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王然
[摘要] 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得以實現的前提是公司盈余分配決定權的正當行使。現實中,公司大股東出于自身利益考慮而濫用盈余分配決定權以至于侵犯到中小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的現象層出不窮。由于公司內部救濟途徑在大股東的控制下很難發揮實效,行政管制又具有明顯的局限性,故以司法途徑保護中小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顯得極有必要。目前司法介入公司盈余分配的空間過窄、救濟手段不足。我國立法應采用合理期待標準拓寬司法介入空間,在完善現有股份回購請求權制度的基礎上構建強制分配股利之訴,但要注意控制司法介入公司盈余分配的限度,避免司法對公司商業活動的過度干涉。
[關鍵詞] 股東盈余分配;商業判斷規則;股東壓迫;合理期待;強制分配股利之訴
[中圖分類號] DF411. 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 - 4769 (2015) 03 - 0084 - 07
傳統觀點認為,盈余分配事項是公司內部事務并且在性質上屬于商業行為,故理應遵循私法自治原則,司法不應介入其中。但是,股東投資公司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獲利,所謂“無救濟即無權利”,盈余分配請求權作為股東的基本權利無疑應當得到司法的支持與保護。最高人民法院在其發布的《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中明確將“公司盈余分配權糾紛”設定為民事訴訟案由之一,表明我國在司法實踐中已經開始了司法介入公司盈余分配的探索。司法介入股東盈余分配是否合理且必要以及司法介入路徑的完善方式都是近年來法學界討論的熱點問題,本文試對此做些探討。
一、司法介入股東盈余分配的法理基礎
公司自治是傳統民法當中的私人意思自治原則在公司領域內的表現形式。公司自治的基本內涵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從外部關系上看,公司作為獨立的私法主體可以對自身所從事的市場交易行為享有充分的自治權利;第二,從內部關系上看,公司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主安排內部治理活動。司法對公司在自治范圍內所作出的決定一般不予介入。公司向股東分配盈余顯然是公司內部經營管理活動,屬于公司自治的內容,于是有人據此主張應該排除司法對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的介入。但事實上,這種以公司自治為理由徹底排除司法介入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的主張是欠缺法理依據的。因為公司自治原則本身就不意味著公司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任意決定自治范圍內的全部事項,排斥一切來自司法的干預。即使是在公司自治領域內的事務,公司自治權的行使也并非絕對,而是要受到民法一般原則的制約。可以說,民法的一般原則為公司的自治權劃定了邊界,公司對自治事務的自治權必須在邊界內行使,一旦公司的行為超越邊界,該行為就會因不符合民法的基本原則而欠缺基本的合理性基礎,此時作為糾偏機制的司法的介入也就具備了正當性。具體到公司盈余分配問題來說,民法的基本原則就從以下幾個方面為司法介入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提供了法理依據:
第一,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為司法介入提供了法理基礎。公司作出盈余分配決定的過程實質上就是股東會行使盈余分配決定權的過程。盈余分配決定權是股東會的法定權利,而權利都有一定的界限。當權利行使超出了適當限度而損及他人合法利益或者社會公益時,即構成權利濫用。所以股東會也不能肆無忌憚地任意行使自身的盈余分配決定權。具體而言,股東會有權依法行使自身的盈余分配決定權,就是否分配盈余或者以何種方式來分配盈余作出決議,由于這屬于公司內部經營管理事項,一般情況下遵循公司自治的原則,司法不予置評。但是,如果大股東為獲取更大利益而憑借自身股權優勢來操縱股東會,以致股東會無正當理由不向股東分配盈余,損害到其他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那么股東會的行為就構成盈余分配決定權的濫用,其作出的決議自然也就喪失了基本的合理性基礎。此時,司法的介入作為對權利濫用的修正自然是正當的。
第二,誠實信用原則為司法介入提供了法理基礎。公司契約理論認為“公司是公司股東之間的一種契約,是股東之間通過協商所達成的一種協議”。[1]換言之,公司的股東之間存在著一種契約性質的民事法律關系。有著民法“帝王條款”之稱的誠實信用原則要求“民事法律關系建立后,當事人應當恪守諾言,履行義務,維護對方的利益,滿足對方的正當期待”。[2]“公司本由投資者出資組成,投資者的投資目的當然是為了獲得投資的收益和回報”[3],因此在符合特定條件的情況下獲得盈余分配自然是股東的一項正當期待。如果股東會無論條件是否滿足均一律無理由地拒絕向股東分配盈余,就違背了誠實信用原則的基本要求,司法理應介入其中。
第三,公平原則為司法介入提供了法理基礎。“公平是指民事主體之間的利益平衡。”[4]在大股東為追求自身利益而操控股東會濫用盈余分配決定權的情況下,廣大中小股東不能獲得盈余分配的風險無疑就會相應增加。這種由大股東惡意侵害而導致的額外風險已經不屬于中小股東在決定投資時就可以作出合理預計的商業風險。大股東為了擴大自身利益而讓中小股東承擔這樣一種人為增加的非投資性風險顯然是不公平的,此時由司法介入保護中小股東的盈余分配決定權就是對這種不公平的糾正。
二、司法介入股東盈余分配的制度價值
(一)股東角度:保障公平,防止“多數人暴政”
“雖然從外部看,公司是一個單獨的主體,但這不能在客觀上否認公司參與人依然是獨立的個體,個人會有著與其他參與人以及整個公司不同的目標函數,公司內勢必存在著復雜的利益分歧。”[5]在盈余分配方面,公司的大股東往往和中小股東存在著完全不同的利益取向:首先,在是否分配盈余方面,大股東一般希望將盈余留存于公司,而中小股東則希望及時獲得盈余分配。因為“對大股東而言,錢在公司,等同于錢在自己手中,絲毫不影響使用本應分配給他的那部分股利,而且還有機會使用本應屬于其他股東的收益”[6],而中小股東若不能及時從公司分取盈余,不僅不能及時回收投資,而且要承擔本來已經獲得的盈余在后續投資中遭受損失的風險。其次,在盈余分配方式方面,大股東青睞間接的盈余分配,而中小股東希望獲得直接的盈余分配,即股利分配。這是因為,在我國公司向股東所支付的股利并不能從企業所得稅的應納稅所得額中扣除,股東個人所取得的股利收入又必須繳納個人所得稅,這也就是所謂的重復征稅。由于大股東分得的股利更多,重復征稅對大股東的利益影響更大,大股東會避免以股利分配的方式直接分配公司盈余,而選擇以工資、獎金、福利等形式將盈余進行間接分配。然而,中小股東往往迫于大股東的排擠或者由于自身原因并不參與公司的經營管理,若以薪酬分配取代直接的股利分配,在無形中就將未參與公司經營管理的中小股東排除在了受益者之外。以上的利益分歧決定了大股東本身就具有侵犯中小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的動機。
此外,由于盈余分配決定是按照資本多數決原則作出的,股東會在作出決定的過程中會“依持有多數股份的股東的意志作出決議,法律將持有多數股份的股東的意思視為公司的意思,并且大股東的意思對中小股東產生拘束力”[7],這就為具有股權優勢的大股東侵犯中小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提供了可乘之機。而且由于大股東本身擁有遠超小股東的家長式特權,控制著整個公司的運行,所以當出現大股東侵犯中小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的狀況時,依靠公司的內部救濟途徑是完全不現實的,因此,采取有效的外部救濟方式來保護中小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就顯得十分必要,否則中小股東“對公司的投資無異于被動地淪為無利息的長期貸款,法律的公平價值受到嚴重破壞”。[8]
一般來說,從外部調節公司運行主要有兩種手段,即行政手段與司法手段,而行政手段普遍認為并不是最佳選擇。因為首先,“市場經濟下行政機關的活動以維護公權為目的,一般不涉及私法領域的性質決定。行政調節只是把公司作為整體從外部進行的管理活動,并不直接涉及公司內部各利益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的協調”[9];其次,“行政干預屬于集中決策,較之司法分散化決策,欠缺許多靈活性,而且偏重懲戒性、民事補償差”[10];最后,就基本國情來看,我國市場經濟體制已經初步建立并且日趨成熟,政府放松對企業的行政管制已經成為總體發展趨勢。相比之下,司法手段則更加值得提倡也是被世界各國所普遍采納的做法。一方面,“司法機關的獨立地位及其專負法律實施的職責使其有足夠的能力和權威去救濟私法主體的權利”[11];另一方面,公司是私法主體,公司盈余分配是公司自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司法的被動介入方式顯然比行政的積極介入更加符合“私法自治”的要求。
(二)公司角度:提高效率,有效定紛止爭
公司自治并不是萬能的,其順利實現有賴于公司內部利益結構的相對平衡。當公司內部的利益矛盾超出了可控范圍,打破了相對平衡的利益格局,那么由公司自治中產生的問題不僅無法通過公司自治加以解決,反而會從內部破壞公司自治系統的運行。公司自治的失靈毫無疑問會使得公司的經營活動受到波及,公司的營利目標也就無從談起。公司作為投資者實現投資利益的法律工具,營利性是與生俱來的特質,營利是公司“存在和活動的基本動機和目的,是經營活動的出發點和歸屬點”。[12]因此,當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沒有得到充分實現,由此帶來的公司內部利益失衡造成公司自治失靈,甚至影響到公司營利目標的實現時,司法權力的介入就成為避免外部調節機制的空白給公司運營帶來損失的必然要求。
退而言之,即便通過公司內部自我調節機制最終也能夠解決公司股東之間在盈余分配方面的糾紛,在解決糾紛的過程中間也必然會產生各種組織成本。在一些復雜的情況下,公司“所付出的組織成本甚至可能超過解決這一問題所帶來的收益,在此時,將問題付諸司法機關無疑也是符合經濟的選擇”。[13]
三、司法介入股東盈余分配的現實困境
(一)商業判斷規則的泛化擠壓了司法介入空間
從權利結構的角度來說,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包括抽象和具體兩個層面。抽象盈余分配請求權是股東基于公司股東身份而享有的請求公司向其分配盈余的權利;具體盈余分配請求權則是股東根據公司盈余分配決議而享有的請求公司實際支付=盈余的債權。當公司機關依法作出盈余分配決議后,抽象盈余分配請求權就轉化為具體盈余分配請求權,此時,公司股東就可以依據具體盈余分配請求權而要求公司實際支付盈余。由此可見,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的實現以有效盈余分配決議的作出為前提,而作出盈余分配決議的過程屬于公司的商業活動范疇。“在現代社會,從公司法意義上來說,公司的界限也就是經濟生活和司法的界限”[14],為了避免司法的過多干預導致“對復雜的商業判斷采取粗野的業余方法”[15],司法對公司商業活動的介入普遍遵循商業判斷規則。商業判斷規則是為了防止損害公司管理層的獨立判斷力而建立起來的一項司法審查標準,其效力表現為在特定條件下排除司法實質性審查。這也就意味著,在商業判斷規則下,只要符合一定條件,那么除非表明公司作出決策的程序性要件沒有具備,否則法院不會再對決策內容是否體現了公正性作出司法評價。從各國的立法與司法實踐來看,商業判斷規則的適用條件可以概括為三點:“第一,決策者與決策對象無利害關系;第二,決策者對決策對象的知悉達到了在當時情形下他有理由相信為適當的程度;第三,決策者合理地認為該項決策符合公司的最大利益。”[16]由此可見,雖然商業判斷規則會限制司法對公司盈余分配事項的介入,但是通過對其附加嚴格的適用條件仍然可以為司法介入留出適當的空間。
我國目前并未以成文法的形式正式引進商業判斷規則并明確規定適用條件,同時,由于我國是大陸法系國家,判例也缺少統一性指導作用。這直接導致在處理公司盈余分配糾紛時,法院對商業判斷規則的適用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以至于在司法實踐中商業判斷規則的適用過于泛化,將司法介入盈余分配的空間擠壓殆盡。最高人民法院在《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中明確將“公司盈余分配權糾紛”定為民事訴訟案由之一,但目前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普遍認為只有具備債權性質的具體盈余分配請求權才具有可訴性,而抽象的盈余分配請求權向具體的盈余分配請求權的轉化過程即公司作出盈余分配決議過程,因為是公司作出商業判斷的過程,所以司法不加干涉。抽象盈余分配請求權是具體盈余分配請求權的先期存在形式,不加限制的商業判斷規則將涉及抽象盈余分配請求權的糾紛一律排除在司法介入范圍之外,無疑就從根本上架空了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的實現可能。
(二)缺乏全面有效的司法介入手段
具體盈余分配請求權具有債權性質,遭到侵害時股東可以直接向法院提起給付之訴獲得救濟。而抽象的盈余分配請求權由于缺乏明確的法律規定,大多數法院往往“拒絕介入商業判斷”,對股東直接提起的抽象盈余分配請求權之訴不予受理。雖然股東在得不到盈余分配時也可以尋求一些其他途徑的救濟,但這些司法救濟方式都不能全面有效地解決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受到侵害的問題。
第一,異議股東的股份回購請求權制度。按照《公司法》第75條規定,在公司連續5年不向股東分配利潤,而公司該5年連續盈利,并且符合公司法規定的分配利潤條件的情形下,對股東會該項決議投反對票的股東可以請求公司按照合理的價格收購其股權。這一規定對有限責任公司中小股東有著重要意義,因為有限責任公司缺乏公開的股權交易市場,而這一規定則為有限責任公司中小股東提供了一條在大股東濫用盈余分配決定權的情況下退出公司的有效途徑,但其適用條件過于苛刻,在實踐中作用有限。首先,如公司無正當理由沒有召開股東大會,或者雖然召開股東大會,但并未對股利分配事項決議,中小股東就無法依據本條規定得到救濟;其次,以公司連續5年不向股東分配盈余且公司5年連續盈利為條件,這也就是說5年之內即使公司無理由拒絕分配盈余股東也只能接受。市場情勢瞬息萬變,或許5年期滿時公司留存的盈余已經在后續投資中虧損了,確實到了無利可分的境地;再次,這一規定潛在意義上承認了公司只要在5年中分一次盈余,哪怕數額再少,中小股東就不可行使異議股東的股份回購請求權;最后,該條款僅規定了公司應該按照“合理價格”回購股份,并未規定“合理價格”如何確定,缺乏實際可操作性。
第二,股東會決議無效、可撤銷之訴。《公司法》第22條規定:公司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的決議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無效;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的會議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或者決議內容違反公司章程的,股東可以自決議作出之日起60日內,請求人民法院撤銷。據此條款,如果股東會作出不分配盈余的決定在程序或者內容方面違反了公司章程,股東就可以依法申請法院撤銷決議。但是如果股東會自始至終都沒有作出關于盈余分配的決議,或者公司章程中本身就沒有對盈余分配事項作出具體規定,則法院無法依據本條進行干預。
第三,基于股東誠信義務的損害賠償之訴。《公司法》第20條規定:公司股東濫用股東權利給公司或者其他股東造成損失的,應當依法承擔賠償責任。大股東操縱股東會濫用盈余分配決定權損害中小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的行為,毫無疑問屬于股東權的濫用。但是由于該條款的規定過于原則化,也沒有任何相關司法解釋具體說明中小股東對于哪些大股東濫權的行為可以要求賠償,本條款事實上根本難以付諸司法實踐。
四、司法介入股東盈余分配的路徑完善
(一)司法介入的重點:以合理期待標準拓寬司法介入空間
因為“如果決策者在該項交易中存在利益沖突,他就不能受商業判斷規則的保護,這是公司法律的一項基本規則”。[17]具體到公司盈余分配決定當中,如果大股東為了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利用股權優勢操縱股東會作出不分配盈余的決定,那么其自身既是這一商業判斷的實際決定者又是受益者,顯然不符合商業判斷規則的基本適用條件。“即使這種利益沖突不會使得法院完全放棄商業判斷規則,它的存在至少可以使得我們對傳統的商業判斷規則有所質疑。”[18]
我國尚未在成文法中具體規定在何種條件下可以適用商業判斷規則排除司法對公司決議的實質審查。在缺乏成文法具體規定的情況下,我們認為法院在判斷公司是否可以援引商業判斷規則排除司法對盈余分配決定行為的審查之時,可以采用一種稍具原則性的思維方式,即考慮盈余分配決定過程中是否存在壓迫中小股東的現象·當存在股東壓迫現象時,盡管盈余分配決定屬于公司商業判斷事務,也應該允許司法介入。
目前對于股東壓迫有兩種判定標準認同度最高,即:信托義務標準和合理期待標準。信托義務要求大股東必須以公平、正義的方式對待中小股東,而不得濫用股東權利損害公司或者其他股東利益的義務。若采取信托義務標準對股東壓迫行為進行判斷,則意味著只要大股東的行為違背信托義務就構成股東壓迫。合理期待“是指公司股東間相互負有的以真誠、公平、符合理性的方式營運公司的義務以及股東間、股東與公司間最初具有和后來建立起來的良好企盼和愿望”。[19]若采用合理期待標準來判定股東壓迫行為,那么大股東所有使得小股東合理期待落空的行為都構成股東壓迫,而無論其是否違背信托義務。 其實,無論是大股東違反信托義務的行為還是使得小股東合理期待落空的行為從根本上說都是大股東濫用股東權的行為。只不過信托義務標準從大股東角度出發,以大股東行為方式為立足點;合理期待標準從中小股東角度出發,以中小股東受損的預期結果為立足點。兩種判斷標準最本質的區別在于對股東壓迫的構成要件要求不同:信托義務標準所定義的壓迫行為必定以大股東過錯的存在為構成要件;而合理期待標準所定義的壓迫行為不要求大股東過錯的存在。具體到公司的盈余分配問題來說,在信托義務標準之下,只有大股東實施了濫用盈余分配決定權的行為,控制股東會回避作出盈余分配決議或者無理由地作出不分、少分盈余的決議才構成股東壓迫;而在合理期待標準之下,只要中小股東獲得盈余分配的合理期待落空,即使大股東并未濫用盈余分配決定權,大股東的行為也構成壓制。從限制商業判斷原則泛化,較好地保護中小股東權益角度來說,合理期待標準比信托義務標準更為適宜。
以合理期待標準判斷何時構成股東壓迫進而司法可以介入到公司盈余分配之中,自然就涉及到對股東期待“合理性”的判斷問題。股東投資公司無疑就是為了獲利,所以“股東至少都會對自己能夠基于自身的股東身份獲得一部分公司利潤存有一種一般性期待”。[20]但是,具有對盈余分配的一般性期待并不意味著在公司有盈余的情況下股東就可以要求實際分得盈余。因為股東壓迫理論只保護“合理的”期待,而在一定情況下股東對盈余分配的期待并不具有合理性。例如,當多數股東出于擴大公司規模或者進行投資等合理的商業目的而選擇不分配盈余時,中小股東的盈余分配期待就不具備合理性,不合理期待的落空自然也就不構成股東壓迫。“簡而言之,少數股東獲得分配盈余的要求必須與多數股東作出商業決定的合法權利相平衡。”[21]如果在某種情況下,實現中小股東對盈余分配的一般期待會妨礙到公司正當的商業決策的實行,則應當認為中小股東對于盈余分配一般期待不具有合理性。一般來說,在沒有進行直接的盈余分配即股利分配的情況下,如果大股東實際以薪金、福利等獲得了間接的盈余分配,而中小股東沒有獲得任何形式的間接分配,那么就可以認為中小股東的一般合理期待落空,司法可以介入。特別要說明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沒有獲取間接盈余分配是由于中小股東的本人過錯也不例外,如:中小股東本人不能勝任管理職位或者因其原先執行職務中的錯誤行為而被解除管理職務。如果大股東本身也沒有通過間接分配的方式實際分取盈余,只是單純的以公司需要的名義將盈余留存公司或者提取任意公積金,那么就要結合實際情況判斷這種不分配行為是否出于正當的商業目的。如果存在留存資金長期大量閑置或者任意公積金顯著超過實際經營需要等情況仍然不分配盈余,那么就可以判定中小股東合理期待落空,司法可以基于存在股東壓制的理由介入盈余分配。
(二)司法介入的形式:多種救濟方式全面保護
1.通過司法解釋保障有限公司股東臨時提案權
我國現行《公司法》僅在第103條規定了股份公司股東的臨時提案權,卻未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臨時提案權作出規定,因此,股東會即使始終不對盈余分配事項作出決議,有限責任公司的中小股東也無可奈何,這無疑對在程序上保障有限責任公司中小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的實現極其不利。由于成文法具有相對穩定性,我國“司法在傳統上又未形成判例制度,無法以個案審判的方式傳送權威司法解釋從而彌補立法產品的匱乏。而同案同判的司法公正又必須盡可能地實現”[22],因此,以統一的司法解釋保障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提案權就成為了最具可行性的選擇。
筆者認為,結合公司法相關條文的立法精神,如果有限責任公司的章程已經對股東行使提案權的方式、程序等做出了具體而明確的規定,股東完全可以“照章辦事”,以本公司的章程為依據行使提案權;反之,如果有限責任公司章程在股東提案權行使方面的規定不甚明確,甚至完全空白,法院則應當參照公司法中針對股份有限公司股東臨時提案權所作的一般性規定來保護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提案權。
2.完善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制度
目前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的適用門檻過高,并且很容易被規避,同時也缺乏必要的配套制度保障,在實踐中難以發揮保護中小股東的作用,針對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制度中的現存問題,筆者建議從以下兩方面著手改進:
第一,放寬適用條件,嚴謹法律規定。按照現行法的規定,在符合法律規定的分配利潤條件下,公司連續5年盈利,同時連續5年不向股東分配利潤,股東才有權行使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在公司實踐中該條款容易為控股股東或管理層惡意規避,如控股股東或管理層通過象征性分紅等方式故意致使上述條件不成就,便可阻止異議股東行使該權利。”[23]今后可以適當放寬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的適用條件,降低對于連續盈利和連續不分配的時間長度要求,或者改為累計制,即規定如果公司累計若干年連續盈利而沒有分配盈利就賦予中小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而不要求公司連續盈利。
第二,建立合理收購價格確定機制。現行的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制度僅規定公司以“合理價格”回購股份,但對于“合理價格”的確定方式沒有作出相應的配套規定,以致可操作性較弱。筆者認為,可以通過將協商確定和司法確定兩種途徑相結合來最終認定股權收購的合理價格。其中,協商確定應作為認定股權收購價格的基本途徑,而司法確定則作為輔助途徑。即:若異議股東與公司之間通過自主協商能夠就收購價格達成合意,則雙方的協商結果即視為股份回購的合理價格,法院尊重當事人意志,不再介入合理價格的認定事項;若雙方經過協商,仍然無法就收購價格達成合意,則由法院直接指定專業機構對股權價值進行評估,法院最終審核認證的機構評估結果即為股權收購的合理價格。股權估價的費用可以結合造成中小股東合理期待落空的原因來確定。如果是中小股東對自身合理期待的落空沒有過錯,那么評估費用由公司承擔;如果中小股東存在過錯,例如公司選擇以薪酬、福利的分配方式間接分配盈余,大股東也并未排擠小股東參與管理從而獲得薪酬,是小股東自己不能勝任管理職務或者因自己執行職務中的不當行為而喪失管理職務以致不能獲得盈余分配,那么法院可以判令由中小股東承擔一部分或全部的評估費用。
3.構建強制分配股利之訴
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制度雖然可以為合理盈余分配期待落空的中小股東提供一定程度的救濟,但由于其股東地位喪失,也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中小股東“機會利益的損失,即不能享受公司現有及將來經營利益,在公司營業狀況及其前景看好的公司尤其如此”。[24]而強制股利分配之訴則能讓股東無須離開公司也能達到獲得盈余分配的目的。
所謂強制分配股利之訴即法院應公司股東之訴請,通過司法判決來強制公司向股東分派一定數目的股利的訴訟。英國、美國、法國等市場經濟發達國家均已通過立法或者司法判例的形式確立了強制股利分配之訴。在英國,“如果公司的大股東濫用權利,在公司有利潤可分的情況下不分配或少分配利潤,就會構成不公平損害,中小股東可以向法院起訴,請求法院強制分配股利”[25];在美國,“如有證據證明欺詐或惡意或明顯不公正情形,或者存在不公平損害少數股東的主觀惡意或事實。少數股東可以獲得包括支付股利、股份回購、解散公司在內的多種司法救濟”‘矧;在法國,強制分配股利之訴也得到了判例的支持。法國最高法院在1976年Langlois訴Peter要求分配股利的案件判決中曾經論述到:“多數股東獲取報酬而少數股東無利可圖是不公平的,公積金經營理由之缺乏構成權力濫用的第一要素;多數股東通過高管報酬變相獲取股利、少數股東持續受到侵害事實構成權力濫用的第二要素。”[27]
強制分配股利之訴能夠“以公司當事方的‘公意節制被擬制為公司意志的‘眾意”[28],從而保障公司中小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但是如果放任這一制度走向極端,難免“可能剝奪公司管理者基于商業判斷為公司利益正當行使管理公司的權利”[29],因此有必要采取一定的措施去除強制分配股利之訴的弊端:首先,應對股東的訴訟資格作出限定。股份有限公司尤其是上市公司當中股東人數眾多,如果不加限定地賦予所有股東提起強制分配股利之訴的原告資格,那么公司很可能將面對大量無休止的訴訟,所以對于提起強制分配股利之訴的股份有限公司股東應當有持股比例和時間的要求。而有限責任公司相對封閉且股東人數比較有限,可以不作限制性要求,將提起強制分配股利之訴的資格無差別地賦予全體股東。其次,應在立法中明文規定濫用訴權的股東所應承擔的責任,例如負擔對方的律師費在內的全部訴訟費用、賠償公司因其濫用訴權而遭到的全部損失等。再次,可以要求提起強制分配股利之訴的中小股東提前交納一定數額的擔保費用,若其實施了濫用訴權的行為則用擔保費用對公司進行賠付。最后,可以對濫用訴權者處以罰金,以產生警示作用。
(三)司法介入的原則:司法有限地介入商業判斷
目前,“司法不干預公司事務原則在現代社會已被擯棄,司法在介入公司事務、改善公司治理中扮演著更為積極的形象·”[30]在此條件下,如何在保持公司自治的同時有效利用司法途徑保護股東盈余分配請求權就成為一個重要問題。一般而言,司法介入股東盈余分配糾紛時應該遵循兩大原則:第一,程序性干預優先于實質性干預;第二,實質性干預遵循最低限度原則。即:當股東的盈余分配請求權遭受侵害時,法院應首先考慮以程序性手段來敦促公司作出合理的分配方案,而不是自行制定一個自認為合理的盈余分配方案。只有當程序性手段不足以起到保護中小股東的作用時才可以對公司盈余分配的具體內容作出干預,但是這種干預也應該是最低限度的,僅以在最低程度上滿足公平性要求為限。
具體來說,法院在處理盈余分配糾紛時可以遵循以下思維方式:在公司沒有召開股東會或者雖然召開股東會但是始終不對盈余分配事項作出決議時,法院應先判令公司股東會限期作出公司盈余分配決議;在已經召開股東會并且作出了不分配公司盈余的決議時,法院則可采取合理期待標準來判斷是否存在股東壓迫,如果法院認定確實存在使股東合理期待落空的股東壓迫,法院應先撤銷原先的股東會決議或者確認該決議無效,同時判令公司股東會限期重新作出盈余分配決議。在第二種情形下,法院可以結合具體情況擬定一個盈余分配最低標準,公司股東會作出的盈余分配決議可以高于但不得低于該標準,如果公司在期限內仍然沒有作出符合法院最低標準的盈余分配決議,法院可以經有利害關系的股東申請,強制公司依照先前擬定的最低分配標準向股東分配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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