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柯林斯：沉默的人造風景

杜琳

“不要去制造‘美的’物體，是顏色和光影讓它自然而美。我喜歡的是日常。”

倫敦從來不缺乏攝影師來展現(xiàn)它的魅力。泰晤士河沿岸的現(xiàn)代建筑在破土而出，市中心街道還是如幾百年前一樣狹窄曲折，現(xiàn)代風景中交織著古典的懷舊風情，記錄了工業(yè)的蓬勃興衰。如果站在不同尋常的有利位置，比如超高起重機或摩天大樓頂端，應該能拍出比明信片更美更“正確”的作品吧？

攝影師邁克爾·柯林斯（Michael Collins）站在這些城市景觀之前，卻并未嘗試“制造美”。柯林斯嚴格保持著紀錄式攝影的客觀，以土木工程師的建造視角，在蒼白的中性色調中，選擇了地標性的工業(yè)建筑，盡可能多地記錄它們的細節(jié)。他制造了一幅幅沉默的都市圖景，在陰沉的天空下，那個沐浴在灰色景觀中的倫敦，堅固的建筑物與城市的關系熟悉而又不可思議。

“說教只能使攝影成為插圖”

“攝影的本質在于其修辭能力。攝影的創(chuàng)造力并非來自一種先驗想象，而是來自耐心的觀察，細致的解讀，和照片所呈現(xiàn)的視覺維度。那些未經(jīng)預想、不請自來的細節(jié)闖入照片，才令人感覺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實可信，紀實的卓越在于它是跟‘觀看’有關的一切。沒有刻意的標記，一切都是被觀察出來的。”

柯林斯對自己作品的解釋很少，而偏愛探討攝影理念。他在極力避免紀實攝影的一種類型：以視覺為表達方式，引導觀者思考影像背后的意義。通常，這類攝影師會努力顯出一個電影導演般的良好駕馭力，比如中國觀眾熟悉的加拿大攝影師愛德華·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他拍攝了許多中國工業(yè)區(qū)，通過突出建筑、工業(yè)和自然環(huán)境之間相互影響的關系來吸引人們對環(huán)境的關注。在這樣的作品中，出于對自然、社會的關懷與責任，影像有一種深深的使命感。若攝影師將這種情緒融入視覺語言之中，作品則會呈現(xiàn)出鮮明的態(tài)度與評判。

然而柯林斯在用另一種語言說話。“制作風景圖（包括攝影）的方式有很多種，同樣也有很多動機。我無意使用攝影或其他任何媒介去設置爭論。說教只能使攝影（或任何藝術）降為支持某個觀點的插圖。這種作品往往要整合場景，而不是嚴格描繪它，這在我看來是違背了攝影媒介的無限潛力。我的目標是拍攝最真誠、細致的照片，也就是希拉·貝歇說的，‘忠實于主體’。”（伯恩·貝歇夫婦（Bernd and Hilla Becher）德國觀念藝術家和極少主義攝影大師。因拍攝工業(yè)建筑照片而出名。堅持拍攝高爐、水塔等現(xiàn)代建筑物，以黑白攝影創(chuàng)造了一種工業(yè)形態(tài)的類型學。——編者注）

在柯林斯的一幅照片中可以看到，從南部倫敦塔望去，在勞埃德大樓（Lloyd’s Building）旁逸斜出的延伸部件包圍下，一棟顯得格外低矮的舊式格魯吉亞風格房屋成為攝影師拍攝的焦點。勞埃德大樓是由英國著名建筑師理查德·羅杰斯設計，沿襲了他喜歡將內部結構暴露在外的設計風格。樓頂甚至有非施工遺留的“未來主義雕刻作品”起重機。大廈體現(xiàn)了高度發(fā)達的工業(yè)化水平所賦予建筑的新形象，而這種表現(xiàn)也被認為與周圍環(huán)境及已有的建筑極不協(xié)調。攝影師沒有用諸如感傷、遺憾、不滿等可以喚起觀者情緒的方式來處理畫面，而是采取冷靜、有距離的態(tài)度。“正如雕塑家理查德·塞拉曾經(jīng)回答過某個特別的作品是否是關于生態(tài)的問題：‘我只是希望大家去專心看！’”（理查德·塞拉，1939美國雕塑家，錄影家。極簡主義藝術大師。以金屬板材組構壯觀抽象雕塑而聞名——編者注）

自詡“冷漠”的攝影師

邁克爾·柯林斯于1961年出生于印度加爾各答，曾在印度生活，目前在倫敦工作。他曾接受陶器博物館、貝德福德藝術機構、伯明翰城市委員會的邀請拍攝相關的檔案性照片。2004年出版了《紀錄攝影——來自土木工程師學會的檔案照片》一書。

“我曾研究過19世紀的傳統(tǒng)測繪，以及‘紀錄畫面’的攝影模式，并深知這就是我所追求的審美風格。”與同樣拍攝城市風光的畫意攝影截然不同，攝影師在不斷探索當代藝術對早期工業(yè)攝影紀實思潮和19 世紀自然主義風景繪畫的回歸。在柯林斯于2014年出版的《工業(yè)與景觀》（Landscape and Industry）一書中，包括了他拍攝的倫敦巴特西火電站、伯明翰汽車制造廠、賓夕法尼亞煤礦、貝德福德磚廠以及倫敦、紐約、巴黎的城市風景。

“我對圖像檔案特別感興趣。比如，市政工程檔案和工業(yè)檔案。我觀察現(xiàn)代土木工程項目時，如M6收費高速公路，會不禁聯(lián)想到19世紀曼徹斯特大運河建筑工地。從2003年起，我開始拍攝這個地點，還有其他工業(yè)景觀和物體。”

最早的倫敦城市建筑測繪圖是19世紀的鳥瞰式版畫，柯林斯的工業(yè)建筑組照嚴格遵循了這一古老方式的做法，但更加細致。他采用類似于土木測繪的方式拍攝，用擅長呈現(xiàn)細節(jié)的8×10大畫幅相機，以不美化也不譴責的客觀手法，描繪城市的形貌。在他的作品中，歷史遺跡的不動聲色和現(xiàn)代工業(yè)的迫不及待靜靜地穿插交錯。

巴特西火電站，是英國人心中最具象征性意義的倫敦地標之一。它不僅是一座工業(yè)帝國時代的遺跡，還是一個代表歐洲紅磚建筑藝術的文化符號。巴特西電站曾出現(xiàn)在英國著名搖滾樂隊Pink Floyd的專輯封面上、出現(xiàn)在披頭士樂隊的專輯里、《蝙蝠俠》《國王的演講》等經(jīng)典電影里，也出現(xiàn)在英劇《神探夏洛克》里。如今古老而榮耀的電站正在經(jīng)歷倫敦最大的舊城改造項目的打磨。而在柯林斯的照片中，一切文化、情感的附著被剝離，動態(tài)的場景感被抹去，畫面不編織任何邏輯，仿佛只是在工業(yè)生產的延伸中鑒別結構純度。

同樣的風格被使用在倫敦的多數(shù)地標建筑物上，比如遠看微小的納爾遜紀念柱（實際高51.59米）、大本鐘、倫敦眼、皇家節(jié)日音樂廳、擁擠的金絲雀碼頭，等等。攝影師營造出避免煽情的中性氛圍，既無意于流行審美，也不愿意流露任何立場和態(tài)度。

正如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所說，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本身展現(xiàn)為景觀的龐大堆聚。柯林斯說：“展示如此混亂編排的首都，是想記錄下歷史上曾發(fā)生的一切有趣的變化——為這座城市貢獻的持久紀念品。”

柯林斯這樣解釋他的創(chuàng)作原則：“一些人相信，除非你拍攝垃圾堆或高爾夫球場，否則你就是在理想化地描繪。所有景觀都背負了自身的歷史，我的作品只是聯(lián)合它自身去揭示這些痕跡。”

我喜歡的就是日常

除了建筑，柯林斯還拍攝了很多其他工業(yè)題材。布羅姆維奇堡的捷豹工廠車間、長橋的動力火車車間、比內斯碼頭的斯托克鹽場、貝德福德磚廠等。它們共同的特點是，每一張都很“沉悶”。

在貝德福德磚廠，柯林斯想營造一種單調、平淡、灰色的光線，這樣拍攝時沒有影子就不會使顏色顯得過于飽和。長期曝光需要無風條件，因此他選擇在冬季攝影，沒有樹葉飄動的模糊，而且他覺得綠色也不適合拍攝。因為附近有湖，畫面總是霧蒙蒙的。“不要去制造‘美的’物體，是顏色和光影讓它自然而美。我喜歡的是日常。”

照片看上去簡單客觀，但是柯林斯花了非常多時間，非常精細地拍攝。他的口頭禪是：“比起你看到的，一張照片能展示得更詳細。”在捷豹工廠，因為需要長時間曝光，柯林斯需要生產線停止作業(yè)。一直等到周五，所有工人都走了，機器不再運轉，才完成了這張照片。全都是機器人的車間有種不可思議的安靜，但人類的指紋無法被擦去，左下角的藍色塑料袋暗示了人的痕跡。在那里，他受邀拍攝一輛捷豹車，但是他拒絕了。“我不刻意想要拍什么，而是尋找吸引我的。”

柯林斯的作品，很少出現(xiàn)人物。“人物，無論多么小或看似微不足道，都容易成為注意力的焦點。一些觀眾傾向于在畫面中找人，仿佛他們正在揭開某個躲藏在影像背后的故事。但本來就沒有謎，唯一的謎團就是生活。”

最近五年，柯林斯一直在拍攝位于倫敦東部沿泰晤士河口的Hoo半島。他很喜歡這個地方，覺得它無盡迷人。這片景觀由于被反復開發(fā)，因此在自然景觀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人類痕跡。“2015年，我將出版關于Hoo半島的攝影書。2017年，在丹佛藝術博物館，計劃舉辦一系列展覽。這個作品將涵蓋我在近15年內幾乎所有攝影作品的類型。”

柯林斯近乎固執(zhí)地堅持著他的審美原則，他說：“使攝影作品忠于我的價值觀的唯一方式，是在任何條件下都毫不考慮如何被他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