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革中匿名上書言事,尖銳批判極左路線
陳彤椿是上海人,1932年生。在上海中學畢業后,考入復旦大學新聞系,學習一年。1951年到南通新華銀行工作,曾被評為南通市勞動模范。1953年考入清華大學電機系,1958年畢業,到西安電力設計院任技術員,工作中屢次受獎,評為紅旗手。文化大革命初期是逍遙派,不寫大字報,不參加群眾組織。他所在的西安電力設計院近2000人,掌權干部搞了個“509”假反革命案件,涉及的人好幾百,有三分之一的人被批斗。陳彤椿目睹幾位總工程師受拷打,又看到各地打派仗,經濟下滑,社會混亂。意識到這是一場社會災難。他于1969年10月17日、1970年3月4日和9月12日以“馬克思列寧主義小組”的名義,先后由咸陽、上海、西安三地向中共中央投寄匿名信三封,上書言事。其要點是:
1.毛澤東主席是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在創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過程中功勞比誰都大,但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許多做法違反了馬列主義,推行了一整套錯誤路線。
2.毛主席說“中宣部是閻王殿,要打倒閻王解放小鬼。文化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部,外國死人部”。“衛生部是城市老爺部”。把解放后到文革前17年,說得一團漆黑是荒謬的。這三個部有缺點錯誤,也有成績。解放前全國文盲充斥,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不識字,洋人譏笑我們是“東亞病夫”,流行病死亡率極高。毛主席對這些成績一字不提……反復宣傳這些批示造成社會上“懷疑一切,打倒一切”風氣盛行。
3.在文藝領域,只肯定為毛主席歌功頌德的贊美詩、江青領導的八個樣板戲和毛主席本人所寫的詩詞。在毛主席所寫的37首詩詞中不也是帝王將相應有盡有,牛鬼蛇神比比皆是嗎?如按打倒一切的看法,豈非這37首詩詞也得變成毒草,也要打倒嗎?在二首《送瘟神》中“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的名句,按這種標準,也可以打成“大毒草”。
4.“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口號不符合馬列主義原則。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但這種領導作用必須經過它的先鋒隊共產黨的領導才能實現。在工、農、商、學、兵各個方面,黨是領導一切的。說“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是重復列寧早就批判過的工聯主義和工團主義的錯誤。
5.“不破不立。破就是講道理,講道理就是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破就是講道理,講道理就是立,這個說法并不是必然的。“破舊”所講的道理同“立新”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在一定情況下破掉了舊的東西之后,不是自然就立起來新的東西。何況在文化大革命中講的道理并不是真理而是從極左的角度說出來的歪理。有些根本沒講道理隨便使用一個借口,或者一頂帽子就破掉!文化大革命前不少是合理的東西,但老的“破”掉了,新的沒有“立”起來。中間出現了空白。在這種情況下,不出現無政府主義才怪呢!在一段時間內無政府主義思潮泛濫,不能說同鼓吹“破”字當頭“立”在其中這種“邏輯”毫無關系。
6.群眾專政是無政府主義的表現。江青在群眾集會上提出要“徹底砸爛公檢法”,說這是毛主席的意思。在場的公安部長謝富治未提出不同意見之后,又宣傳群眾專政。馬克思主義的一貫思想是在階級社會里,群眾是劃分為階級的,群眾專政實行的是哪一個專政要做階級分析。把公檢法徹底砸爛其后果是天下大亂,全國私設公堂草菅人命,打、砸、搶、抄、抓、燒、殺盛行。黨和國家凡在職的領導干部大部分受到沖擊,打倒了,批斗,解放,再批斗,再解放。先批斗再定性,把老干部的政治生命當兒戲,這樣的群眾專政決不是無產階級專政。
7.文化大革命中有人蓄意制造矛盾,煽動派性,挑動武斗,造成全面內戰,對武斗作為領導理應堅決制止,但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當權派反其道而行之:興致勃勃地對武斗進行研究,提出什么好人打好人如何如何,壞人打壞如何如何,積極為打人提供理論依據,奠定了武斗的理論基礎。
毛主席說對武斗不要看得太嚴重,為武斗開了綠燈,他對阿爾巴尼亞同志公開講中國人好斗,還說什么亂了敵人鍛煉了群眾。以后又發表了毛主席視察華北、中南、華東地區的重要批示,肯定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比已往任何時候都好,這就表示大規模的武斗是可以的。
8.對毛澤東主席和毛澤東思想搞三忠于四無限是錯誤的,國際歌早已批判過世上沒有救世主,只有自己創造幸福,而林彪等大搞個人崇拜,提倡三忠于四無限,全國各地搭忠字塔,忠字臺,跳忠字舞,連門窗上都貼上忠字,遺憾的是毛主席沒有及時表態制止。
不要對個人哪怕是很有聲望的領導人搞什么忠,我們應該忠于黨,忠于人民,對個人搞忠會同封建思想糾纏在一起。
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哲學要求人們掌握它,運用它,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發展它,為人類求解放為人民謀幸福,這同一切唯心主義搞宗教信仰和崇拜是對立的,把革命的學說貶低到像宗教一樣的信仰和崇拜決不是贊揚而是污蔑。
9.知識分子是腦力勞動者,是人民群眾的一部分,解放初期國家對知識分子是尊重的,毛主席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說:“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對知識分子歌頌倒也不必寫了,也別把他們當作專政對象來打倒,對他們的缺點錯誤應當團結教育幫助改造。
對老干部,對所謂的反動學術權威,掛牌子、戴高帽子、揪斗、搞噴氣式、罰跪、抹黑臉、剃陰陽頭,比過去對國民黨俘虜都不如。
搞運動應該是促進革命,促進生產,促進思想革命化,決不是相反,文化大革命中全面內戰,工礦企業停產,國民經濟停滯倒退,人民處境艱難,那種只把運動搞起來,犧牲原則違反法制后再糾偏,風頭上碰不得,同老機會主義“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的論調究竟有多少區別?
對破壞社會主義法制現象,無產階級司令部不堅決制止,不正確引導,聽之任之。文化大革命中領導中樞執行的是反革命無政府主義路線,必須批判。
(信中引用馬列原著40余段。)
二、刑訊逼供,堅貞不屈,判刑20年,不改初衷
陳彤椿的信件發出后,即被公安部列為要案,限期破案。在全國通緝,公安部門提供的目標是,江浙人,高中以上文化,有一定的古文根底,一定的政治理論水平,中年以上知識分子。
立案一年后,追查范圍縮小到西安、咸陽、上海三地,在陳彤椿單位盤查三次,每次念通緝通知時,他神色自如,若無其事,還對影印筆跡評頭論足,同仁們對他印象好,毫不懷疑他。

陳彤椿妻子是復旦大學講師,公安部門在西安發往上海的信件中發現他筆跡,1972年4月15日找他談話。陳彤椿承認,是他一人所為,從容被捕。公安部門對陳彤椿的宿舍及上海寓所搜查,除書本、唱片、獎狀、獎旗外別無所獲。
公安部門令西安電力設計院提供陳彤椿的現實表現。單位提供的情況是:陳彤椿給人印象是性情溫和,從不同人爭論,見人總是笑臉相迎。國際國內方面知識多而廣。在挖防空洞勞動中,叫他保管工具,他對工作認真負責,還積極參加勞動,給領導和同志都是好印象。政治思想上給人印象也不錯。1958年9月來院,正是大躍進年代,他參加院內煉焦廠勞動后又到紅專大學任教師,曾被評為紅旗手。文化大革命在院內農副業勞動中叫他管“牛鬼蛇神”的勞動,據當時被他管的人反映也不差。按時上下班,按時休息。他始終沒參加派性活動,給人印象他沒有什么派性,個人也不介入運動。
對陳彤椿的審訊長達一年八個月之久,因供不出“小組同伙”,多次被嚴刑拷打,曾昏死過去。在西安市,還對他進行了大小批斗會多次,掛牌、戴高帽、搞噴氣式。
陳彤椿在審訊時堅持給黨中央寫信是公民正當權利。他說,鋼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堅持真理。
1973年12月22日,西安市公安機關軍事管制委員會對陳彤椿下達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判處現行反革命陳彤椿有期徒刑二十年。同時判決妻子與他離婚。
陳彤椿入獄后,備受欺侮,他睡尿桶邊,一日兩餐吃不飽,夏天無蚊帳挨蟲咬,冬日被薄寒夜難熬。但他情緒樂觀,堅持原有觀點,認為自己無罪拒穿囚服,相信總有一天會被理解還其清白。
判刑后陳彤椿入西安磚廠勞動,他態度認真,磚廠為發揮他的專長,讓他設計圖紙,五年間他繪制大小圖紙一百余幀,張張全優,受到表揚。
陳彤椿與情況類似的難友相處很好,他們天天讀報分析形勢,相互鼓勵。但監獄的環境畢竟損害了他的健康,他患上了皮膚癌、肝炎等病。一位因打碎主席石膏像判刑15年的軍醫替他做手術,難友把親屬送來的食品讓他分享,管教人員自掏腰包買雞蛋給他補充營養。
三、被群眾譽為“活著的張志新”
1978年,國內出現了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的勢頭。陳彤椿于1978年5月31日寫了申訴書,請同情他的指導員幫他投寄,申訴書分別寄給了前妻和擔任南京聾啞學校校長的姐姐陳佩企。前妻為劃清界限,把申訴書退回勞改單位,為此陳彤椿又多次遭到批斗。
陳彤椿的哥哥陳彤鍪是南京交通學校校長,見申訴書后向我求助。他們都是我的堂兄。父親也囑咐我一定要管這件事。當時我正在上海,便向王元化先生討教。王先生建議家屬向中央寫信,先提出保外就醫。王先生親自修改申訴書,并寫介紹信求姜椿芳先生協助。
我在北京工作。回京后,我與妹妹郭玲春商量。玲春是新聞工作者,爭取通過內參向上反映。我則向當時陜西省委書記王任重的女兒王曉黎求助。1978年11月中旬,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找到王曉黎。她當時懷著身孕,即將臨盆。一口氣讀完申訴書,立即給父親撥了電話。第二天,曉黎電話告訴我說:我爸說陳彤椿是人才,是冤案,已讓秘書連夜處理,通知陜西省人民法院復查。
三天后,陳彤鍪來信告訴我,收到了王任重同志的兩封信,一封是:陳彤鍪同志:
來信收到,已告知西安市委員會書記王林同志。
(一)立即讓你弟回你處安排治療(路費等生活困難予以照顧)
(二)對他的問題進行復查,作出正確結論,如未及時解決,還有什么問題,請來信告知。
王任重11.22
另一封是:
你的來信已收閱,所反映的問題已轉陜西省高級法院查處,請你注意和那里聯系。
1978.11.18
王任重
不到一周,陳彤椿保外就醫。1978年12月17日由西安磚廠兩名干部陪他抵達南京,辦理戶口手續,入住南京中山北路29號三樓,還留下50元生活補助。他們說,中共中央辦公廳也發文到西安磚廠,是陳彤椿1978年6月2日給鄧小平副主席寫信的回音。王任重要求對所有“現反”問題重新審查,并已與陳彤椿對過話,了解獄中及勞改單位情況。
1978年12月23日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致電陳彤鍪,告知陳彤椿一案已于1978年12月22日徹底平反,肯定陳彤椿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向中央寫信,對林彪四人幫橫行霸道、禍國殃民、倒行逆施的罪行進行揭露和批判是革命行動,信中對一些理論實踐問題提出不同看法和批評,也是民主生活所允許的。
1979年1月29日西安電力設計院通知陳彤椿回院參加平反大會。
陳彤椿抵西安時,西安電力設計院開了大客車,打著“熱烈歡迎活著的張志新——陳彤椿同志歸來”的橫幅,敲鑼打鼓到車站歡迎。
陳彤椿向法院索要他給黨中央寫的三封信,當時得到的答復是,這是檔案,不能退回。
陳彤椿平反后,王任重同志和陜西省委書記李爾重有意重用他,他給筆者來信說,他不是做官的料,無官一身輕,只想以一技之長報效社會。
1982年11月8日,筆者赴南京探望陳彤椿,在中北路59號3樓見到了他。他瘦高個,目光睿智,說話輕柔緩慢,對話間常回頭張望,是獄中怕監聽養成的習慣。我與陳家姐弟共進午餐,他們以當時最昂貴的大閘蟹款待。陳彤椿自備碗筷,以防肝病傳染,可見他的自律。他送筆者上車站,久久地揮手,這一面成為永別。
陳彤椿憧憬未來,1979年1月2日給我來信說,“等身體好些,我準備鍛煉,前幾年被剝奪了鍛煉的權利,現在有條件了,我要充分珍惜,我要闖進21世紀,看看真正美好的社會主義。過去由于看不慣有些事,寫了三封信,判了二十年,我并不后悔,我離開勞改隊了,在那里還有一大批人在受罪,其中不少是冤枉的,有些人有錯誤,但沒有罪,我同情他們的遭遇,想為他們做些什么,用文字為他們呼吁。”
但病魔無情,1988年7月16日確診為肝癌轉移至肺。病重期間,他收到王曉黎長達6頁的鼓勵信,還寫介紹信給北京西苑醫院名醫求助。他辭世前8天,又接到王曉黎的慰問信,讓他十分感動。
1988年8月28日,陳彤椿與世長辭,年僅5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