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生于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今年是中瑞兩國建交65周年，作為慶祝的獻禮活動之一，《原生藝術：界外者藝術起源》（中文版）發布會和簽售會于9月21日和22日分別在上海書城和松江“鐘書閣”舉行。它以藝術、文化的視角，見證了中瑞兩國在藝術人文領域的交流與融合。洛桑市市長達尼埃爾·布赫萊為此專門致信，表達了他對于上海大學出版社能出版露西安娜·佩瑞女士的圖書的驚喜，并衷心希望以本書首發為契機，中瑞兩國在文化、藝術，以及其他方面的交流與合作能更加深入。

《上海藝術家》編輯部全程參與了該書的發布和簽售，同時也參加了露西安娜和上海當代藝術領軍人李山、上海藝術研究所所長周兵、中國原生藝術主要推手張天志以及活動的資助者潘大明和一些當代藝術家和評論家就“原生藝術與原生藝術家”而舉辦的討論會，以及露西安娜在上海戲劇學院有關原生藝術的演講活動。

如果說以前的“原生藝術”是沉沒在“黑暗”中的“藝術”，那么露西安娜所做的就是將“原生藝術”化為帶給我們以驚喜和希望的“清晨，第一縷陽光”。

藝術領域的“無知者”

來中國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就像我們今天在這里討論原生藝術一樣有意義。

原生藝術的出生如同于太陽剛剛出來的那一刻，如同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所以說原生藝術是朝陽藝術。我在這里看到早上有很多中國人練習氣功或太極，這些對于我來說是全新的事物。西方人把身體、靈魂還有精神分得很開，但是中國人把精神、肉體以及靈魂整合為一。太極是一種行為，甚至有上升到哲學或是形而上學的感覺。郭鳳儀曾跟我說，她的創作其實就像練氣功一樣，所以我認為要去理解郭鳳儀，就要先練氣功。那次回到洛桑后，我找到當地唯一的氣功老師，不間斷地練習，我的目的其實是要探索原生藝術的包容性。

我對中國的了解不全面，也不是很了解中國人民，但是每次來中國都有新的感受?！耙蝗罩嬙谟诔俊?，早晨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很重要的。我看到每天早晨很多中國人就很積極地開始做事情了，開始忙忙碌碌了。

原生藝術家都是全身心投入他們的創作。他們沒有經過正式的教育，沒有讀過專業美術院校，沒有上過繪畫、雕塑或是其他的任何藝術課程。所以我也說過，這些人是藝術領域的無知者。

“無知”，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都是一種負面的詞匯，它是一種空缺、一種缺陷。但是在我看來這才是真正的優勢。不知道規矩和技法，創作才是完全自我的。在原生藝術的領域，我們發現很多人用的技法是以往沒有看到過的。有藝術家用焦糖、面包屑作畫，這位藝術家坐過牢，他曾經用每天監獄供應給的飯或面包屑去做小雕塑。還有很多其他的創作者，他們是用那種回收的材料，有些是丟在垃圾筒里面的材料，比如釘子或紙屑。一個剛剛去世的藝術家，使用灑落在地上的線頭和皮草屑料創作。這些東西在我們看來都是要扔掉的，但是他們卻把這些材料用起來，然后用他們的手指把它們變成藝術作品。

他們給了這些本該扔掉的東西以第二次生命。很多的原生藝術家生活簡樸，甚至是非常貧窮。他們沒有錢買好筆好紙創作。這卻迫使他們創造新的形式。無知或貧窮的窘境對他們來說都非常有意義。他們沒有去學習用陰影，或是用一種視角呈現這種人物，然而他們發明了自己的表現形式，為自己的想法創作這些藝術作品，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沒有自己的變化、沒有自己的進步。

“天才”是由內心而推動的創作

這里有一個誤區，我們說他們沒有學過繪畫，但應該說沒有人教他們畫畫，他們是自己教自己。如果他們有成百上千的作品，那么這些作品就是表現形式的真正解放，所以原生藝術的作品可以充分反映人的內心，反映一種天才的形式，他們的創作都是由內心推動的。因為“無知”，他們不會去遵循這些規則，他們非常自由，跳出了窠臼，從未被束縛。

我們往往有這樣的體驗：在展覽中看到一個作品，會想著這個作品是借鑒了另外某個藝術家的風格，受到某些啟發。對于一個職業的或是一個正式的藝術家來說，他們的本職就是把他們的藝術作品給觀眾看。但是在原生藝術領域，這是做不到的。我們往往非常驚訝甚至困惑，這些作品跟我們之前看過的作品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就像你到一個湖里或海里游泳，你越游越遠的時候，就會害怕你的腳碰不到地，但是這時你有一種非常大的自由。正是這樣，對原生藝術創作者來說，他們不需要給公眾看這些作品。

一個畫家或是雕塑家想展示、銷售自己的作品，因為他們想要得到社會認可——這是完全正常的。但是對原生藝術家來說，他們不需要公眾認可，甚至也不希望公眾對他們的作品有什么喜好，這是他們與職業藝術家最大的區別。法國藝術家讓·杜布菲第一次把這些原生藝術作品收集起來，他認為這些人沒有求得認可的需求。讓·杜布菲本人在創作的時候，承認自己不會像原生藝術家一樣有那么純凈的想法。

原生藝術是稀有的“藝術”

我還想告訴大家，原生藝術完全不等同于人們說的是精神病人或是殘疾人的藝術。一個精神病患者或是一個殘疾人畫了一張圖，也并不等同于原生藝術。原生藝術其實是很稀有的，我們在精神病人里面找原生藝術，其實跟我們正常人找原生藝術是一樣難找的。雖然確實我們是在很多精神病患者中找到了很多的原生藝術的作家，因為50年之前，這群人幾乎是與世隔絕的，他們沒有任何別的消遣方式，沒有藥物醫治他們的痛苦，他們只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焦慮、抑郁中，精神病院也會鼓勵患者用藝術創作實現自己的想法。他們在一種秘密環境中偷偷創作，沒有任何專業繪畫工具，有時用小紙片，有時候甚至用偷來的筆和醫療機具等等。他們的境況非常艱苦，沒有其他的方法，只能想自己的辦法創作。所以我非常堅信這些作品表達了一種生存方式?，F在我去的幾家精神病院幾乎找不到原生藝術了，因為從1960年甚至1970年開始，歐洲精神病院就有組織這種繪畫的小作坊，精神病患者被院方邀請繪畫，去做自己的雕塑或是其他藝術作品。你們可以理解，當一個人被邀請作畫，人們給他合適的繪畫工具，創作意味就完全遺失了。

大多數原生藝術家是邊緣人，但是他們有創造力。他們在生活中是奇奇怪怪的，在藝術的作品、藝術創作中也是奇怪的，這是他們的共同點。因為邊緣化，他們生活在這種封閉之中，所以他會感到和社會的距離，擠壓出一種需要創作的欲望。我非常堅信一點，他們一定是已經找到創作的原動力，一種最本質的概念。

其實，每個人的內心都擁有這種創作力，只是被我們的教育所隱藏起來了。一些兒童在表達藝術的時候非常簡單自然，然而到12歲就被教育所束縛。所以，原生藝術擁有最漂亮的形式，體現著我們和浩瀚宇宙的一種關系。但是我們也不能把原生藝術理想化，原生藝術同時也是一種反叛的、批判的藝術。創作者在社會上往往沒有發言權，只能用和平寧靜的方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發起批判。

不受“制約”的原生藝術家和作品

什么是原生藝術？哪些人可以被稱為原生藝術家？下面我將列舉一些原生藝術家及其作品解答這些問題。

瑞士原生藝術家阿洛伊絲·克巴茲（Alo？se Corbaz），她創作的作品通常是一對夫妻、一對男女的形象，女性的形象通常以正面、全能的、帶有宗教的正面形象出現，而男性的形象經常出現在女性旁邊，以輪廓形式出現。大家可以看到在他的畫作當中，女性常常性感、豐滿，頭發像瀑布一樣散落下來，周身裝飾著許多的珠寶，她的胸部被表現得像山茶花一樣，有著皇室的痕跡。人物的眼睛用藍色填充，這種手法只存在她想象世界當中。阿洛伊絲·克巴茲在創作的時候，通常用紙頭裝飾，有時候也用樹葉縫合創作，作畫時會用彩色筆填充顏色，有時候用花朵的汁液，甚至白色的牙膏粉。她住在瑞士精神病院，沒有受過任何藝術教育，她在沉默、孤寂創作中，濃縮著非常精致的美學世界。

第二位是阿道夫·韋爾夫利（Adolf Wolfli）的作品，是百科全書式的風格。他本人既是畫家、作家，又是音樂作曲家，他的作品將這些畫作、寫作和音樂創作，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作為他的藝術表現形式。阿道夫·韋爾夫利的作品具有順序性、嚴謹性和對稱性，但是他在創作的時候完全不打草稿，都是即興創作。阿道夫·韋爾夫利完全打碎了樂理，他降號、升號、延長號創作，同時發明其他音樂符號，只有他本人能夠闡釋自己的音樂，他的創作全部是他居住精神病院期間，在個人單間進行創作的。他有時候會用紙張做喇叭，在他居住地方進行演奏。阿道夫·韋爾夫利以前是瑞士農場的雇工，完全沒有受過任何音樂教育、文學或者其他繪畫訓練，他通過自己想象創作出了杰出的作品。

接下來的一位藝術家是卡羅·齊內利（Carlo Zinelli），他的作品總是一個人物在無限空間里循環出現。當我們看他的作品，眼睛總要不停移動，不能找到一個基本點，他的作品使人飄忽、移動，描繪的人物處于無限增多的狀態?？_·齊內利原先是意大利維羅納一個小城的屠宰場工人，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被迫遷移，戰爭給他精神造成嚴重的創傷，之后被送到精神病院，在那里創作象征他感受的世界。

內克·昌德（Nek Chand），印度北部一個道路建筑工人。晚上當他結束自己工作，他會騎上自行車來到喜馬拉雅山路腳下，收集一些充滿靈性的石頭，還在垃圾場尋覓垃圾，將這些收集起來的東西放在空地上。他將碎片組裝成人和動物的形象，在這些他組裝的形象當中，有一個重要的裝飾步驟是用打碎的花瓶進行粘貼。這些材料成為神靈或女神的形象。如今他的作品，我們可以在一個公共場所看到，這個場所占地12公頃，可以供大家參觀。

日本藝術家小幡正雄（Masao Obata）在精神病院廚房收集一些廢棄的紙箱，在紙箱上進行創作。小幡正雄的創作是在隱秘當中進行的，他把自己創作作品藏在櫥柜中，由于他創作的作品越來越多，他不得不把這些作品拿出來放在床底下，甚至放在床上，以至于沒有可以睡覺的地方。當他把作品拿出來堆積枕邊，陽光也無法照進他的房間?；槎Y儀式在他禮品當中占據非常重要的位置，大家可以看到女人和男人，有時候會有兒童出現他畫作當中，這些是它畫作的主角，每一個人以輪廓的形式出現，然后有正面的形象。人物頭部很大，形象非常簡練，沒有任何凹凸，人物有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或者其他的性器官，比如胸、生殖器等等，他的作品可以展示出那些童年時候經歷過的事情，比如說他在海邊渡過的一些歲月，他的作品也會出現小島、魚、蟹、海鷗、船、汽笛等等。這些作品主題構成一種對稱性，成為他作品的想象。

接下來是一位中國原生藝術家，是來自西安的郭鳳儀，已于2010年去世。郭鳳儀是從1989年開始創作，那個時候她已經47歲。她希望通過創作可以減輕身體的痛苦，同時希望研究出來的方法可以幫助其他病患減輕痛苦。郭鳳儀的繪畫完全出于自發和自學，用郭鳳儀自己的話說，她完全是本能作畫，沒有任何的抱負或者期望得到更多人的贊賞。郭鳳儀追求治療效果，繪畫也隨著時間變得多樣化，在表達層次上也有擴展，表現手段非常獨特，引出精神和哲學上規則問題，她自己曾經說，她作畫是為了更好認知。郭鳳儀作品當中隨處可見人體的形象，這是她偏好的主題，郭鳳儀自己經歷病痛，她就給身體以特別的情感。在她疼痛的區域，通過創作展開一條嶄新的道路，使她對身體空間，也對自身、事物以及整個世界的認知有所升華。她將這些認知投射在畫紙上，展示著象征性的生活。

郭鳳儀的畫作展示那些靜脈、氣血循環，用數不清特殊的節點進行標示，在軀干和頭部進行匯集，特別是匯集在性器官、股腹溝、胸部、腋窩和頭頂，她有時候會畫人體腳底，覆上象征性的通道和節點，在特殊器官的中間有著連續不斷的數字，構成曲折的路線。這些系統似乎傳達出不同的傳統中醫療法，但是郭鳳儀本人明確表示這些與傳統療法無關，她的理念和標注都是獨立完成的，是個人獨立思考結果。她這一時期的作品，類似于幻想中的解剖圖，相當于她自己的研究活動，或者是一種進入神秘宗教的過程。她的創作相當豐富，留下的作品有成千上萬件。

我們前面介紹的這些原生藝術家，這些原生藝術都是自學的創作者，他們對文化、背景漠不關心，他們沒有去過藝術學校，沒有去過正規的教育機構，從來沒有進入過任何博物館、畫廊、文化中心，他們對藝術完全無視，因此不受原先文化、藝術規則的制約，這些因素為他們的創作插上翅膀。這些原生藝術家狂熱地投入到他們的創作藝術當中，以完全自由的形態進行創作，他們將原先我們通常所認知的藝術形式打破，但是他們的創造力使人震驚。這些作品往往體現著屬于他們的完整性，比如說主題上肖像群，包括表現方式以及透視系統，空間其形態上的構建，再就是他們的藝術創作手段。

沉默和隱秘之中的“創作”

原生藝術當中，有三個重要特性彼此關聯：“沉默、秘密、孤獨”。原生藝術家通常生活在沉迷、秘密、孤獨當中，完全沒有受到社會干擾，對于他人的目光漠不關心。他們對自己創作的作品，沒有好壞或者正確的判斷，創作也不是為了社會要求進行，是完全灑脫、自由的形態。通常的藝術形態在他們作品當中沒有留下任何印記，他們運用一種古老的表達方式，使他們作品具有可捕捉性和世界性。

讓·杜布菲（Jean Dubuffet）首先發明“原生藝術”這個詞，他確實收集了很多原生藝術作品。但是他經過正規的藝術學校進行訓練，所以他本人并不是一位原生藝術家。他也認為自己受過太多的藝術教育，不能像原生藝術家進行完全自由的創作。然而在收集原生藝術作品的時候，他受到過很多的啟發，他從這些作品當中體會到一種創作的自由。

從原生藝術的存在領域來說，它不僅僅存在于視覺領域，詩歌、戲劇、攝影里也是有的。但是拍攝電影要懂得如何操作機器，其實已經受到一定的社會影響。但是在音樂領域，原生藝術肯定是存在的。從原生藝術的界定來看，我們仍需加以辨析。比如非洲原住民豐富的面具藝術，我并不認為屬于原生藝術，因為在世界任何角落都會有一些社會藝術的傳統創作。在這些傳統創作當中，我們都可以找到一個比較鮮明的主題。這些人的創作會接納一些遺留下來的創作規則，作品會受到這些規則的影響。非洲兒童在家中墻壁上進行涂畫的時候，父親會告訴兒童畫什么，這就會形成主題。真正的原生藝術的創作并不是集體的創作形式，而是一種個人的創作。

中介人是發現原生藝術家的關鍵。他們可以是醫生、父母、朋友，因為這些人和原生藝術家有著密切聯系。然而如果有人跟我說我是一位原生藝術家，我是不會相信的。因為原生藝術家并不知道自己是藝術家，他們從來不會認為自己的作品是一幅藝術作品，他認為這只是自己平常的涂鴉而已。我碰到過一位上年紀的女士，可以編出非常精美的圖案。我們希望可以把她作品拿過來在原生藝術博物館展覽。當我們和她說想買她的作品時，女士就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晚上會把它們拆掉。原生藝術最重要的一點是創作的過程，而不是創作的結果，不是對他的作品進行展示。原生藝術就是這樣一種存在形式。

總之，尋找原生藝術家是非常困難的。原生藝術家是在秘密、沉默和孤寂當中進行創作的，所以他們創作的作品是地下的秘密形式的作品，他們也不會向外界展示。由于他們的作品是地下創作形式，所以很難被大眾發現。在中國也存在許多原生藝術家，他們在沉默和秘密當中進行創作，我們需要將他們發掘出來。

如果說以前的“原生藝術”是沉默在“黑暗”中，那么露西安娜所做的就是將“原生藝術”化為“清晨的第一縷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