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其時《暴風雪》

若脫離時代，戲劇的魂飄于何處？今人在看古往今來大師經典之作的時候，在想什么？然而我們知道，莎士比亞不屬于這個時代，屬于千秋萬代。真正的藝術，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歷久彌新。而同樣的，對于經典之作的改編，我們又該如何處理？本文作者藉由此番國家話劇院滬上巡演的兩個戲《長夜》和《暴風雪》，分別講述“不知何時”與“正逢其時”的觀感，同時，談一談戲劇的創作。

戲劇與時代的關系從來都耐人尋味。莎翁借筆下人物之口倡導“戲劇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卻獲得了“莎士比亞不屬于這個時代，屬于千秋萬代”的贊譽，這也正是莎士比亞最偉大之處——具有超越時代的普世意義。然而當普通觀眾走進劇場，一出戲劇和時代的關系卻是昭然若揭的。比如最近觀看的國家話劇院滬上巡演的兩個戲《長夜》和《暴風雪》，最直接的觀感就是“不知何時”與“正逢其時”。

在《長夜》場刊上看到把筆墨聚焦于“農民工”，不免升起了很多“現實主義”的期待，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這是最能體現鄉土和城市變遷的群體，卻鮮少得到藝術創作的青睞。然而，劇本的故事內核并沒有和“農民工”在這個時代的生存狀態發生本質關系：幾名境遇已經截然不同的老鄉來到月兒酒樓，為剛剛出獄的工友接風，經過一個長夜的心理較量，秘密逐漸解開。幾人當年經營施工隊時，用次品充當建筑材料釀成火災，讓這位不知情的負責電路的工友入獄抵罪。月兒飯店的老板娘沖破心靈的重壓，替已經在大火中喪生的丈夫，也是大伙的領頭人說出了真相。這是一部關于良知覺醒和責任承擔的戲劇，不能說沒有現實意義，但“農民工”置換成其他群體也說得通，把現在時換成過去時也能成立。這個似曾相似的主題再加上保守的舞臺呈現——高潮時滿臺的紅光、昂揚的背景樂和演員重復幾遍的拖腔“點送”幾乎就是把這個本來就一目了然的主題強摁在了觀眾的鼻尖前。這些當然都沒有錯誤，不過這頓“舊瓶裝舊酒”的團圓飯吃起來未免有些寡味。

《暴風雪》場刊上改編于真實案件的說明同樣讓人產生“現實主義”的期待，只是更加好奇曾經創作過《棋人》這樣充滿了哲學思辨和怪誕意象作品的過士行會如何進行劇本和舞臺上的再創造？大幕拉開時，便看到了整體上對以往作品極簡主義風格的繼承：空曠的舞臺，只有漫天飛舞大雪和椅子、鏟雪機、病床等極為有限的幾件道具，行車、電視臺等場景都靠演員的表演和音效來營造，這與《長夜》細致到碗中吃食的寫實主義截然不同。

舞臺呈現的這種冰冷、蒼白的質感與劇本要傳達的主題是一致的，這是時代的冰冷和蒼白。其實，按照故事的主線，這可以是一個緊張熱烈的戲劇：一位為了給女兒掙大學學費的貧困父親，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將體內暗藏的毒品運送到指定地點，不然毒品將會泄漏危及生命。他乘坐的公共汽車因為雪災而半路拋錨，同時追捕他的警察也因為雪災不得不步行追蹤。等到警察乘坐支援的直升機趕上班車時，父親剛剛搶奪鏟雪車護送一位即將臨產的孕婦離開。警察抓到父親，發現從體內取出的是玉米淀粉，真正的運毒人，那位偽裝的孕婦已經悄悄地逃離了醫院……

然而，我們看到的并不是一出精彩紛呈的警匪劇，也沒有看到一出父女情深的情感劇，甚至很難說這位充滿了父愛力量的父親是本劇的主要角色，他只是律師、心理醫生、足球隊員、小姐、光碟小販、電視臺主持人、警察、包工頭、失地農民等構成的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漫天飛雪為天地間蒙上了一層白色，讓我們更清楚地看見各色人等在突發事件中順其自然流露出的人性：律師貪圖名利，主持人浮于煽情，小販時刻不忘兜售盜版光盤，小姐卻有一顆善良的理想主義之心……

在這個以“說”為主，因此可以說得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的戲中，對當下的諸多社會問題都有涉及，比如維穩中政府與百姓雙方的責任——追蹤疑犯的警察遭遇了等待救援的農民，農民以幾近無理取鬧的威脅堵路強留警察救災，被鄉長以權力強壓讓路之后，警察堅定地選擇與農民指路相反的方向；現代媒體價值觀的紊亂——辯論父親是非黑白的談話節目不停地插播諸如“父親體內藏的是什么東西”之類的競猜橋段和坑蒙拐騙的購物廣告；以及人物三言兩語談及的各種社會現象，比如中國足球頹靡不振，裝修隊以次充好等等。

的確，不管是在內容還是形式上，《暴風雪》都帶著明顯的“活報劇”的特點，這也決定了它對諸多主題的開掘只能淺嘗輒止，從篇幅上看相對充分地倒是對電視臺的諷刺。相對于主題“異?！滨r明的《長夜》，這片雪白上浸染著紛亂的色彩，但這些都是我們身處的當下現實的色彩。把本來高度集中的事件打斷，插入以分散性的生活碎片，可以視作對陳舊的所謂現實主義戲劇沖突的背叛，當影視已經提供了比劇場多得多的傳奇故事，觀眾還有興趣在劇場中看那些人工營造的巧合，那些故意拖沓的矛盾嗎？就像《長夜》的戲核，那個大家苦苦隱藏的秘密，其實觀眾早能猜出，之后眾人的懺悔、振作也都在意料之中，身邊的觀眾在滿足對明星演員的好奇之后，就紛紛埋頭于手機了，反倒是《暴風雪》中那些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小人物，那些充滿“過士行”式的諷刺和反思讓觀眾看得津津有味，若有所得。

因此，盡管跟以往作品相比，在哲理性的布局上，在主題的挖掘和人性的刻畫上都較為膚淺，但這仍是一次值得尊重的嘗試。漫天飛舞的暴風雪并沒有覆蓋一切，而是勇敢地裸露了一切。他對當下生活的關注，對于現實問題的揭露和反思，不正是當代劇場中久違而亟需的嗎？“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這個目標偉大的莎士比亞早已超越，對于我們，仍然是艱難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