動。自學成才的他只想表達出內心最為純粹的情感,只想賦予生活中那些卑微的、貧苦的、被忽視的勞動人民以圣潔的光輝。很難說梵高的那些畫是受到一定程度上精神失常的刺激所生,還是受超驗知覺的驅動而有的靈感,但以今天的科學眼光來看,梵高的畫無疑是超前的、卓越的、智慧的,并且是極為理性的——因為他知道他必須這樣畫,必須用這些顏色,必須表達這些東西。以致于有些人認為,諸如《星夜》這樣的畫,暗合了天文學中宇宙行星與光的軌跡。
喜歡梵高,了解梵高,因而專程前往拜訪當年梵高居住過的圣保羅精神病院,在這里,梵高創作了大部分晚年作品。很多人會誤解梵高是因為被查出有精神病才入住這里,其實梵高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病這一點是有爭議的,更何況事實是當時他是為了體驗生活、尋找新的繪畫靈感而自愿入住。在今天的圣保羅精神病院展示的手稿中,可以看到梵高速寫了當年精神病院如何對待病人的場景,包括了那些強制的、殘忍的手段。而在看了手稿之后抬眼望向陽光明媚的窗外,下面還有一大片花田,很難將這內外天壤之別聯系起來。后來,我在這家精神病院的藝術品商店看到有售賣今天還住在這里的病人們的作品,同時還有小型展覽。可惜的是,幾乎沒有相關的資料和介紹,我只能在畫作背面或者角落看到作者的名字,以及售價,除此之外我對這些創作者一無所知。但是他們的畫帶給我一種驚喜,我看到的是一種純粹的創作面貌,有狂野、陰郁、迷茫的情緒,毫不掩飾;也有活力、明媚、機敏的表達,同樣地毫不掩飾;總之,僅從畫面和情緒而言,我看到一種勃發的想象力和自由的靈魂,一種尊重人類最本真的喜怒哀樂的信念。當我走出商店來到后面的院子,面向花田,再回過頭來看這個鮮花環繞、藍天掩映下的有羅馬式走廊的建筑,我才意識到原來梵高的一草一木,不是精神幻象,而是真實的存在,它們就在我們的面前。而這家官方名為精神病院的地方,我更愿意稱之為“隱居處”——一道保護幽深自我的屏障,以及守護一種不妥協于世俗與游戲規則的赤子之心——當然,盡管這里的人還是會被當做“病人”看待。這就是一種悖論,也是“原生藝術”的悖論,因為當我們用言語闡述它,它其實已經失去了“原生”的本質。
藝術可以教出來嗎?
藝術到底應該是什么?它本身就沒有唯一的答案。藝術正因為自由而有魅力。然而,我們對藝術所進行的創作,是否應該受到規范訓練?應該受到怎樣的訓練?這恐怕也是一個極具爭議且永遠進行中的問題。最后想以一位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在成為美國一所學校的校長時給所有新進的老師所寫的一段話為本文的結尾:
“親愛的老師,我是一名集中營的幸存者。我曾親眼目睹人類所不應該看到的悲劇:毒氣室由學有所長的工程師建造;婦女由學識淵博的醫生毒死;兒童由訓練有素的護士殺害......所以,我思索起了教育的意義。我對你們唯一的請求是:請回到教育的根本,幫助學生成為具有人性的人。你們的努力,不應該培養和造就出學識淵博的怪物,或是受過教育的屠夫。我始終相信,只有在孩子具有人性的前提下,他們讀書寫字算術的能力,才會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