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國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之際,國人不應僅僅停留在歡慶勝利、譴責侵略的層面上,更應當反思這場戰爭發生的原因。如果只是簡單認為軍國主義、法西斯是日本、德國的事兒,仿佛這些國家就是特別殘忍好斗,這些民族存在發動戰爭的“文化基因”,那不僅是膚淺的,而且是危險的。事實上,當年發動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的日本,正是以一戰的戰勝國姿態出現的。日本之所以走上軍國主義道路,不是因為日本人特別“壞”或天然具有某種侵略性,而是它的自由民主憲政制度受到徹底顛覆。如果國家制度出了根本問題,誰都可能成為下一個法西斯。
今天雖然已離戰爭七十年之久,戰爭的陰影卻并未遠去,中日關系仍不時處于緊張狀態。紀念戰爭的勝利,更要探討當年何以開戰,并從制度上防止戰爭重演,才算不忘前車之鑒。影響基本國策的因素當然很多,但真正決定一個國家是否走上戰爭道路,關鍵因素還是在于這個國家的制度。我們首先要問,這個國家到底是誰想打仗?又為什么能把這場仗打起來?
今年早些時候,國內翻譯出版了日本學者前坂俊之的《太平洋戰爭與日本新聞》,可以說是揭示日本侵華制度原因的一部力作。這本篇幅不長的小書用一個個故事,很直觀地反映了戰爭和新聞的關系,生動展現了一個國家要走向法西斯主義,首先就是要廢掉民主、管控新聞,因為這兩者是國家法西斯化的最大障礙。當年日本走向戰爭,新聞管控導致的媒體失職難辭其咎。
戰爭是國家行為,決定戰爭與和平的關鍵在于國內的政治制度。真正的民主國家之間之所以不會打仗,歸根結底是因為國家的重大決定最終要對多數選民負責,而人民一般不想主動打仗,因為平民百姓承受著戰爭的代價而得不到戰爭的好處。即便當代戰爭的高科技武器已經大大減少了人員傷亡,即便憲政國家的戰時新聞報道也會受到一定限制,但至少一個民主國家對另一個民主國家發動戰爭也是難以想象的。發動戰爭的政客,在諸多的現實考量因素之外,也要面對巨大的道義壓力和國內民眾的大規模抗議。
蘇格蘭舉行獨立公投,無論結果是什么,英格蘭和蘇格蘭都會心平氣和地接受,誰也不會為此鬧到動刀動槍的地步。如果哪位領導因為蘇格蘭獨立而對它發動戰爭,那么人們一定認為這人得了精神病,這么離譜的政客就要下臺。
自由民主國家的人民一般不會對領土過分在意,因為他們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問題跟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關系。其實關系不是那么直接,無論統一、獨立都一樣要過日子;而為了領土打仗卻和自己關系很大,因為自己或子女是要冒著生命危險上戰場的。有意思的是,恰恰是自由國家的領土比較容易擴張,至少沒有什么分裂的威脅,因為國家不僅僅靠武力維持主權,也要依靠優越的制度。如果這套制度能夠給老百姓提供幸福美好的生活,國內沒有各種特權、歧視、沖突、危機,相信大家都愿意同在一個國號下過日子。只要讓人民來決定戰爭與和平,這個世界本來是可以沒有戰爭的。
然而,專制國家天生有更強的打仗動因,因為國家的決策由統治者說了算,而統治者自己并不直接承擔戰爭的代價。仗打贏了,自己擴充疆土和財寶;即便打輸了,一般也是割地賠款了事,只要不做亡國之君,就不會危及自己家族的生活。既然戰爭對統治者利多弊少,專制國家之間就很可能打仗,專制國家和民主國家之間也不好說。對于專制者來說,是否打仗從來不是一個道義問題,而只是一個實力問題。如果國家貧弱或受制于國內危機,明智的統治者會選擇韜光養晦;一旦覺得自己已經強大,則很快就會忘乎所以。
專制者不僅自己想打仗,而且會利用掌控的宣傳機器對人民洗腦,把他們也忽悠起來認同領土主權的重要性,心甘情愿替自己做炮灰。侵華戰爭前夕,日本一直流行“滿蒙權益論”,說“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好像不占領東三省,日本就活不下去。現在看來,這些說法當然是純粹瞎扯。戰后日本也沒有滿蒙,資源跟原來一樣貧瘠,不也發展得很好嗎?諸如此類的“理論”,只是專制者炮制出來蒙騙人民、發動戰爭的借口,但在當時卻糊弄了一大批人。今天圍繞釣魚島等問題,這類言論似曾相識,不能不引起警惕。
1920年代,日本明治憲政秩序已經遭到軍國主義勢力破壞,原本相對獨立的新聞媒體也遭到政府干涉和管控。《太平洋戰爭與日本新聞》總結了日本戰時控制新聞的兩種手段:一是政治手段,一是經濟手段。
政治手段就是政府對媒體的直接管控。和中國相比,日本有相當漫長的新聞史,既有一定程度的新聞自由,也有一定程度的民主政治,但兩者都不完善。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日本的媒體就曾和反對黨聯合起來,通過報道政府的丑聞,監督首相的行為,甚至成功逼迫內閣辭職。但是,這種機制不夠穩定,尤其是當時對新聞還存在著某些惡法。民主體制遭到破壞以后,軍部就可以通過這些惡法來管控媒體、扭曲新聞。
經濟手段則是軍部通過右翼黑社會發動抵制運動,拒絕購買批評軍國主義政策的報紙,導致《朝日新聞》等曾發表反戰言論的報紙發行量急劇下滑。報紙市場化本來是日本媒體的優勢,但在經濟壓力面前也顯得非常脆弱,經濟制裁甚至比政治手段還管用。
兩種手段雙管齊下,日本的全國性大媒體最終完全屈服了,甚至從戰爭的反對者變成了軍國主義的宣揚鼓動者。媒體失守,輿論失衡,日本國民就成了聾子瞎子,很容易被軍國主義宣傳玩弄于股掌之上。
侵華戰爭時期,日本絕大多數國民相信政府發動的是一場正義戰爭。“九一八”事變明明是日本間諜挑起,日本媒體一開始卻說是中國人挑釁,日本予以反擊是“正義之舉”。南京大屠殺這么殘酷的暴行,當時日本國內卻根本不知道,到了東京審判的時候才知道。當時攻破了中國的首都,日本國內一片歡呼,都以為是皇軍的偉大勝利。
這就是日本政府操縱宣傳機器給民眾洗腦,掩蓋戰爭真相造成的后果。假如當時能及時報道南京大屠殺的真相,把反映侵略者暴行的照片發表到報紙上,日本國內就會產生一定的反戰壓力。美國之所以停止越南戰爭,就和國內反戰壓力有很大關系。日本發動侵華戰爭之后不僅沒有收手,而且在偷襲珍珠港之后全面擴大太平洋戰爭,都是在新聞嚴格管控的情況下發生的。
諷刺的是,管控來管控去,日本政府把自己國民的眼睛耳朵堵得嚴嚴實實,對于戰爭的真實情況一無所知,真正的國家軍事機密卻被英美悉數破譯,毫無“秘密”可言。珍珠港襲擊的發動者、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就是因其航程信息被破譯而被美國空軍擊斃的。新聞控制可以使軍國主義政府發動戰爭,卻挽救不了戰敗的命運。
當然,即便在軍國主義登峰造極之時,日本政府的新聞管控也并非完全鐵板一塊,新聞界也絕非死水一潭,尤其某些地方小媒體仍然堅持對戰爭進行毫不留情的批評。即便放到今天,這些言論也是非常有遠見的,體現了當時日本少數記者、編輯和知識分子對言論和新聞自由的深刻認識。他們的擔當和勇氣是今天的中國媒體人所不具備的,而日本政府對他們的批評似乎還有所忌憚,并不敢把他們直接打入大獄。
日本學術界也有相當的學術自由和勇氣,一些著名學者和公知敢于批評軍部的政策。東京大學憲法學教授美濃部達吉曾屢次批評軍部政策,包括九一八事變,雖然受到很大壓力,但政府也不能撤他的教職。還有一位京都大學左翼法學教授,因宣揚馬克思主義理論被日本教育部勒令停職,而京都大學法學部的教授、副教授和講師等39人提出集體辭呈,抗議這一決定。最后,京都大學校長本人也辭職了。
《太平洋戰爭與日本新聞》向我們生動展示,日本侵華戰爭是如何在政府管控新聞的情況下發動并持續進行的。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之際,我們要反思這場戰爭的制度原因。不要以為戰爭結束七十年,法西斯就離我們遠去了。只要新聞自由和民主制度沒有確立,任何人都不能打這個保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