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氓同志是革命的老前輩。上世紀60年代,在國務院外事辦公室(下簡稱“外辦”),我有幸在一氓同志直接領導下工作。1966年爆發文革,我先是在工作中深刻感受到一氓同志在應對“天下大亂”中的高度洞察力,后來我和他成為被隔離審查的“同窗”難友。
說他的洞察力,要從1966年下半年外辦協助團中央籌備“第二次中日青年大聯歡”中應對紅衛兵的沖擊說起。
這里首先遇到的問題是:外辦是國務院的辦公機構,怎么會卷入青年大聯歡的籌備、應對紅衛兵的沖擊?這就先要稍微說一下外辦這個機構的職能與組成。
外辦是黨中央、國務院領導下的議事和協調機構,主要是為商討外事工作中的方針政策性問題提供所需要的情況和建議,或受委托約集有關外事部門進行協調或布置,還要辦理總理或副總理交辦事項。外辦的工作屬于幕僚機構的性質,在正常情況下,不站在外事的第一線。
當時,國務院外辦主任是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陳毅,三位副主任是:廖承志(常務)、張彥、李一氓。
外辦內部設若干組,局級;我被分配擔任社會主義國家組的組長,還把協調民間性群眾團體外事活動這一塊也歸到這個組的業務范圍內。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外事工作雖然不是首要的沖擊對象,但有些不是外事部門而已受到嚴重沖擊、幾乎寸步難行的工作單位,正遇到當時形勢需要的或在文革前早已排定的外事活動,領導上有時就要求外辦派人去協助。我這個組兼管著協調民間團體的外事活動,而團中央當時正受到猛烈沖擊。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每天被來自全國各地的造反派揪斗,最高峰時一天斗十余場,每場規模成千上萬人。
第一次中日青年大聯歡舉行于1965年,取得成功,并與日方約定于1966年在中國舉辦第二次“大聯歡”。
8月初的一天,廖承志找我談話。他說,第二次中日青年大聯歡本已定于今年秋季舉行。團中央目前處境難以承擔起主辦的任務,周總理要外辦在內部主持,由尚可出來工作而熟悉大聯歡活動的團干部并邀請紅衛兵組織推派代表合作主辦。這件事如果辦好了,不僅對促進中日友好有利,而且可顯示文化大革命并未影響我國正常的對外交往活動。廖承志還對我說:“你1964年從團中央調到外辦工作,對青年工作還不生疏。外辦就由你和王曉云(日本組組長)來具體籌辦。另外再請總政來一位同志協助。”

當時,首都大專院校紅衛兵已分開組成第一、第二、第三共三個“司令部”;中學紅衛兵按其學校所在地區分別建立區的紅衛兵組織。要使這許多紅衛兵組織一起來合作舉辦大聯歡,談何容易!為此,廖承志、李一氓兩位副主任不僅抓緊領導和具體布置,而且走上了第一線,也就是直接召集包括團中央和各派紅衛兵的代表在內的所有有關各方,共同商討。這樣,大聯歡的籌備機構按周總理指示精神不久就正式成立。
我的印象,兩位副主任在這第一線活動中似乎各有所側重:廖主持全局,直接發言較多,李則觀察形勢、多在內部出謀劃策。這里舉一個例子:就是大聯歡籌備機構設在何處的問題。紅衛兵們按自己的習慣,主張在前門外通向天壇路上的小型旅店中選擇一處,費用較低;一氓同志親自去看了幾處后,在與廖等內部商量時提出,這個籌備機構內部關系錯綜復雜,如擠在過于狹窄的圈子里,萬一出現些尖銳的矛盾,連個回旋余地都沒有,主張找個比較寬敞、交通便利的地方,最后選定在民族飯店。對紅衛兵則強調大聯歡要與日方打交道,找個體面些的地方,取得了他們的同意。從后來事態的發展中可以看出一氓同志的預見性和洞察力。
9月下旬,廖承志對我們說,周總理對于我們把各派紅衛兵聯合到大聯歡籌備機構中一起工作表示滿意,并要求各派紅衛兵共同組織一個短小精干的文藝節目,9月30日到國宴上表演。紅衛兵們按總理的要求在國宴上表演了一個舞蹈節目。一氓同志特別提醒我們梳理好參加表演的紅衛兵在現場與各方面的關系,他自己只作為應邀赴宴的來賓和大家一起觀看了演出,不直接出面參與此事。
國慶過后不多幾天,廖承志又找我去,傳達周總理指示,要我們去廣州幫助即將開幕的廣交會做紅衛兵的工作。當時有不少省份的紅衛兵揚言要到廣交會上“破四舊”,砸爛外貿商品中的一切“封資修”。周總理指示向紅衛兵講明外貿對革命和建設的重要意義,勸阻過激行動,同時聽取他們的意見,擇要向上反映。根據周總理指示,王曉云、總政一位同志和我立即飛赴廣州,每天在廣交會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按周總理指示做工作,直到11月15日廣交會平安閉幕。返京后,我們向廖承志送上書面報告,廖批轉呈送周總理。廖后來向我們透露,總理將這份報告送請毛主席閱。
我們從廣州回來后不久,11月下旬北京就出現緊張的氣氛。由紅衛兵“第三司令部”帶頭,開展起紅衛兵內部“反對保皇派”的斗爭,并強行推廣到大聯歡籌備機構內。他們硬要把參加籌備機構的“西城區糾察隊”趕出去,說“西糾”是“保皇派”。事態發展到12月下旬,爆發了“三司”等自稱最革命的紅衛兵沖擊籌備機構的事件。
廖承志于當晚親自趕到民族飯店,苦口婆心地勸兩派紅衛兵互相諒解共同搞好“大聯歡”籌備工作。不料現場出現兩個自稱是新聞記者的人,大嚷“廖承志不要和稀泥”等煽動性口號,廖嚴加制止,兩人“圖窮匕首見”,亮出自己是江青派來的身份。廖毫不示弱,當場以兩人不守紀律為由,將兩人趕出會場。這樣才把“三司”這些人的氣焰壓下去。他們對民族飯店的包圍算是解除了,但門外的“散兵游勇”還是不少。
我們正在為如何保護廖承志安全地離開民族飯店回家而發愁時,一氓同志出現在廖承志的身旁。原來一氓同志在民族飯店有一間客房,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嚴密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并與總理辦公室保持著電話聯系。這時,他扶著廖先去客房稍事休息,然后送廖出民族飯店西邊的一座門,安全地登車回家。廖回到家已過午夜,馬上接到江青打來的電話,大叫“廖承志你還像個共產黨員嗎?”不等廖的回答就摔斷了電話。
經過這一場風波,第二次中日青年大聯歡的籌備機構也就不了了之,而一氓同志的高度預見與洞察力,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1968年,那時外辦機關已遷出中南海,搬到遙對著文津街的養蜂夾道。3月15日下午,我還在上班,外辦造反派突然找我,宣布:“你已被隔離審查,今晚起就不要回家,在辦公室搭個鋪。無論白天黑夜,不準鎖門,不準把窗簾拉嚴。不準外出,不準獨自行走,包括去機關食堂打飯或走出關押室上廁所都得有人監視。家屬來電話或來探視,要先取得造反派允許,并受監聽或監視。工資,除按月給本人最低限度生活費外,其余停發暫存。”不久,一氓同志也被隔離審查,我同他被關在同一間辦公室內,搭的床鋪還緊挨著,成為名副其實的同窗難友。此后,一天晚餐后,造反派把我叫到他們的辦公室,問了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我瞥見窗外有幾個穿軍裝的人向著我們被關的那間屋走。等到問話完畢我回去,一氓同志已經人去鋪空。當時也不好打聽是怎么回事,事后才知道是被押解出去了。至于押到何處,在我被解放后才知道,他被關押在秦城監獄;直到1973年10月,一氓同志才被釋放回家,已是經受了多年的牢獄之苦。
我有幸再次與一氓同志同在一個部門,是在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下簡稱“中聯部”)。
1982年4月,我去中聯部報到,任副部長,1983年7月任部長。李一氓同志早在1975年10月就開始擔任中聯部常務副部長,實際主持部里全面工作,1981年12月退任顧問。在我去中聯部工作之前,他已經從“顧問”的位置退下來,但他在部里主持工作時,撥亂反正的動作起步早,又扎實,為后來者所經手的工作打下重要基礎。
這里需要回顧一下1982年9月1日開幕的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在對外工作方面的一些重要決策:
胡耀邦同志代表黨中央所作的報告中說:“世界大戰的危險由于超級大國的爭奪而越來越嚴重。但是,經驗也表明,世界人民能夠以堅持不懈的斗爭打亂他們的部署。如果全世界人民真正團結一致,同霸權主義、擴張主義的一切表現進行堅決的斗爭,世界和平是有可能維護的。”對照黨中央在十一大報告中說:“毛主席告訴我們,只要帝國主義和社會帝國主義這個制度不變,戰爭不可避免,不是相互之間的戰爭,就是人民起來革命,絕不會有什么持久和平。”對世界大局的估計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十二大報告將第三世界的崛起稱為“我們時代的頭等大事”,指出:“第三世界各國面臨的共同任務首先是維護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積極發展民族經濟,以經濟獨立來鞏固已取得的民族獨立。”這實際上對過去的一個觀念,即認為,在蘇聯十月革命后,世界上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民族民主革命只能在無產階級領導之下,并為下一步走向社會主義掃清道路這樣一種觀念,有所調整。
十二大報告就黨的對外關系明確提出:“我們黨堅持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按照獨立自主、完全平等、互相尊重、互不干涉內部事務的原則,發展同各國共產黨和其他工人階級政黨的關系。”接著還說:“我們也希望同更多的進步政黨和組織建立這種聯系。”這明顯對十一大報告說的:“我們要加強同全世界一切真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政黨和組織的團結,把反對以蘇修叛徒集團為中心的現代修正主義的斗爭進行到底。”作出了根本的改變。
在公布這些重大調整之前,顯然有一個思考與探索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李一氓同志從中聯部帶頭跨出了幾次重要的步伐:
與南斯拉夫恢復黨的關系:1977年8月底,鐵托總統訪華,標志著中、南國家關系的完全正常化;但我方對于是否恢復兩黨關系的問題還處于內部探討、眾說紛紜的階段。1978年3月,中共黨的工作者代表團,以李一氓為團長、喬石與于光遠為副團長,對南斯拉夫進行了三個星期的考察,回國后,寫出一份10萬字的考察報告,結論是,南斯拉夫堅持馬克思主義,從本國實際出發,走出一條獨立自主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中央將這份報告作為中央文件發至縣團級,并采納了訪問團關于正式恢復中南兩黨關系的建議。
與西歐國家共產黨恢復關系:1979年初,在一氓同志建議下,經中聯部部務會議討論、中央批準,時任中聯部副部長的吳學謙赴羅馬,先后與意大利共產黨、西班牙共產黨恢復黨的關系。隨后意共代表來華,一氓同志主持了會談。

發展同外國社會黨的關系:1980年7月,經一氓同志提出,中聯部向中央提交發展與外國社會黨關系的請示,得到批準。1981年之后,中共先后與法國社會黨、日本社會黨和德國社會民主黨進行了黨際交流。
調整與東南亞國家共產黨的關系:1980年1月,中央批準了中聯部對東南亞地區共產黨的工作方針。當時李一氓同志是中聯部常務副部長。
訪問緬甸:1980年9月,一氓同志作為鄧小平同志的特使訪問緬甸,向奈溫總統轉達了鄧小平希望緬甸各政黨和平團結建國的愿望;進而發展與東南亞國家的友好關系。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幾項,都是在十二大之前報經中央批準后辦理,并取得較好效果,對十二大的準備工作起了積極作用。
中聯部于1983年5月31日向中央報送的《進一步開創黨的對外聯絡工作新局面的基本設想》報告中明確:“同世界上所有愿意和可能與我黨來往的共產黨、社會黨、民族主義政黨及其他進步政黨建立聯系”。這份報告經中央批準并轉發給黨政軍群機關省部級以上干部。我黨與上述各類政黨的聯系從1982年的62個擴大到1985年的198個。取得這些成果,首先要歸因于李一氓同志工作時所打下的基礎。
他全退后,在部里的辦公室還保留了一段時間,常去看看文件。我因此還能在部里見到他,久別重逢,格外親切,時不時向他請教,得到不少有益的指點。
以上對一氓同志的回憶,比起他光輝的、革命的一生,真是九牛一毛。他親身參加了北伐戰爭、南昌起義、二萬五千里長征。抗日戰爭時期,他擔任新四軍秘書長,親身經歷了“皖南事變”的全過程。在上海,他曾經在周恩來同志的領導下從事黨的地下工作、文化工作。又曾經在好幾個解放區擔任過行政領導和宣傳、文化工作。在外事工作方面,他既擔任過民間組織世界和平理事會書記處的中國書記,也擔任過中國駐緬甸大使。他早年就參加了“創造社”,從事左翼文化活動。他書法龍飛鳳舞,詩詞動人肺腑,古籍收藏與整理卓有成效。他還翻譯了《馬克思與恩格斯合傳》、《馬克思論文選譯》和《新俄詩選》——可以稱他為“才兼文武、學貫中西”的全才!
隨著歲月的流馳,我對一氓同志的懷念與崇敬愈加深沉,厚重!