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語與漢語接觸過程中的“有”的消長——元代白話句末“有”字談起

賈晞儒

（青海民族大學民族研究所 西寧 810007）

“有”字，《說文》解：“不宜有也。春秋傳曰：日月有食之，從月，又聲，凡有之屬皆從有。云九切。”而《廣韻》：云久切，讀［jǐ?u］，①凡用方括號者，是國際音標標音，如無方括號，則是蒙古書面語的拉丁轉寫。青海漢話除個別讀音與漢語普通話讀音差別較大者，均用國際音標標注一次外，一般不用。下同。表示有無。又果也，取也，質也，又也。又姓。其語音、語義與現代漢語相通，現代漢語讀yǒu，動詞，在句子里常作謂語，表示領屬、存在、發生或者出現等意義。但在發展、演變的歷史過程中，其功能有增有減。不言而喻，“有增”就一定會表現在現代漢語之中，而“有減”是不是就真的從現代漢語里消失得無蹤無影了呢？本文僅就元代白話文句末中出現的“有”字現象與青海漢話句末“有”字進行比較分析，探索其變化過程及其與青海漢話句末“有”字的關系，認為青海漢話句末的“有”字是元代白話文句末“有”字的遺存。

一、元代白話文句末的“有”字舉例

縱觀漢語發展的歷史，漢語句末的“有”字，主要出現在元代白話文中，其前鮮見，其后又漸漸消失，特別是在現代漢語普通話里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有”字的這種“消長”變化，反映了語言接觸過程中的一種社會文化現象。

“有”字在古代可以做詞頭，如：“有扈氏”、“有虞氏”、“有夏”、“有商”、“有宋”等，沒有實在的意義；此外，主要是做動詞用，表示存在、領屬、發生或者出現等意義。又通“又”，也可以做“姓”。例如：

（1）吾以靖國也。夫有大功而無貴仕，其人能靖者與有幾？（《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2）有，不宜有也。春秋傳曰：“日月有食之”。（《說文解字》）。

（3）夫國之有災異也，猶家之有變怪也。（王充＜論衡·自然＞）

可見，“有”字一般都置于句中的賓語之前。也有放在句末的，但，那是賓語倒置的一種語法現象，在現代漢語中也還沿用著，如：“何罪之有”，就是“他有何罪”或者“他有什么罪過”，此外還可與“又”相通。例如：“割地朝者三十有六國。”（《韓非子·五蠹》），即“割地朝貢者三十又六國”。意思是：“向他獻地朝貢的有三十六個國家”。又如：“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學而》），即“我十五歲立志學習”。這些都和本文所說的“句末有字”不是一個意思，因此，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

“有”字到了宋末，特別是在元代卻出現了新的情況，即還可以用在句末，表示不同的語法意義，在元雜劇中，有的還寫作“波”，即蒙古語的“bui”［bi：］。

例如：“孩兒也，你放我怎生說波！”、“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說波！”（關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第一折），實為“bui”的口語讀音［b?i］～［bi：］，也讀作［bai-］。例如：“山兒，既然不好和我說，你就對學究哥哥跟前說波！”（康進之《李逵負荊》第二折）等。現將其在句末的語法意義作如下概括：

1.表示事物的存在

（4）浸在水盤里好生好看，如今卻有賣的拳杏么，黃杏未有里，大水杏黃半生的有。

（5）快打刀子的匠人哪里有，我打一副刀子。

（6）官里前面檉柳射弓的多有。

（7）錢是你上有，物在我根底，你為什么罵人，你為什么胡討價錢？

（以上引自《樸通事諺解·上》）

（8）與漢兒勾當里，交廝似行的一般有。（引自《刑制·典章十九》）

（9）興廢從來有，干戈不肯休。

（10）雖然似昭君般成敗都皆有，誰似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

（11）風月天邊有，人間好事無。

（12）多管閣著筆尖兒未寫早淚先流，寄來的書淚點兒兀自有。（（7）（8）（9）（10）引自《西廂記》）

凡是表示“存在”義的“有”，其前一般是表示事物的名詞、名詞性的短語，或者是形容詞，作句子的賓語，而“有”字本身可以帶否定詞或者狀語成分。例如：（4）例的“未”副詞，表示否定、（5）例的“哪里”和（11）例的“天邊”表示方位，作狀語；（6）例的“多”形容詞，表示數量，作狀語；（12）例的“兀自”是副詞，表示“仍舊、還是”之義，作狀語等。

2.表示行為進行

（13）我們喫了時，與他將些去有，椀與一個這飯里盛出一椀飯與那個火伴由他你都喫了著。

（14）我一發買一條就這里上了這弓著弦有。

（以上引自《樸通事諺解·下》）

（15）由他，無臟時有什么事？律條里明白有，妄告官司抵罪反坐。

（16）《西游記》熱鬧，悶時節好看有。

（以上引自《樸通事·上》）

（17）俺眾人與南人每一處商量來，那的每也則這般說有。

（引自《元典章·戶部》）

（18）立著蒙古文字，交俺問有。是人命的勾當有。

（19）俺根底行將文字來有。

（引自《刑制·典章十九》）

表示“進行狀態”，一般總是緊挨著動詞，或者是動詞短語。例如：（16）例的“看”、（15）例的“明白”、（17）例的“說”、（18）例的“問”，都是動詞與“有”相結合表示動作的進行狀態的；（13）例的“將些去”、（14）例的“上了這弓著弦”是以動詞短語的形式與“有”結合在一起，表示動作的進行狀態。一般說來，“有”字在沒有帶時態助詞“了”的動詞后面，往往表示動作的進行時。

3.表示行為完成

（20）他的罪過重有來，詔書里免了也。（《刑部卷之三。典章》）

（21）后頭自元貞元年以來，因作好事上，好生失的寬了有。

（22）有罪過的人每，七十之上，十五之下，及篤廢殘疾的一般人每做罪過呵，罰贖的體例未曾擬定有。（引自《刑部卷一。刑制。典章三十九》）

（23）么道，奏呵，“那般者。圣旨了也。”么道圣旨有來（引自《元典章·戶部》）。

（24）家法名聲好來，田產家計有來，孳畜頭口有來，人口奴婢有來。（以上引自《樸通事諺解·下》）

凡是表示“完成狀態”的，一般都在“有”字和動詞之間，嵌一個“了”，字，或者在“有”的后面帶了一個“來”字，構成一個動詞結構的短語，表示行為的完成，而“有”字則是表示動作完成的時間“參照點”，即說話的當時。例如：（21）例的“寬了有”，（20）（23）（24）例中的“有來”，都是表示動作（在說話的當時）已經完成。

4.表示判斷、肯定

（25）你們的師傅是什么人？是漢兒人有。

（26）店在那里，那西頭有。

（引自《老乞大諺解》）

（27）俺商量來，殺了人有罪過的，兩定燒埋錢與有。忒輕的一般有。

（引自《刑部卷之五，典章四十三》）

（28）使不著我巧語花言，將沒做有。（引自《西廂記》）

（29）勾當一年卻得二年職田，勾當二年的只得一年職田，不均勻有。

（引自《元典章·戶部·職田驗俸月份收》）

名詞或形容詞后面用“有”，表示判斷或肯定，相當于現代漢語的“是”。也有與動詞結合在一起，表示判斷或肯定的。例如（28）例的“將沒做有”。

5.表示疑問

（30）姐姐呵，俺這般殷勤的著甚來有？（引自《西廂記》）

（31）孚（伍孚）瞪目大喝曰：“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引自《三國演義》）

這種用法至今還活躍在現代漢語之中，形成了“何……有”固定化的一種動賓倒置的反問句式。當然，也不完全都是這樣的句式，例如（30）例，則是用了一個疑問詞“甚”與“有”搭配，表示疑問。

二、青海漢話句末“有”字例舉

我們從元代一些白話文的文獻、作品里擷取了上述例句，做了一個大概的分類，旨在說明在元代白話文作品中，句末“有”字是一個多功能的單音節詞，但到了明代及其以后，就很少有這種用法了，在現代漢語里已基本銷聲匿跡，即使是有，也是古文反問句的沿用。如“何罪之有？”、“何難之有？”、“何不利之有”等等，都是通過助詞“之”來作為賓語“何罪”、“何不利”提前的標志，這樣的句子已經成為現代漢語里常用的一種“慣用詞語”。但在青海漢話里，類似上述的“有”字句，并不鮮見的，一般讀［i?］，其語法意義與表義功能和元代白話文的句末“有”字基本相同。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有趣現象。現在我們根據它們的語法功能作如下分類，然后再和上述元代白話文引例做一比較：

1.表示存在

（32）尕妹是黃金者假有哩。

（34）酒氣財色哈有哩！

（35）跟前跟后的你話有哩！

（36）心齊者成事有哩，離心者害事有。

（37）人的后頭人有哩，山的后頭林有哩。

（38）花開花落年年有，人老了再不能轉少年。

（39）我唱呵，跳呵，跟你啥關系有倆？

（40）麥麩子阿里有哩？

（41）草灘上黃羊數兒沒有！

（42）我大大、媽媽、妹妹，我四口有哩。

（43）一頭含蓄的公牛對一頭母牛溫柔的說：“愛拉烏有”。母牛說：“卡碼沒有，你阿扎子，邊娃！”

表示“存在”的“有”，與上述元代白話文句末的“有”的用法基本一致。其前，一般都是名詞或者是一個名詞性的短語，也可以帶“不”或者“沒”表示否定的副詞。例如：（32）例、（33）例、（34）例、（35）和（36）例等，其前可以帶否定副詞，如（33）例、（41）例的“有”字前帶“沒”，表示否定。

2.表示完成

（44）這個事他說了有。

（45）原來的人多，現在都搬走了，打工去了有，只有幾家了。

（46）尕妹說了者有哩！

（47）老師明明把我們一掛說了者有，沒把你一個人說了唄。

（48）他家里的男人都往外打工去了有哩。

（49）那［nε］扎兒（那會兒），人胡都多，車拉上了有，沒拉上也有。

表示“完成”語法意義，往往是在動詞和“有”字之間嵌入一個時態助詞“了”，表示行為的完成，后面的"有"則表示確定"完成"的時間界限，即以說話者當時為時間參照點，表明這個事情或者這個行為已經完成了。例如：（45）、（46）、（47）、（48）例，只有（47）例在“了”和“有”之間又嵌入了一個虛詞“者”，表示加強語氣，強調“說”這個行為是確實無疑的，而且“現在”已經完成。此外，在“了”與“有”之間嵌入了一個副詞“也”，表示強調，這兩種情況在元代白話文中很少見到。但從整體來看，青海方言句末的“有”在表示“完成體”語法意義方面，和元代白話文也是一致的。

3.表示某種現象或事情的發生

（50）不吃生奶生肉，腸胃疾病少有。

（51）心急哩，眼跳哩，家里麻煩事有哩！

（52）常不曬陽漥兒，花葉葉兒上蟲有哩，花不開。

（53）老早放在罎罎里的豌豆兒蟲有倆！

（54）果木樹根里蟲有哩！

這一部分例句，因本人孤陋寡聞，還未能在元代白話文中發現，不好做出比較，但從這幾個例句來看，“有”是在表示“發生”這種現象的存在，基本可以推測到在元代白話文中也會存在這種句式。

4.表示肯定和判斷

（55）挖蟲草的人回來了有，沒回來也有。

（56）過雨蛋蛋果樹哈打了，果子一掛落了有哩，看了胡都難心。

（57）他給阿爸說了有，沒說的不是。

（58）那些事情們辦了有，沒辦成也有。

（59）這個河灘里石頭有哩。

（60）他說話結巴，遺傳有哩。

（61）阿爸今年60歲有倆！

“有”字表示肯定和判斷，在元代白話文中是普遍存在的，同樣，在青海漢話里也并非鮮見，其結構形式基本相同，稍作比較就會明顯地看到它們之間存在著一致性。

5.表示疑問

（62）你吃晚飯了沒有？

（63）你家里幾口人有倆？

（64）要過年了，你家幾只羊宰了有？

（65）這座廟喇嘛有哩？

“有”字表示疑問在元代白話文和青海漢話里都是存在的，即都可以用在動詞后，或者名詞后，構成疑問句，表示對于某種事物、行為或現象的“存在”的疑問。例如：元代白話文的（30）例的“姐姐呵，俺這般殷勤的著甚來有？”和青海漢話的（64）例的“要過年了，你家幾只羊宰了有？”，其結構與表義都是一致的。

三、元代白話文句末“有”與青海漢話句末“有”的關系探析

我們知道在元代，元朝政府各組織大都“遵用漢法”，從中書省到樞密院等部門都用有漢、回等民族官員。他們頒發的詔書和其他文告，乃至碑文，都用當時的白話文。在這種政治形勢下，不少文人們著述立說都有趨炎附勢的心理，運用那種白話文寫作。于是，元劇、散曲之類的白話文文學作品也大量問世，特別是雜劇成為元朝文學的主流。其間出現了大批優秀的劇作家和白話文劇本。鐘嗣成的《錄鬼簿》著錄元雜劇四百五十八種，朱權《太和正音譜》著錄了五百三十五種，都是用當時的白話文寫成的，其中夾雜了許多蒙古語詞。例如：朱有敦的《桃源景·第四折》中的“阿堵兀赤”就是“牧馬人”的意思，書面讀音是“aduvucˇi”口語為［adu：?i］；關漢卿的《包待制智斬魯齋郎·楔子》：“被論人有勢權，原告人無門下，你便不良會可跳輪鍘，……。”中的“不良會”，即蒙古語詞“buliyaqu”口語讀［b?lja：x］，是“搶奪”的意思。諸如其他元雜劇中的“孛知赤”（跳舞者）、“倒剌”（唱歌）、“阿者”（母親）、“古堆幫”（挺直）、“哈搽兒”（土地、地方、地、處、所、方位等意義）、“民安”（金初設置的一種官名，為‘千戶’）、“耶步”（走，有的寫作‘牙不、啞步、’）、“牙不約兒赤”（是“牙不”這個詞根動詞的他動態。表示“讓走、打發走、派遣”等義）等，不一而足。不僅如此，連句子結構也有蒙古語影響的“影子”，即使是問世于明代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名著，也是成書于出生元代卒于明代的羅貫中、施耐庵之手，應該是元代白話文的典范，其中也有蒙古語詞的滲入。例如，多次出現在《水滸傳》里的“大辣酥”就是蒙古語的“darasu”［dars］，即“黃酒、酒”的意思。《明客與堂刻水滸傳》：“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買什么？王婆道：‘他家賣柂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中的“大辣酥”、上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的《水滸傳·第四十四回》中的“大辣酥”一詞，以及元代夏庭芝的《青樓集》中的“答剌蘇”，都是源于蒙古語的，是同一個意思。如《青樓集》中的：“喜觥籌席上交雜，答剌蘇頻斟入禮廝麻，不醉呵，休扶上馬。”等。在當時，漢話句式上的這種變化也非常鮮見，特別是賓謂倒置的句子比較明顯地和蒙古語相一致。這說明當時蒙古語對于漢語的影響是巨大的。然而，元亡明興，漢語言出現了復古的強勢，首先是恢復了漢人傳統，沿襲唐宋時期的漢人吏治、科舉制度、朝政文體制度等，即便是已經廣泛流傳在民間的雜劇，也開始演變為明代的昆曲，而且規矩越來越繁復。在這種形勢下，這種白話文都逐漸被“古典”化了。因此，出現在句末的這個“有”字的特殊用法，也基本上命數偃息，在今天的現代漢語普通話里已經很難找到它的蹤跡。這說明了語言接觸影響與政治制度有著密切的聯系，特別是統治者是少數民族，其語言具有最高權威時，對于漢語必然會有強大的影響，但隨著統治民族的更替，漢語言的地位會重新成為官方語言的時候，原先留存在漢語中的少數民族語言成分可能會有一部分退出官方語言，而留存在某個方言里面。青海漢話句末的“有”字，可能就是蒙古語動詞［bai-］／［b?i］／［bi：］在本方言中的遺存，其核心義是“有”，但在不同的語境中還可以分別表示“存在、留、是”等意義。它經常用作助動詞，和其前的動詞結合在一起表示某個動作行為的狀態或時間狀態，這時，它就不能獨立回答問題了。元代白話文句末中的“有”字和青海漢話句末的“有”字，就是這個蒙古語詞的借用和意譯，其固有意義和語法功能依然基本保留在這個方言里面，這也給我們一個提示：語言接觸影響會有反復，而且這個過程是復雜的、多變的，此長彼消或者彼長此消，是語言接觸影響的一個不可忽視的現象。如果把兩者同蒙古語作一比較，就會十分清楚地看出它在語法功能和表義上的基本面貌和規律。試比較：

元代白話文：我們喫了時，與他將些去有。

青海漢話：他教室學習有。

看得出來，蒙古語的“baijˇai”失去了獨立的意義，而是輔助前面的“kelejˇü”（說（著）），表示“說”這個行為的進行狀態，即蒙古語的“進行體”，而上例中元代白話文的“有”和青海漢話的“有”，其前都有一個動詞，不論在表示語義方面，還是在表示語法意義方面，都和蒙古語是一致的。又如：

元代白話文：熱鬧，悶時節好看了有。

青海漢話：莊子里年輕人都打工去了有。

蒙古語在“有”字前面的動詞后綴一個表示完成體形式的附加成分，而元代白話文和青海漢話中則在“有”與其前動詞之間嵌入一個表時態的“了”助詞，基本結構相同，都表示一種完成體的語法意義。這種現象在上述其他幾例里都基本相同，我們不必再贅述了。它們為什么會這樣一致呢？我們不得不從現實追溯到歷史。在青海漢話里不但有相當數量的蒙古語借詞，而且在句子結構等方面也有與蒙古語相類似的現象，例如：青海漢話中普遍存在的動賓倒置和“格”范疇雛形的出現等，就是一個實例。我們先以借詞為例，在青海漢話里蒙古語借詞數量是不少的，其中有的已經“融化”在這個方言之中，幾乎認不出它的本來面目了。如借自蒙古語的［gal?：］的“咕嚕雁”、［s?r］的“嗍”等。我們不妨擷取幾個例詞：

在句子結構方面，元代白話文、青海漢話和蒙古語，也有許多相近似的地方。我們就拿生于元代卒于明代的火原潔和馬沙亦黑用漢字譯注的《蒙古秘史》中的句子，和上述元代白話文的句子、青海漢話的句子作一個粗略的比較，就可以看出它們之間的關系了。《蒙古秘史》中的句子：

（66）上天處命有的生了的蒼色狼有。妻他的慘白色鹿有來（是天生一個蒼色的狼，與一個慘白色的鹿相配了。）

（67）一黑車的前行，一個女好有。（有一個黑車子前頭，有一個女兒生得漂亮）。

（68）這三個脫忽剌溫兄每弟每夜共兼行著來有來（這三個脫忽剌溫兄弟們，也隨著來了）。

（69）再蒙格禿乞（人名）種名的兒子翁古兒（人名）等種名，種名每自的行來也有來（再者，乞顏種的人蒙格禿與他的兒子翁古兒等，又同敞失兀惕，巴牙兀的兩個種姓的人也來了。）

我們從這幾個例句中可以看出“有”字正是蒙古語助動詞的［bai-］／［bi：］的意譯（古代也用［a?g?：］），（66）例的“有”之前是名詞“狼”、“鹿”、（67）例“有”之前是一個形容詞“好”，都是表示“存在”，作動詞謂語；（68）例的“有”之前是一個動詞短語“兼行著來”，其后還帶了一個語助詞“來”，表示行為的完成。（69）例的“有”之前是一個“也”字，用來強調“兩個種姓人來”這個行為的完成。顯然，和元代白話文、青海漢話是一致的。

四、結 論

在我們做了上述分析之后，就會提出一個問題：“有”字的這種用法，為什么在現代漢語中基本消失，卻存在于青海方言之中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就不得不回溯一下歷史。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八年（1271年），定國號為元，先是使用畏兀兒蒙古文書寫公文、信件、璽書、碑刻和牌札，后又推行八思巴字，設置諸路蒙古字學培養蒙古子弟，入學者也有漢人百官及怯薛歹官員的子弟。他把居住在中國境內的漢人（包括契丹、女真和原來金統治的漢人）劃定為三等人，但又極力籠絡漢族地主以及漢人和女真將領。有些漢族地主在蒙古貴族的保護下，“廣占農地，驅役佃戶，無爵邑而有封君之貴，無印節而有官府之權，恣縱妄為。靡所不至。”①《歷代名臣奏議》卷66《治道》。一些漢族文人和原來的高官、貴族等也投充在蒙古王公帳下，成為王府的幫閑，有的更是搖身一變成為“佐貳雜職”或蒙古官吏的幕僚②參見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第三冊，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二版，第128頁。。最流行的就是用當時的白話文書寫一切，同時又摻雜大量的蒙古語成分，不是純粹的漢語，甚至連句子結構都發生某些變化。例如：1314年周至大重陽萬壽宮圣旨碑的“成吉思皇帝、月闊歹皇帝、薛禪皇帝、完澤篤皇帝、曲律皇帝③月闊歹：太宗窩闊臺；薛禪：世祖忽必烈；完澤篤：成宗鐵穆耳；曲律：武宗海山。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溫（教士）、先生每，不揀④不揀：不論，任何之意。什么差發休當⑤休當：不負擔、不承擔。，告天祝壽者’宣諭的有來。”就有蒙古語句法影響的痕跡。如：“和尚、也里可溫、先生每”中的“每”字在這句話里作指示代詞，如果按照漢語的規則應該用在“和尚”之前，表示“每一位”才對，“不揀什么差發休當”一句應該是“不承擔任何差役”，也可以說成“不論什么差役都不承擔”。句末的“有”也跟上述的例句一樣，表示肯定。

但是，當元亡明興之時，已被廢止了50多年的科舉制度得到了恢復，在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七子派文人的助推之下，程顥、程頤、朱熹的理學教條的實行，八股文考試成為獨尊的統治思想，使這種白話文失去了它原有的地位，特別是蒙古語言對于漢語的影響也大大地削弱了，原來進入漢語的不少詞語逐漸退出了漢語舞臺。但是，“有”字卻留在了青海漢話里面，甚至其影響力未受到到明顯的影響。這可能就是學者們常說的“方言存古”的道理吧！

那么，它為什么會在青海漢話里存在呢？我們首先看看青海漢族的歷史吧！據歷史學家考證，青海這個地方早在漢代就有漢族活動，到了明、清兩代，特別是明代，因屯墾、軍墾、征戰、災荒逃生以及從商的漢人陸續遷徙青海。根據筆者所閱讀過的《民和縣志》、《化隆縣志、《平安縣志》、《湟中縣志》、《貴德縣志》和《西寧府志》等地方志書來看，當地漢族的先民大都是在明洪武年間由陜西、山西、河南、南京、揚州等中原地區和江淮一帶遷徙而來的。例如《湟中縣志》記載：“漢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后將軍趙充國屯田湟中，漢族人口開始大量移入，開墾荒地，興修水利，推廣農具，引進中原農業技術。魏武帝黃初三年（221年），魏西鄉侯雍州刺史張既將水磨加工面粉技術傳入湟中。宋徽宗崇寧二年（1104年），宋將王厚進軍青海，又一批漢族隨之遷入。明洪武初年，改西寧州為西寧衛，建立衛、所，并從南京鳳陽府（今安徽鳳陽地區）一帶征調數以千計的軍戶來西寧衛從事屯田，謂之軍屯。”在《張氏宗譜》中記載：“張氏本是南京鳳陽府鳳陽縣人，明洪武初有一祖從軍征剿西番有功，補升百戶，后奉朝旨與十八家千戶共防邊地，撥發古湟中新設西寧衛之南，置田莊與西川趙家莊。……”，由此可見一斑。他們的到來也必然帶來了故鄉的語言和文化。但是，在這種個特定的社會環境和語言環境中，其母語是處于弱勢的地位，只能在本族群內部交流使用，但要保證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就不能不和周邊的少數民族進行語言溝通，學習少數民族語言，其中不乏蒙古語言成分的滲入，特別是在元代，蒙古語言的影響是巨大的，漢族中的那些達官、貴族和一些文人趨勢附炎學習和使用蒙古語言成為一種“時髦”，并在自己的著述里面吸收某些蒙古語詞語和句式，是當時比較普遍的現象。在青海，早在13世紀就有蒙古族活動，到了元代，世祖忽必烈改變了對青海等地原先的松散管理，實行“郡縣其地”和派諸王鎮守政策，所以，蒙古族在青海的人口雖然不占絕對優勢，但其政治影響力是巨大的，其語言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人們謀求生存和發展的工具。到了明代，蒙古族雖然退據漠北，但在青海的一個時期 蒙古族仍然處于統治的地位，其語言在此的影響力并沒有衰微，而是依然很強勢的。例如：從俺答汗進入青海，與藏傳佛教的格魯派結為政治盟友到以固始汗為首的衛拉特和碩特部移居青海，消滅卻圖汗和藏巴汗，統一青藏高原，其影響遍及政治、經濟、宗教和文化等各個領域，其語言也成為當時的強勢語言，對青海漢話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至今的青海漢話不但有相當數量的蒙古語詞，而且其句子結構也存在著蒙古語影響的印記。雖然蒙古族在后來的歷史過程中日趨衰微，人口銳減（據1929年青海建省時，省民政廳根據南京政府頒布的《戶口調查統計報告規劃》的調查結果，全省共98379戶，人口為560739人，其中漢族占53﹪，回族占21.2﹪，藏族14.6﹪，蒙古族14﹪（不包括牧業人口），土族9.2﹪）但漢族不單純是遷徙而來的，由于歷史的原因，也有其他民族歸隱于漢族之中的。例如，清雍正元年（1723年），羅卜藏丹津反清失敗，蒙古族人口銳減，其中相當一部分匿影潛行，融入到漢族和其他民族之中。今天青海省樂都縣的祁姓與阿姓就是曾經因歷史的原因而隱匿了蒙古族身份的一個真實的例子。盡管他們轉用了漢語，但在當初，他們所說的漢語里不可能不帶有蒙古語的某些成分。例如：在今天的青海漢話里“格”語法范疇雛形的出現，以及否定詞出現在狀語之后等，就是一個明顯例證。現略舉一二：

1.“格”的雛形：

（70）你阿個哈［xa］意見有倆（你對誰有意見呢）？

（71）我他哈［xa］一本書給了（我給了他一本書）。

（72）我這個人哈［xa］不認識.（我不認識這個人）。

（73）我的個子把你不到。（我的個子比你的個子低）。

其中的“哈”相當于蒙古語的“賓格”和“方位格”（也稱“向格”）；“把”字在這里相當于蒙古語的“比從格”。

2.狀語在否定詞之前：

（74）你辦事要穩穩當當的，胡要不來（你要穩穩妥妥地做事，別胡來）。

（75）他慢慢不走，快快走哩（他不慢慢地走，要快快地走呢）！

（76）老師跟前你阿蒙多不說（你為啥在老師面前不多說呢）？

（77）你好好不學習，阿爸打哩（你不好好學習，爸爸就要打你呢）！

我們列舉的這些例句，旨在說明在青海這個多民族的地區，現在世居的漢族所說的漢語，從大體上講，應該是漢語南北兩大方言和當地蒙古族、藏族和突厥語族的撒拉族語言等少數民族語言接觸、影響、融合的結果：漢語不同的方言在這里不但有接觸、融合，而且民族語言和來自南北各地的漢族所操的漢語各方言也有碰撞、接觸和影響，特別是蒙古語的影響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歷史事實，其語言中的句末“有”字就是借用蒙古語句末的助動詞［bai-］／［b?i］／［a?g?：］。其句式和蒙古語基本相同，這就是：

S—o—v。例如：

青海漢話：我們莊子小學八個老師有倆（我們村子小學有八個老師）。

（這山上的馬有千萬匹）

青海漢話：瓦窯溝多乎兒發大水了有（瓦窯溝什么時候發大水了）？

青海漢話的“有”和蒙古語的“bain-”都是作為實意動詞，表示“具有”或“存在”的意義的。

此外，表示否定的否定詞往往在句末出現，跟蒙古語也十分相似。例如；

青海漢話：①這個東西我的不是（這個東西不是我的）。

②他哈［xa］說［f?］的［??］沒［m?］有.（給他沒有什么說的）。

③他青海人不是，甘肅人是倆！（他不是青海人，是甘肅人）

青海漢話的“不是”以正反意義的單純詞搭配在一起，表示否定，但它也可以分開，分別表示否定和肯定，而蒙古語的否定副詞卻是一個單純詞，不能分開，既可表示否定，也可以表示“別的”、“其他的”、“另一樣的”等意義，還可以與從格形動詞或名詞構成比較選擇句的形式。如：

根據上述的分析，筆者認為青海漢話句末“有”字是蒙古語助動詞“ajˇuvu”、“bain-a”、“bui”句式影響的結果。由此我們可以這樣說，語言的接觸影響是一個長期的動態過程，甲語言的某些成分被乙語言吸收，并在一個時期內使用得十分活躍，但能否融入其中，成為“合法”的成員，還需要一個比較長時間的檢驗；如果缺乏文化基礎和內涵，過多地帶有政治色彩，即使是被吸收使用了，也會在其發展的歷史過程中被淘汰的，這是從整體上講的；如果某個局部社會群體或者地區，因語言、文化構成和社會心理因素復雜性的影響，那些成分卻有可能被保存在那些方言之中，而成為歷史的沉積。青海漢話句末的“有”就是在現代漢語里已經消亡了的元代白話文句末“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